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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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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是不论成败、不论对错,甚至不论生死都要去做的。
9
后来流言蜚语听多了,对白衣天使的赞美听多了,也就平静下来直到麻木不仁。每天早晨太阳还未升起和傍晚已经暗到看不清书页上的字时,他们都会出去锻炼,什么都玩,跑步打球踢毽,甚至会在人群聚集的空地上装模作样的跳舞。
白天在家呆着,大量地看书,看累了就吃饭头晕了就睡觉,晃晃悠悠好像什么都没干地过了好多天。隔上七八天会和颜睿通个电话,谁想起来谁打。平时不挂念任何人,就是知道大家都会好好地活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晚上散步回来看电视。新闻里总有很多潜艇故障矿井塌方,再加上这场持久的瘟疫,数字不停变换代表着死亡。那数字对全人类来说微不足道,沧海一粟,可是其中的每个“一”对其他一些人来说都可能是整个世界。
莫归帆总会回头看一眼叶智雪,看他一动不动的沉默和眼睛眨也不眨的紧张,就知道他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和感受。于是用两手抓着他的一只手。体温融合,心里安定。很快乐,可是也很徒劳。
直到后来的后来,当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梦一般虚幻,无法捕捉和证实的回忆,莫归帆也说不清这些日子的重量。有种什么感觉,可是不知道是什么。也许因为已经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些平静的日子才显得特别。
她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种,是像这些天这种平淡的幸福,还是紧随其后痛苦的快乐。两种生活如影随形,同样的刻骨铭心。她都觉得不错。
而如果让叶智雪选择,即使没有后者的衬托,他也不用考虑坚定不疑地选择前一种。
散步的时候莫归帆会给叶智雪讲自己的童年,少年,经历过的人和事。感觉上自己就象一列火车上的一个旅客,那些人就像窗外的景色,水一样流去,有的留下痕迹,有的则看都没看就已经错过。
叶智雪总是很认真地听,他觉得是这些曾经的人成就了今天的莫归帆,不管她愿不愿意,同不同意。偶尔她说累了会一个人陷入回忆和遐想,两个人默然无语心不在焉地走路。他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可回忆的,但当他真正开始回忆,才发现过去留下了那么多的东西,甚至都回忆不完。对她,他也有这种两面的感觉,有时觉得过于了解,有时觉得一无所知。
莫归帆在追溯和整理过去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生命中其实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而绝不仅仅是叶智雪、颜睿、高宁舒三个。也许是因为已经分开,她才觉得美好,才觉得怀念。她从未想过,那些已成为尘封往事的人,其中的一个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改变她的生活,而这个人和多年以前相比,容颜未改,笑容不变。
颜睿打开门。莫归帆穿着T恤短裤站在过道里,左手插兜,右手食指转着篮球,表情像是在烦恼着什么的。
他把她让进屋坐下。没看他新租的房子布置如何、阳台是多么的宽敞透亮,不在乎喝什么水,甚至没有嘲笑他童话图案的床罩,莫归帆把篮球放在脚下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进入正题:
“记得张路尧是谁吗?”
颜睿略一凝神点点头。初二时他转到莫归帆和高宁舒的班级,两个月后那个名叫张路尧的男生转走。他之所以能记得这个人是因为莫归帆在与他和高宁舒建立起友谊后,曾在一年的时间里对他们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提起,但每次又只说一句“班长他啊——”,就又闭口不提。
他看看莫归帆,问道:“他怎么了?”
关于那个品学兼优的男生,莫归帆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事例,连当时的感觉她也只能在语言上加以客观的叙述而无法真实地回忆。
想起他,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胸口发热,没法专心思考,许多感觉杂七杂八地堆在一起,怎样也无法理清顺序。干脆砍掉一切细节,用最简洁的语言叙述,也许反而能够看得清晰。
张路尧,初二随父母移民到英国,在那上高中、大学,工作。去年父母在回国途中飞机失事,不幸遇难。今年他查出肝癌晚期,于是回国,然后给莫归帆打电话,说他决定放弃治疗,在家里度过最后的几个月,问她愿不愿意放下家人和工作去全天候地照料和陪伴他,一直到最后。
“你答应了?”颜睿希望她没有。
莫归帆点点头,无比坚定。
“为什么?”
莫归帆看着颜睿的表情,知道自己无可避免地要讲细节。如果连颜睿也理解不了,她该怎么处置叶智雪?
她喝了口水,认真而缓慢地说:
“因为他找的是我。在最后陪他的人,他想到的是我。不是别人,而是我。”
你能理解吗?她在心里问颜睿。换了是你你会吗?打一个可能已经不存在的电话,找一个已经从生活中消失了近九年的陌生人,让她放下她的一切陪伴自己?要是你,你会吗?
就凭这一点,不管电话那头是谁,她都会毫不犹豫义无返顾地答应他。
更何况他是张路尧啊,是她的十四岁独一无二的记号。他不重要,但却是唯一的。
“不理解就算了。”莫归帆摆摆手,“反正我已经答应他了,来找你也不是想解释什么。——你觉得叶智雪听了会什么反应?”
颜睿看了她一会:“反正我是想象不出他会高高兴兴地说‘去吧’。”
“所以我不想告诉他这件事。”莫归帆叹口气,“有没有合适的理由让我消失几个月?”
“有又怎么样?你不能好好和他说吗?干嘛要骗他?”颜睿皱眉,“即使他不理解,那也比你们没交流好得多。”
莫归帆愣了愣,抬头看看颜睿,释然而由衷地笑了。即使他不理解,不赞成,他也会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这边,真心诚意地替她着想。
“为什么?”叶智雪几乎是喊出来的。他站在沙发旁边,失神地看着她。
莫归帆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为什么不?他是张路尧,他打来电话,第一句就听出她是谁。还没等她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就简练而明白地说清楚他的希望和要求。结束通话时他用一贯愉悦而高昂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他的声音里没有恳求的意味,抑或临死之人自怜的情绪。他没问她“放下一切”是否有困难。他没说谢谢。他没有说一切久别重逢的人应该会说的寒睻,好像这些年他们的联系从未中断。
她为什么要拒绝?她又怎么能拒绝?
“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理由,我可以告诉你一堆。”莫归帆平静地说。
叶智雪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的“为什么”其实只是想问“可不可以不”。
张路尧是在全班出去春游的时候注意到有个女生总是单独行动,跟谁都不主动说话,脸上是发呆的表情,没有笑容,留影时根本不看镜头。
他很单纯也很热心,想到身为班长应该帮助同学,不希望自己的班级中有格格不入的成分。而且他很自然地并不把她当女生看,所以很容易就找了一天陪她回家,一路上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狂轰滥炸。
莫归帆对他置若罔闻,把他当成空气一样无视。到家的时候她停下来,对他清晰而冷淡地说:
“我到家了,谢谢你。”
说完就转身上楼,连说再见的机会都不给他。
那就是开始。没人想记得,没人记得。
“他不就是教了你篮球吗?”叶智雪捧着水杯,不解而急切,“都过了这么多年,你没必要答应他的!”
莫归帆看着他不说话。他知道什么?他知道她们教室外有棵槐树,夏天空气中全是花香吗?他知道她背手站在讲台前和老师顶撞的时候班长那种担心的目光吗?他难道知道,班长出国的那天,她坐在无人的楼顶的窗台上,流了一滴眼泪,只流了一滴,而这痕迹现在仍然留在她留下来的数学书的封面上?
她不可能解释清楚,她无法解释。就算能解释,她也不想解释。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呢?”她像很久以前坐在窗台上那样坐到暖气罩上,抬眼看着他。
叶智雪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退后一步,同时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因为他是个男生,因为他要死了,因为没人能保证他现在的为人,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毕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因为你会整日整夜陪在一个病人身边,你会直观死亡,因为你会整日整夜陪在一个男人身边,而我,不希望你离开我一分一秒……因为你和他有一段过去,……我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到阳台上抬头想看月亮,然而天是阴的,漆黑幽深。有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寒噤。
她没有跟他过去,只是坐在原处,看着地面。
他们的视线中都没有彼此。可是他们的思想里也没有眼睛所看着的东西。
颜睿打开门。叶智雪侧头站在门前,神情憔悴。他的头发已经剪短,但仍然长至耳际。剪得参差不齐,路上被风一吹更显凌乱。他也没有再染发,因此发色是蓝黑相间,看上去比以前还要怪异。
颜睿把他让进屋里,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莫归帆已经去了张路尧那里,走前告诉他自己已经和叶智雪分手了,拜托他替她照顾安慰一下。颜睿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严重成这样,也觉得没什么关系,等莫归帆回来他们还可以复合。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是叶智雪现在站在他面前了。他无精打采,没有笑容,看上去非常痛苦。颜睿有些吃惊,在心里对莫归帆说,即使非去不可,难道就非得分手吗?他也有点后悔,早知这样,还不如帮她想个借口骗骗他算了。
叶智雪很茫然,冲他扯一下嘴角算是微笑。大部分时间他都把双手放在桌上,目光散落桌面,出神发呆。他只是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呆着,才来找颜睿。如果他们没分手,他大概也会这样,因为她不在身边。而想起他们已经分手了,只是雪上加霜,仅此而已。
颜睿陪他坐着,看他那么难过自己也不好过,开始埋怨起莫归帆来。我知道你肯定不希望他这样,那你倒是别去呀!张路尧比叶智雪重要吗?害他这么难过,这么难过,你自己倒是无所谓似的。你叫我怎么安慰他啊?我没办法。回来吧,他离不开你。别等时间久了让他觉着没有你也一样了,那就完了——我知道,你也离不开他。别等他可以离开你了再回来,那就晚了。——张路尧那儿,你非去不可吗?……反正都已经去了,说这也没用。
“你……有她的照片吗?”良久的沉默之后,叶智雪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
“啊……有是有,都是合照。”颜睿连忙去翻抽屉,“你可以管她父母要啊?”
“她说,要瞒着他们。因为他们更不可能理解,免得操心。”叶智雪看颜睿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她呀……”颜睿叹一口气,找一张莫归帆比较单独、比较突出的,“这张行吗?”
叶智雪点点头,接过去看了一眼,说:“谢谢你。——那我走了。”
颜睿送他到门外,说:“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另外,这是张路尧那儿的电话,想她就打吧。”
叶智雪把纸条和照片都收好,看着颜睿沉默了一会,点点头说:“再见。”
天气非常的好。不冷不热,阳光温和。天空的蓝淡淡的,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褪色。周围很安静,没有人声。
张路尧躺在轮椅里,盖着厚厚的毯子,睡着了。莫归帆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喝咖啡。身旁的梨树洒下重叠的阴影,随风摇摆不定。
当她提着旅行包来到这里的时候,感觉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刚开始是为了这么大的房子都是班长一个人的,后来是为了他的病情和孤独,现在则是为了他的态度和笑容。他经历了什么?为何能如此从容?
房子里只有两个房间有家具,也仅仅是最简单的床和桌椅。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只剩下装修。张路尧说他已经把其他所有东西都处理掉了。说这话时他笑容灿烂,“所有的癌症病人都可以从容地处理自己的后事,这是癌症的好处。”
莫归帆一贯以笑容对待他,就好像他们在老同学聚会一样。即使是他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即使是给他注射镇静剂的时候,即使是为他擦拭全身,他闭着眼睛的时候。
疾病和死亡是他们不得不牵涉的话题,刚开始莫归帆还有些顾虑,后来就释然了,和说“吃饭了”一样平常,甚至可以拿来开玩笑。因为张路尧很坦然。他会恐惧,会对她说“我真的不想死”,但他仍然坦然。
关于放弃治疗,张路尧只解释过两个字:“浪费。”他甚至连止痛剂都不想要,但他实在受不了疼痛的折磨。他希望能安乐死,但不可能。他不想自杀。
莫归帆放下咖啡杯,看了眼手表。下午四点了。她不自觉地想,叶智雪在干什么?看书?画画?或者是在收拾房间?会不会想她?
她无数次地这样想,在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在和班长坐在一起沉默的时候,在像这样可以算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看着天空好像看到了他们的家,他的身影反反复复地出现,想象他的回眸一笑,他清澄的双眼,那种浅淡的蓝色,回忆他的每一个动作,衣服上的扣子,梳头时沉思的表情。她可以无止境地想下去,一个人对着空气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她猜测着某个时刻他会在干什么,看电视的时候她会播到自己认为他会看的台,然后就很高兴,看着屏幕就好像是看着他。看着太阳她也很高兴,他的房间从早到晚阳光普照。她在心里对他说话,好像如果他也在看太阳的话他就能听到。
她想他,总把头抵在床上或者桌子上然后一动不动。不过她并不觉得难过。她不自知地想,等我回去。她没深思过回去后的问题,她经常忘了自己已经说过分手的话。
总是到很久以后她才会想起,九年前自己也这么想念过一个人,性质不同但感觉差不太多,而这个人现在就在她的身边。
张路尧睁开眼,再一次发现自己还活着。刚开始他怎么也无法入睡,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还活着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他费力地转头看了一眼,莫归帆趴在石桌上没动静。他笑了笑说:
“又在想叶智雪吗?”
莫归帆腾地坐起来看着他,眨眨眼说:“你怎么知道?”
“我找你的时候你妈告诉我的。”张路尧微笑着。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阻碍了你们吗?”张路尧小声问。
莫归帆注视了他几秒钟,才说:
“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
张路尧愉悦地笑着,然后说:“你这么快找到一个人让我很惊讶,也有点失落。”
“大家都觉得很惊讶。”莫归帆微笑起来,“认识他的人也一样。”
张路尧觉得她看上去很幸福。
“我没有任何亲戚了,所以我会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你。——不要拒绝,只有给你,我才可以完全放心。”
“……这么相信我?”莫归帆有点不安地看着他。他甚至比她自己都更相信她。
“因为你来了。”他的微笑仿佛亘古不变。“这么多年了,虽然改变不小,可是你还是你。”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一个梦里,而不是现实。班长的微笑,他洁白的牙齿,旁边树叶抖动发出的空灵的声音,不用抬头就可以感觉到的阳光的移动,土地、青草和水的气息,这一切的一切永远地凝固在她的心里,成为很久以后她唯一想起来就受不了的回忆。
她揉揉眼睛,听见头顶上一阵悠长清亮的鸽哨。
两个人又沉默了很久,张路尧看着远方说:
“给我讲讲叶智雪好吗?”
莫归帆愣了愣,“哦”了一声,然后三番五次地想开口,又不知怎么说、说什么。叶智雪。他存在于那个家的每一寸空气里,存在于每一个细节之中,拿语言表述,她不会。单纯地描述容貌穿着职业身世当然可以,可是那样做让她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这样过了很久。张路尧一直耐心地等待。最后她艰难但肯定地说:
“很柔软。”
张路尧想象着,问:“你最喜欢他哪点?”
莫归帆讶异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全部。”表情好像在说,这么理所当然的事,还用问吗。
张路尧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看着她愣了一会,随即呈现出非常感动的表情,觉得很羡慕。那个人一定很幸福。他这么想,但并没有说出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