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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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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产生美感。
8
第二天上课时两人都有点犹豫应该如何面对对方,是该认真地道歉还是继续视若无睹。到中午见面时就自然地开口说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叶智雪有点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造成隔阂,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么一件小事不足以造成任何变化。过了五分钟他就释然了。莫归帆甚至庆幸有这样一次争执,只要不会伤到谁,她不介意再来几次。
她的教学工作很顺利,以讲话简明扼要快速著称。对学生爱憎分明,但是绝不偏向。她从来没想过也不肯和学生们有什么思想上的交流,上课就上课,下课就BYEBYE。学生分成两派,一派极喜欢她,另一派烦她。她根本不在乎,照样一律管他们叫“小孩”,经常说“装什么酷啊?”和“转什么转?”
叶智雪在学校的情况没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学生们除了嘲笑、议论外并没什么实质性的过激举动。他们都没想隐瞒彼此的关系,又一起吃饭、回家,没几天就全校皆知。不时有人向他们询问这是否是事实,莫归帆通常爱搭不理地说:“是呀。——有问题吗?”叶智雪则会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嗯。”唇边有幸福的笑容。
有一半的学生打赌说他们持续不了多久,因为每天都在一起,毫无新鲜感,而另一半学生坚持他们会在一起,因为他们除了彼此没别人可找,只能和对方在一起,顺理成章,当然,也可以说是万不得已。
“颜睿回来了?”叶智雪站在阳台上往下收晾干的衣服,说。
“?!”莫归帆看着广告吃话梅,“不知道啊?还没有吧?”
“可是我今天去美术商店,路上看见他啊。”叶智雪探头看了一眼窗台上的花,“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挺亲密的样子,好像在逛街,还跟我打招呼来着。”
莫归帆一手按在遥控器上,神经绷紧,露出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不动声色:“都说什么了?”
叶智雪走进屋来:“嗯……我说‘回来啦?’他说:‘嗯。挺快的吧。’然后……没什么了,互相笑笑。”
“那个女的呢?”莫归帆想问得更详细,心里的念头是“颜睿,那要是女朋友看我怎么收拾你。”
“嗯……”叶智雪努力回忆了一番,“没什么特别的啊……在我看来挺像女朋友的,不如你去问颜睿好了。”
莫归帆握紧拳头,瞪着前方,感到非常生气,可是没有表现出来。叶智雪看她一眼,愣愣地说:“你干嘛生气啊?”
莫归帆略微惊异了一下,没想到他看出来或者感应到了,觉得很高兴。可是她现在更生气于颜睿,所以咬牙切齿地说:“没什么。”
叶智雪看着她,问道:“因为他有了女朋友?”
“而且他回来居然没告诉我。”莫归帆更生气于这一条,至于有女朋友,是早晚的事,何况不一定是女朋友。回来也不告诉她一声,他明明知道自己最希望他回来了。他把她当成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吗?
叶智雪看着她,有点难过。他想表达“你还有我”,可是觉得可笑,他是怎样也代替不了颜睿的。而且,他对自己在她心里所占的位置,其实并没有把握。
“可恶——”莫归帆有点忍不住了,咬着牙,很想捶墙,但是没有动手,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气。
“给他打个电话不好吗?”比起自己心里的难过,叶智雪更不愿看到她那么生气的样子。他要她快快乐乐的,他喜欢看她的微笑,胜过世上其他一切东西。
“不要!”莫归帆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不告诉我干吗要我反过来求他理我?——不过是颜睿而已……反正他早晚要交女朋友的嘛,也没义务什么事都告诉我啊——”
叶智雪沉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别这样——”
该怎么安抚她?他犹豫着。
莫归帆感到极度的空虚和失落。直到现在,认识他九年以后的今天,她才突然意识到她是多么的依赖颜睿。以前高宁舒还在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三个人维系着平衡,甚至会有不需要另外两个的错觉。而现在不行,即使叶智雪已经出现,她也全身心地依赖着颜睿,靠他的话、他的微笑、他的行为来填补自己内心所有的缺口。
她远比自己一直以为的都更脆弱。
认识到这个事实使她心情恶劣,而感到失落则因为知道颜睿对她没有同等的依赖。他回来可以不告诉她,他可以有另一个女孩在身边——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己一个人。她不必须,也不唯一。
莫归帆心烦意乱地茫然四顾,看见叶智雪柔软的眼神,感到一种深切的绝望。颜睿在她心里的地位居然要高于她所以为的。
叶智雪看着她无助的表情,觉得她的眼睛很寂寞。
两个人不说一句话就互相拥抱,用尽力气,这一刻他们中间没有距离。彼此填补了怀中的空白,仿佛心里也就没有了间隙。他们紧紧拥抱,似乎已经融为一体,好像已经把对方揉进了生命。他们默默拥抱,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说出来的话,他和她都明白,没说出来的,他们也明白。
她毫无预兆地在他怀里大声哭出来,不顾一切无法遏止地哭出来,她甚至,不能把声音放低哪怕一点。没理由没道理没逻辑,她哭得甚至邻居来敲门问怎么了,她还是无法停下来。就连他去开门对邻居说没事和抱歉的时候他们也互相拥抱,没一刻分开过,好像他们是一个人,从很久以前开始,一直到永远。
如果说上帝赐给每人定量的泪水,她在这个晚上把一生的都用光了。甚至觉得渴了喝水的时候,她也没有停止哭泣。她哭得都困了才停下来,几乎睁不开眼睛,嗓子也哑了。她的泪水把他的衣服几乎全弄湿了,可是即使这样,到后来他们在沙发上互相依偎着和衣入睡的时候,她也没离开过他的怀抱。
在那个晚上,他们之间的感情彻底地超越了爱情,虽然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不仅仅是情人。在那个晚上,他们真的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也不仅仅是家人。
“哇——!好夸张的眼睛啊。”颜睿惊讶地看着双目红肿,不停地揉着眼睛的莫归帆,“怎么了?”
无人回答。叶智雪走过去轻柔地拿开莫归帆的手,把热毛巾敷在她的脸上。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妹,颜西。”颜睿笑着说。颜西冲他们笑:“你们好。”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
叶智雪回以礼貌的微笑,对莫归帆低声劝慰地说:“不是女朋友。”莫归帆无所谓地一笑,昨天晚上她就已经不在乎了,什么关系都没关系。她释放了所有的情感,因此现在她既冷静又理智,甚至是冷漠。
“她来北京找工作。”颜睿解释着,“顺便玩几天。”
莫归帆点点头,没说什么。
颜睿无趣地叹气:“你见到我们一点都不惊讶的?无聊,我还特意不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的。”
莫归帆凭感觉伸手抓住叶智雪的袖子:“他昨天见过你们啊。”
“什么嘛,你还是告诉她了。”颜睿半开玩笑地埋怨。叶智雪低下头笑了笑。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莫归帆冲着颜睿的方向问。
“没什么可做的,就回来了呗。”颜睿笑,在心里说,因为我每天都能感觉到你望眼欲穿的等待。他觉得不好意思,也不想让叶智雪有丝毫不快,所以没有说出口。他为了早回来还和父亲吵了一架呢,当然他马上就道歉了。
他还是放不下她,即使她已有了叶智雪。他一直都知道她坚强独立的外表下有怎样的内心。如果一个人把你看得特别重要,你会自然而然对他好一点——他对她的友情里有相当一部分这样的“好”,虽然他知道她不希望也不需要,如果只是因为同情、怜悯或报答之类的对她好她宁可不要,但这是事实,他不由自主。
两个人为对方所做的一切,互相都干干净净的一无所知。
“你知道吗,我现在都觉得像一场梦。”高宁舒微笑着坐在人行道和花坛的分界线上,看着自己的手说,“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过他。”
“就因为吵了一架?”莫归帆皱着眉头站在她身前。
高宁舒自己也觉得可笑似的眨眨眼睛:“嗯。”
莫归帆低头看着她,双手插在兜里不说话。两个人沉默了一小会儿,高宁舒抬起头望着马路说:“我觉得累了。这一切好像是白费力气。”
莫归帆嘲笑似的撇撇嘴,觉得有点悲哀。高宁舒费了那么大的劲,走着走着又绕回起点了,是么?白费力气——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一开始就知道接下来是白费力气?但如果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奇怪自己没有安慰她的想法,只是无动于衷地听着。
“——不说他了。”高宁舒叹了口气,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她的眼睛,“你呢,和叶智雪怎么样?”
莫归帆踌躇了一下,重新想起结婚的念头,有点迟疑地说:“很好啊……你觉得我们两个怎么样?”
“怎么说呢——”高宁舒看看她,笑了起来,“你真的爱他吗?我总觉得那是你的错觉,你们的感觉更像朋友或亲人,……你会不会是把亲情什么的搞混啦?”
莫归帆没说话。高宁舒又说:“这样可能也不错,不过作为我而言,我追求的是爱情,而不是陪在身边的人。——不过,没有追求到。”
莫归帆注视着花坛里灰蒙蒙的假花,低沉地说:“就算如你所说,那也比单纯的爱情要好。”
“为什么?”高宁舒惊异地看着她。
莫归帆没有回答。两个人互相凝望,都明白对彼此的不理解。无法交流。甚至都觉得无所谓。
“人为什么会因现在而否定过去呢?”莫归帆悲伤地看着叶智雪,“我知道我们三个是真的在一起过,那我为什么还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呢?”
叶智雪静默地看着她,无法回答。两个人双手相握,紧紧交缠。
莫归帆冷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可笑,她这辈子向来是与这种感叹和忧伤无缘的。她不明白,在高宁舒面前她那么冷酷那么坚硬,为什么回家后会这么需要安慰和支持呢?给予她的人原来是颜睿,现在是叶智雪,他们总是了解她身上自己也没了解到的部分。所以为了他们两个,她可以付出一切。
叶智雪发现自从莫归帆和他“情投意合”后他就很少画画了,晚上在家拿起画笔也没了以往投入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感情有了放置的对象吧,就像不需要再穿裙子一样,他也不需要靠画画来寄托来支持自己了。
他认真地考虑她结婚的建议,通常是躺在被子里全身放松的时候,往往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莫归帆提出来的那天他就知道自己一时半会还克服不了对婚姻的恐惧感。这件事太大了,他无法一下想明白,所以一天想一点儿。
为什么这么固执地恐惧呢?他反复问自己。大概是小时候留下的印象太强烈了。养母始终摒弃婚姻,原因他一无所知。即使他想一直和她在一起,即使他们已经生活了这么久都没有问题,他还是恐惧。理智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感情深处的结依然系得很紧。
每次看着她的时候,他都在心里说:不管结不结婚,不管世界如何,我们都要一直、永远在一起。
莫归帆以为自己可以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状况。可是在某一个阴冷的早上她来到职高的体育政治办公室,看见同事们那几张“千年不变”的脸,打了千篇一律的招呼后,她在自己的桌子前坐下来,看一眼窗外不知不觉就绿了一片的树丛,忽然就感到厌烦了。
她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很容易就可以陷入某种习惯而不自觉,可是这次她莫名其妙地这么厌烦这一切,很想逃离,辞职的念头就那么突然而根深蒂固地冒了出来。她甚至没怎么思考就作了决定,因为那种感觉让她心情烦躁,忍不住对人恶言相向,连看见叶智雪也没能缓解。
她没想后路,没想她才当了一个多月的老师,她只知道她现在必须离开,没有理由无所谓,他不理解也无所谓。她非走不可。
下午她到他的画室去,他正在擦洗那些大型石膏。她找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要辞职。”
他停下动作,惊讶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把抹布放到水里,站在窗边愣了好久,问:“为什么?”
“烦了。”她简单地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到现在都没有消除,不过比刚才好多了。
他无法接受她的回答,等了一会说:“没了?”
她点点头,不明白他还想要什么。
他垂下眼看着地面,又愣了一会说:“你仔细考虑过的?不是一时冲动?”
她眨眼:“是一时冲动,不过我已经决定了。”
“——我不明白。‘烦了’?……工作怎么办?”他难以理解地看着她。
她不喜欢他事事考虑周全、深谋远虑的口气,简短地说:“再找。”
“那又烦了呢?再找?”
她无声地叹口气,点点头。
他疑惑地看她,怀疑地说:“谁惹你了?”
她烦躁地摇头。他想了想:“那——嫌薪水少?”
她快速摇头,皱眉道:“就是烦了。”
“为什么?”他迷茫地看着她。
“我哪知道!”她无奈地低一下头,“总之我要辞职。”
他努力思索,但依然理解不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说:“你再好好考虑几天,别冒然辞职好吗?要是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不会后悔的。”她心烦意乱地转开脸。后悔?开玩笑,她的字典里怎么可能有这个词啊?他还是不够了解她吧。
他尝试让自己接受,但挣扎了半天他得出的结论与以前一般无二,忍不住脱口而出:“不行。你不能辞职。”
她看他一眼,觉得他有点无赖,为他不理解自己感到有些失望,站起身来说:“我已经决定啦,只是告诉你一声。”
他呆了一下,觉得生气,都到现在了她还可以不顾他的想法我行我素,那他算什么?咬一下嘴唇,他生平第一次这么任性地说话:“我不许你辞职。”
她烦得要死,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淡淡地丢下一句:“你是谁啊。”
她并不担心他,因为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脆弱了,也因为好像只有伤到谁才能发泄她恶劣的情绪。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苦笑一下,继续拿起抹布干活。他知道她心情不好才会出口伤人,但还是沮丧地想,他的确不是什么人。他再也不会那么说话了,再也不会。还有,因为自己无法理解,他不相信她的理由。
他们之间关于要不要辞职的争论以叶智雪的一句“好吧,随便,你好就好”告终,此后他再也没说过什么。但他已经动摇了莫归帆的决心,让她的行动推迟到了四月,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才正式辞职。这个消息让学生们都倾向于相信他们分手了,为了躲避彼此所以离开。
两个人都属于对时事漠不关心型的,美伊战争都快结束了他们才知道打了起来。四月,席卷全国的瘟疫在北京愈演愈烈时,他们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叶智雪很紧张,一切防护措施能做的他都做了,还天天收看防治新闻。莫归帆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他做这做那,总是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职高彻底停课那天,叶智雪一脸愁容地回到家,走到正在翻求职报纸的莫归帆面前,看着她郑重地说:
“我不要死,你也不准死。”
她抬头看他,安抚地说:“我不会死的。”
“我老家那儿情况很好,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避难?”颜睿在电话里说,“颜西已经回去了哦。”
“我们才不去呢。”莫归帆用头把话筒抵在肩上,“你又要回去啦?”
“不,我在北京还有事没干完。”颜睿愉快地说,“说不准哪天就死了呢,所以要抓紧把没干的事情干一下啊。你们也是。”
“——我想……我没什么想干的。”莫归帆看一眼听见他们谈话正在思考的叶智雪。
“那就把没干过的干干。”颜睿笑,“要不然——再见我一面?”
“得了吧,要见也是你来见我们。我们是不会死的。”莫归帆放下电话后看了一会叶智雪说:
“咱们结婚吧?”
叶智雪看着她,心里说“好啊”,可是无法回答。
莫归帆耸耸肩,说:“——去看我……‘咱’爸妈吧?”
叶智雪低下头笑出来,为她改口时的滑稽表情。
“别来!”——莫凡在电话里说,“非常时期,尽量减少人员流动。自己当心就成了。”
莫归帆说声好就放了电话,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莫归帆说:“你有什么想干的事情吗?——我想留长发。”
“啊?”叶智雪吓了一跳。
“从来没留过,想试试啊——你为什么留这么长啊?”她伸手挽起一束他长到腰的深蓝长发说。
“是许了愿的……”他不好意思地微笑,“现在……应该可以剪了。”
“……许愿啊……”她没好意思问他是不是许了她的出现,想了想说:“那等这场病过去,再把它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