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左思妄

62、蜃楼幻象君妄抉择

　　“放弩开炮！中军全力前冲——！！”

　　左缙的吼声掩埋在倒塌的指挥室中，一根沉重的燃烧着的木柱当头砸下，缙左手单手举起，真元运转覆于手掌，生生将木柱抗住，身形却护着一面红漆蒙革的金鼓，右手持锤，一下一下又快又沉地敲击着鼓面——金鼓长鸣，正是全力进攻前冲的信号。

　　“将军！！”副舰长戴邛嘶吼着，猛力推开压在指挥室门口的几根焦木，毅然冲进烈火之中，见缙击鼓不停，人还无恙，才松了一口气，并将燃着的木柱使劲踹开，“将军，主舰交给我，你快转移吧！全军都还有赖你的批挥！”

　　左缙摇摇头，将烧得又红又黑满是水泡的左手背在身后，眸光中映着熊熊烈火，声音异常冷静：“太迟了。”

　　指挥室坍塌太过危险，二人冲出甲板。我方中军已经开始了反击，炮声轰隆震耳欲聋，弩手们拼死朝着仍遥不可及的敌舰放矢，机关炮一样对着倭军倾泻着火力，敌舰中也炸开了片片火光。只是中军只有百余舰，相比敌军五百猛舰包围，反击显得不堪一击。除了主舰外其余战舰火力、防御都不强劲，激烈海流之下闪避能力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中军就是一群脆弱的靶子，已经有不少战舰被大炮炸成两截，火光中被大海吞没。而主舰虽包满铁甲，却个头大、目标大，被敌军当作重点目标，炮轰之下也只是勉力支持。

　　有一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的小兵托着残腿来报：“报告将军！舰尾右侧铁甲被炸裂——舰底开始浸水了！！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左缙双目睁得滚圆，神光电射的凝望前方，搜寻着倭军主舰的影子。终于在那两重龟舰护卫下发现了——巨大船身上包覆着，两侧遍插利刃和锥尖，龙头炮口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掌舵——！向倭军主舰冲锋——！”

　　……

　　沈君华第一次着了一身张扬如火的红衣，与一袭白裘的欧阳天启一起在高台观战。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黑云压城，大翼数万勇士浩浩荡荡往东南而下。沈君华至始至终一直冷静地盯着战局一言不发，洋流逆转，队形打乱，主战舰受到重重炮火攻击。我方对海上的自然地理果真是不如对方熟悉，先前早预料到最糟糕的情况想不到这么快就一一应验。

　　不，还不到最坏的结果——此刻眼见主舰进水，形势急转直下，沈君华与欧阳天启对视一眼，当即下令启阵，再没有半分犹豫。

　　这是我方最后也是最有力的底牌，比主战舰沉没更加致命的反击。

　　欧阳天启站在沈君华身后，双手搭在沈君华肩上，温润的真气向沈君华渡去。这个阵法由沈君华主导，欧阳天启辅助。

　　沈君华闭上眼睛，头脑中星空一般深邃的图画缓缓铺陈。地上玄纹玉石，契合诸天星斗，缀连成片，炫出耀世光芒。烛火一排排点亮，在细密的雨雾中摇摆不定。

　　由于行走不便，沈君华只得以双手结印形成一道气旋控制整个阵法。

　　如长虹贯日，怒浪卷雪，气流所过之处，碎石分崩，尘埃四起。束发的红绳随风轻摆，袍袖飞震间，宛如凤凰浴火涅槃。

　　日奇归位。
　　月奇归位。
　　星奇归位。
　　六仪只差最后一仪。

　　沈君华二指用力划破手腕，任血迹顺着玉石纹理流过阵法。六仪归位，真气源源不断注入阵眼，所有烛火陡然熄灭。

　　一声轻响，仿佛来自虚空。霎时风潇云卷，东海水天都为之变色。

　　蜃楼幻象带着千万艘巨舰，从海天一线交接处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秦修仪和张望见阵式开启，神色一凛，纷纷吹响了号令，命左拒右拒冲锋进攻，开始了惊心动魄的绝地反击！

　　……

　　东瀛战舰上。

　　利用洋流将大翼中军主力引入包围的策略异常顺利，唯一让九鬼意外的是大翼出战的战舰竟只有百余艘，这与严刑拷打逼问大翼斥候所得的情报不相符合。九鬼心中浮上一丝不确定，但转念一想，纵使大翼分波来攻，仍残余四百战舰又如何？怎么可能是他大和六百利舰的对手？于是便放下心来，看着大翼主将战舰在大和海军的弩炮之下摇摇摆摆危危欲坠，九鬼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给我狠狠地打！将大翼战舰全部击沉！！我要让他们全部葬身此地！！”

　　对方主舰似乎发现了大和主舰的位置，竟借着洋流向这边靠近。九鬼见此情形露出讥讽的笑：“不自量力！”且不论对方主舰在半路沉底，纵使它勉力行到跟前，大和主舰前方尤有两艘龟舰为盾，又怎可能伤到大和主舰分毫？敌方主舰继续迎着炮火逼近着，速度比想象中还快，九鬼满不在乎。

　　忽而一连串炮声响起，火力强劲不逊色于大和军舰。而最诡异的是这炮声来自于大和包围圈之外！先是左侧遭受炮击，然后右侧又有炮声响起，大和士兵毫无防备之下，外围一片火海，尸横满舰。

　　外围舰队的士兵乘着板屋快艇赶到大和主舰，满面苍白：“九鬼大人！我们被大翼舰队包围了！敌舰数量——难以计数！！”

　　“什么？！！”九鬼那双深陷的眼猛然暴突，血丝遍布，无比骇人。那士兵只得哆嗦得重复一便，哀戚绝望：“九鬼大人，我们完了……”

　　左缙所领中军，顶着炮弹如雨，艰难地向大和主舰进发。对于主舰外的中军战舰而言，这不是战斗，是屠杀。将士们心中充满绝望，只欲用尽最后的力量，要么撞沉敌舰，要么再用炮弹、□□杀伤一个敌人，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气氛一片惨烈凄绝。

　　忽而，遥远的西北方向传来炮响——那是东瀛倭军包围外，来自我方援军的信号！那一瞬空气似乎停滞了一下。

　　不知是谁嘶吼了一声：“援军来了！灭了他们——！”随即呐喊嘶吼声连成一片“援军来了！”“灭了倭军崽子！”“给弟兄们报仇！！”“大翼必胜！！”

　　左缙心知沈君华大阵作效，左右援兵前来，海市蜃楼能一生二，二生四，将四百军舰幻作无数虚影，只是如沈君华所言，此阵最多坚持一柱香时间，若不有所行动此计必会被东瀛识破！

　　左缙当即主舰士兵擂起战鼓。鼓声如雷，杀声震天，中军残兵败将，一个个眼中都燃起了最后的信念。战舰上大翼旌旗挥舞，纵便雨雾浇不息烈火，纵便势危灭不了锐气。中军余下五十余艘战舰，不约而同携着漫天的烈焰齐齐向东瀛舰队扑去。

　　……

　　君妄从宗祠出来后，拖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残破的身子离开了君家，行尸走肉般回到骠骑将军府。

　　浑浑噩噩枯坐了一日，回过神来，身边已经堆放着十几个酒坛，随手又开一坛，低头无意间瞟见酒水似镜，映出一张憔悴枯槁的脸，和鬓角明显的白发。

　　口中苦涩蔓延，君妄掏出装有“一梦千年”的小瓷瓶细细打量。瓷瓶光滑小巧，花纹精致，里边却装着致命的毒酒。

　　君妄脑海里又出现爷爷那沧桑失望的眼神，还有那激愤的话语：“你当真要如此不孝吗？！你想让你爹死后也不得安宁吗？！你要让君家从此蒙羞吗？！”画面一转，又成了黑夜中左缙那双晶亮的眸子，还有他温暖的怀抱，他深情而渴盼：“等我得胜归来，我们马上成婚。”

　　双目君妄忽然大亮，眸光内藏狠决。拨开身旁酒坛霍然起身，唤来仆从打水。

　　他浑身是伤口，血痂与衣服粘在一起，他把衣服减开，步入浴桶。温水与伤口接触的一刹那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还是隐忍着将整个身子浸了下去。他一点一点清洗身上的血滓，这具结实优美得像猎豹的身躯历经沙场百战，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里里外外都是伤。

　　沐浴更衣罢，君妄静立案前，打开瓷瓶塞子，将毒酒混入酒中，拎着酒坛摇晃几下，盯着酒液许久，手臂微微颤抖，眼角抽动。

　　半晌，举坛，一饮而尽。

　　随手将酒坛搁一边，手背揩了揩嘴角，咧嘴一笑，万分释然。

　　“果然是烈酒……”

　　一梦千年，乃是极难得的烈性毒酒，但用酒冲服后便会化为剧毒立即发作。

　　不想辜负祖恩，不想伤害任何人，奈何世事无常，若定要有人被伤，那便由我一人来！

　　眼前阵阵发黑，君妄浑身力气仿佛被一下抽光，踉跄一步重重跌坐椅中，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濡湿衣襟。

　　耳边嘈杂，不耐地挥了挥手意图挥去杂音，侧耳细听，字字句句都是左缙言语。

　　……
　　“手足兄弟，同饮甘露，患难与共。”
　　“莫负吾望！”
　　“你一定要平安。”
　　“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用一辈子补偿你。”
　　“等我得胜归来，我们马上成婚。”
　　“我必那大将倭刀作聘，来求取你进门。”

　　药力渐渐蔓延，君妄感觉不到丝毫痛苦，如同置身于云雾间，无比自在。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两人结拜兄弟时左缙赠与的缨束貔貅玉佩，攥拳，棱角硌进掌心的触感也逐渐消失。

　　勉强撑开眼皮，细细一线泪滑落，几年前元山关的左缙缓步而来，温热嘴唇吻去眼角泪珠，低声喃喃：“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

　　君妄眼角眉梢溢满笑意，正要开口，口中涌出的鲜血呛进气管，剧烈咳嗽喷出血沫，大口大口的喘息，许久，声音微弱如同梦呓：“我…是…君妄……”

　　君妄唇角笑意是从未有过的温软，头无力垂下，五指渐渐张开，玉佩当啷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