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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严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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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白十里的日子越等越长。

      他大概不会再来了。就像他忽如其来的到访一样,他的消失也是悄然降临,不需要任何言辞和字据作证。

      “先生怎么还不来?”

      白十里抬头,看见戚河一边念叨着一边往门口望,便说道:“有什么好奇怪,腿长在他身上,他总有去哪里的自由。”

      戚河很奇怪:“公子不也是每天等得焦急吗?”

      白十里脸色一僵:“我没有等。”

      戚河就更看不明白他了。

      “不来便不来吧,难道我没有别的事做了吗?”白十里舀起水给花草浇上,这花盆里的土已经见干了。还有一盆小树需要修枝。温栾川腻了这无趣的宅子,可他还得过下去。

      白十里打定了主意他不会再来,给他专用的酒杯也叫戚河收了起来。

      可温栾川却来了。满身酒气,步履蹒跚,把宅子大门敲得震天响,戚河一开门,他就摔进门来,戚河忙捞住他,他稍一站稳,就跛着步子往里走,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白十里推门出来。温栾川摇摇晃晃地走着,戚河要去扶他,他也不让,听见白十里走出来,就站住了,抬头去看他。

      已经入夜,白十里本已经睡下了,出来得匆忙只是披了件长褂,散着黑发。夜里星云低垂,他高高地站在台阶上,眉眼如画,神色清冷,一身素褂白得耀眼,像落在庭院里的月光。

      “白十里。”温栾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不是一惯的“白公子”,而是“白十里”,“白十里,我有话要对你说。”

      白十里抿住了唇。温栾川带笑看着他,一霎目光清明,又一霎变成了满眼混混沌沌的醉意。他实在是喝多了。

      白十里下了台阶,和戚河一起去拉他:“有什么话进去坐下说吧。”

      温栾川却不肯,摇着头推开他们,眉头揪紧露出痛苦神情:“不,我只说几句话。”他拉住白十里的手,醉得头脑昏沉不知轻重,白十里被他拉得手痛,“白公子,是我不对,我不该,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白十里听他满口醉话,只得连连安抚:“好的好的,我原谅你的。”

      温栾川只是不停求他原谅,大着舌头,颠三倒四。

      “戚河,去煮碗醒酒汤来。”白十里嘱咐一句,回头看着醉醺醺的温栾川,暗暗头疼,把他拖到石凳坐下,问他,“你倒是告诉我,究竟对不起我什么。”

      “我心里是把你看做朋友的……是真心真意……与你饮酒,与你下棋,都是让我感到快活高兴的事……我以为我这一生结交你这样的知己,是最大的幸事。”温栾川说得含含糊糊,只是不停地说。

      “我也是将你视作知己。”白十里回答道。

      “可我不该对你有非分之想!”

      白十里心里咯噔一下。

      “我……这数日来,时时都想起你,一日见不到你我心里空空荡荡,我知道自己是喜欢你了……可我不能。”温栾川松开他的手,避开他的眼睛,“我是庶生子,母亲不受喜爱,在家中时遭冷落……妹妹早夭,母亲只我一个依靠。我孤身一人,又处处受二位兄长排挤,我若喜欢上男子,家里必天翻地覆,母亲又如何安身……”

      白十里的心沉沉地坠下去。夜深露重,他觉得一股寒气攀上后背,凉得他一阵发抖。他静默不语,只听着温栾川继续说。

      “我一对不住母亲,只怕会让她饱受惊恐,二对不住你,你知我信我,当我是朋友,而我却逾矩做这非分之想……我有负于你……这些天我忍着不来见你,只怕见到你,会忍不住说些不该说的混话……”

      月色映着,温栾川眼里有些潮湿的光亮,竟难以看分辨是清醒还是糊涂。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白十里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

      “是啊,我不该告诉你这些。”温栾川苦笑着,终于不再断断续续地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小心唤了一声,“十里。”

      白十里躲开他靠过来的手。

      戚河端着醒酒汤来了,白十里站起身来,声音清冷:“你要说的,我都听了。天色已晚,喝过这碗汤你就走吧。”

      温栾川没有回话,安静地端起汤碗喝完,慢慢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门。

      真是个冷夜啊,晚秋的风钻进衣裳,咬得人钻心透骨地发寒,惨白的指骨像僵死的冰块,似乎能透出寒气来。白十里看着石桌上留着残汤的碗,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翌日清早,酒醒的温栾川又站在了宅子门口。

      来开门的戚河一见是他,立刻要把门关上。温栾川死死抵住门,不让他关门:“我要见白公子。”

      戚河为难:“白公子不想见你。”

      温栾川很焦急:“我昨晚喝多了,说了许多胡话,不能不讲清楚。”他看见戚河身后的宅院,石板路尽头是房门紧闭的正厅。

      “先生,别叫我难做了,白公子既然说了不见,你不妨改日再来。”

      “我就说几句话而已,绝不多耽搁。”

      两人拉扯之间,白十里正巧出来,见到温栾川在门口,没有意外,只是冷冷淡淡的,并不想与他多说话。

      “白公子!”温栾川闯进门,刚进去又被戚河拦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白十里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昨晚也是有话要说,我已经听过了。”

      “昨晚我神志不清,说了那些混账话,是我冒犯。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这位先生,”白十里忽然一笑,眉眼弯弯甚是好看,“你大概还不清楚我这里的规矩。我白某人除了生意,向来闭门谢客,不结交情,不交朋友。你要是上门闲谈,我可是一惯不招待的。”

      温栾川滞了滞,望着院内的白十里。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清瘦纤细,目光如水,笑起来犹如十里春风。

      温栾川只有向他妥协:“好,不闲聊。”他拿出银两放到戚河手里,“我来买货,可以见白公子吗?”

      戚河看着这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偷偷瞧了白十里两眼,见白十里并没有说什么,便有些犹豫地放了温栾川进来。

      白十里看了看他,转身向屋内走去,在桌边坐下,带着笑问跟他进来的温栾川:“先生要知道什么?”

      温栾川看着他的笑,胸口发闷:“我不想知道什么,我只要你听我好好说。”

      “你要说的事很重要吗?”

      “很重要。”

      白十里笑得越发高兴:“那我可要用分量足够的情报跟你换才行。不知道你对高官秘史有没有兴趣呢?我知道个很有趣的。”

      “我不想知道。”

      “温北雁,温大将军的事情,你有没有兴趣知道呢?”

      温栾川愕然。

      “温将军骁勇善战,战功赫赫,他养的三个儿子也个个堪称豪杰,长子温青山一身虎胆,率一百士兵敢对抗三千兵马,次子温鸣岳武艺高强,赤手空拳可以一敌十,三子温栾川虽不曾战场御敌,却是政论与兵法的好手,时有妙策。但这三人合力都及不上一个温北雁。可谁知,温北雁早在十年前就该死了。”

      温栾川沉默着,看着白十里拿起杯子倒酒。

      “十年前,玉、石、金三国混战,边界动荡不安。大将军温北雁率军平乱,却遭人埋伏,整支队伍全进覆没。而温北雁也死在这一战里。”他将杯中的酒饮尽,“本该是死在这一战里的。”

      “马儿受惊,驼着奄奄一息的温北雁一路狂奔,闯进了一处山谷。那山谷十分宁静,是白氏一族代代居住的地方,极少外姓人士出入。温北雁被带入谷中的时候,已经快没了气息,若不是被谷中的郎中发现,他早该战死成为一代英雄。”

      “偏偏这个多管闲事的郎中救了他。后来,温北雁离开山谷,原以为谷中该恢复宁静,可时隔数月温北雁又回来了,他带着兵马闯入山谷,抢走银粮,抓走壮丁,然后一把火把山谷烧得干干净净。”白十里的笑中渗着寒意,“那个多管闲事的郎中也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温栾川脸色的血色迅速褪去,变成一片惨白。

      他是知道的。十年前父亲曾遭遇他最狼狈不堪的一战,军中伤病无数,而粮草却被内贼烧空,弹尽粮绝之际,温北雁竟受上天眷顾,寻到了边境空城里的一处粮仓——他听到的说法是这样的。

      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山谷,那个仁心仁术的郎中,他只字未提。

      “人有命数的啊,何苦救人,何苦干涉命数。那个郎中是他活该,他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他为什么不让温北雁去死——我爹他!”白十里的神情骇人,“我爹他,也曾是一代神医,也曾悬壶济世,救过千万条性命,终究却不得好死——他为什么要救温北雁!”

      温栾川喉口哽住,发不出声音,好久才问出一句:“你来到这里,是为了报仇?”

      白十里一声冷哼:“我千辛万苦才从那场火里逃出来,如今全族只剩我一个人,我的命比他金贵。”他盯着温栾川无血色的脸,“只不过,我也没有大度到再与他的儿子有什么交情。”

      白十里把酒杯放回杯托里,站起身:“温先生,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讲给我听的吗?”

      他是在下逐客令。温栾川只能站起来,摇着头:“没有,我心里的话,一文不值,就不必说了。”他慢慢地向外走去,没有回头。

      这一趟也总算是明明白白,知道那十里春风没有一缕会自己的了。

      他本就不该到这里来。

      戚河闩好门,转过身看见白十里不知何时站在正厅门口的台阶上,双眼空洞地望着门口,秋风一阵阵地吹着,他白色的长衫在风里来回摇晃。

      “公子……”

      白十里望了一会儿,摆摆手,什么都没说,回屋去了。

      院里的几棵树积了满地的落叶,金黄泛红,踩上去咔嚓作响,戚河一日日地扫,叶子仍然一日日地积。渐渐地总算越来越少,那几棵树落成了光秃秃的枝干,在冬风里干裂翘起一块块树皮。

      天气越来越冷,临近年关,上门的生意也变少了。宅院里面越发地安静,之前还能听到戚河“唰啦——唰啦——”清扫落叶的声音,后来就只听见风千方百计要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声音了。

      白十里将信封推给桌子前面的人。

      那人看了眼信封,再看了眼白十里,将信将疑。

      “你不必怀疑,此人就在金国都城。”白十里靠在椅背上,困倦似的打了个哈欠,眼睛并不看人,一副懒得理人的态度,“白银两百。”

      “两百?不过是找个人!”

      “你找此人足有两个月,这两百白银不比你费神劳力地再找两个月来得实惠么?”

      那人哑口,又不甘心,想了想说道:“白公子说过,我若能用以消息换消息,就不收钱?”

      白十里给自己倒了杯酒:“哦?你知道些什么?”

      那人神神秘秘地低下声音:“我有熟人在宫里当差,宫闱秘闻还算是知道一些。”

      “宫闱秘闻我不收。”白十里拒绝,笑道,“谁知道是真是假?况且若是真的,那我就更不敢收了,我可只是个买卖人。”

      那人抓耳挠腮地又想了会儿:“那么边关上的事呢?近期石国频频来犯,率军驻守的是温北雁大将军的儿子,石国那边听闻有温将军坐镇,不敢轻易出兵,但其实,驻守在那里的是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这事少有人知道。”那人看白十里似乎是在仔细听,便觉得有把握,“怎么样?白公子,这个消息可是比我问你买的要值价得多啊!”

      白十里瞧着他,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先生,这消息可不止你一个人知道。”

      “啊?”

      “知道这件事恐怕不难吧?”他最多的耳目便是在边关上。白十里伸手按住桌沿上的信封,“二百两,请您付讫。”

      那人最终还是掏出了银票,收了信封不甘不愿地出去了。

      戚河进门给火盆里添上炭火,正巧和那人擦肩而过,忍不住回头对白十里开口:“公子……咱们的要价的确不便宜啊……”白十里与他两口人吃饭穿衣,向来都十分简朴,日常并没有什么花销,一笔笔银钱记在账上,差不多是只进不出。

      白十里道:“不便宜也拦不住有人买。你是觉得我贪财?”

      “不不不。”戚河自然不敢反驳。

      “这日子这么无趣,再不敛财,可不没意思透了。”白十里淡淡地说着,把银票交给戚河入账。

      炭盆里火光跳跃,木炭烧出毕毕剥剥的响来,白十里往炭盆方向靠了靠,伸手去暖。竟然一年光景就要过了,他以为日子难捱,其实倒是过得飞快。

      边境的一场骚乱断断续续地僵持了半年有余,本是金国与玉国之争,眼见骚动就要平息,石国又横插一脚想坐收渔翁之利。温北雁与温青山分身乏术,而温鸣岳又在家养伤,辛亏温栾川主动请缨出兵,“温北雁之子”一名倒也唬住了对方。

      各地的耳目每日都把消息送到宅子里来。不知是不是戚河有意,总把边关上的消息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总是一眼便看到了。

      温栾川初到边关,被驻守多年的将士轻视。

      温栾川用妙计赢了一战,压住了石国骚乱。

      温栾川中了一箭,所幸不在要害,保住了性命。

      温栾川,温栾川。

      看得人心生烦厌。

      戚河也悄悄地在一边暗自观察白十里的反应,但白十里总是淡淡的没有表情,看得多了就拧起眉,不高兴地把信封退给他:“这些卖不了钱的消息就不必给我。”戚河连连点头答应,从此这些消息就少了许多。

      边关的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

      白十里本就生在边境之地,也曾去过关里,知道那是个一到冬天就飞沙走石风如刀割的地方,夜里极冷,暴雨落地成冰。白十里忽然觉得更冷,忍不住又向炭火靠得近了些。

      冬天日落早,夜晚冷且长。

      白十里关着门窗独自饮酒,一杯接着一杯,酒壶很快见了底,他有些败兴,把戚河叫来添酒。

      戚河跑去厨房找了一阵,回来告诉他:“公子,家里没有酒了。”

      “怎么会没有酒?”

      “最近公子喝得多,我疏忽了,没及时备上。”

      “那就去买。”

      戚河挠着脑袋:“可是快过年了,外面的铺子都关的早,现在我上哪里买酒?”

      白十里有些恼:“你且找一找,我不信家里一点酒都没有了。”

      这有些为难人。戚河转来转去想了好久的法子,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公子,咱们院子里不是埋着一坛酒吗?”话出口就暗叫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

      白十里下意识向院子的角落里瞥了一眼,这一瞥脸色一青。

      那是秋天他和温栾川一起酿的一坛酒,他封的口,温栾川埋的坛子,说好来年一起挖起来喝。

      戚河小心说道:“我还是去外面转转,看看还有没有铺子开着门。”

      白十里摇头,眼睛还是盯着埋着酒坛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叹一口气说道:“把那坛酒挖出来喝吧。”

      戚河磕磕巴巴:“可、可、可那坛酒才酿了不多时……”

      “能喝。”

      “公子……”

      “挖出来。”
      戚河无可奈何,只得去找了铲子。白十里先回了房间,等着他把酒坛子挖出来擦了泥土送到房里,也不让他开封,就把他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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