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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秋 ...

  •   温栾川几经周折寻到这座宅子。这座宅子位置并不偏远,却少有人识,且外形与周围众多民宅无异,他绕了许多冤枉路才终于寻到这里来。
      来开门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壮汉,堵着门口并不让他进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先生买货?"
      "是。"
      "进门钱一两。待到见到公子,买了你要的货,他再告诉你货价。"温栾川拿出银两给他,他接过钱,仔细收进荷包,然后退开一步,:"先生请进吧。"
      温栾川走进来。壮汉随即关上宅门,上好门闩,捡起放在一边的竹枝扫帚继续打扫去了。
      宅内于寻常人家并无两样,院内铺着石板路,路边栽种许多花草,清气满庭,庭院两侧是紧闭着的东西厢房,而正对宅门的正厅开着门,身着白衫的人倚着门廊,悠然自得地侍弄廊边的花草。听见他靠近,那人抬起头来瞧他,眼里似有不甚清醒的醉意。
      "白公子?"温栾川不敢确定。眼前这人太过年轻,面容姣好却十分清瘦,素色的长衫便显得宽了些。
      "正是在下。"白十里微微一笑,走下台阶,在院内的石凳坐下,"先生想买什么消息?"
      看来是他。温栾川坐到他对面,压低了声音:"石国号称率有五十万精兵,我要知道他此战究竟可出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精锐。白公子能否告知在下?"
      "这我现在是不知道的,你明晚再来,我自然能告诉你。"白十里淡淡补充,"这消息我收你一千白银,明日带着银票过来吧。"
      "一千白银?"无凭无据的,竟坐地起价。
      白十里看了他一眼,笑道:"先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我的规矩。头一个,我既开得出价,便一定能探得到你要的消息,且值这个价,你若不甘心真金白银地给我,那就用同等分量的消息来换,我认可了便不收你的钱。"
      "那第二个规矩呢?"
      "第二个,在我这里,我不问你的身份名字,你自己也不要说,买卖之外再无瓜葛。谁坏了我的规矩,我便不做他的生意。先生,你既然来了,就请信得过我,明日再来吧。"
      温栾川心中怀疑,却也只得告辞。第二天傍晚再次造访,白十里果然拿出一封信,里面将石国此役的将领姓名、士兵数目写得清清楚楚。几日后,两国交战,白十里给的情报果然一字不错。
      温栾川心中暗自叹服。仙人蛰隐闹市中,天上天下,无白十里不能知之事。探子打探多时无果的消息,一夕之间能到他手里,确实有几分厉害。只可惜是个视财如命的,如此一言千金,怕是轻易见不起。
      温栾川隐约记起白十里的样貌,却是不凡,眉眼细长,眸里流光,若不是做了买卖消息的行当添了些市侩,便是个完人。他略有些惋惜,转念抛在脑后不再去想。他没料到仅时隔三个月,竟然会再一次找白十里。
      按照规矩给了进门钱,温栾川径直走进正厅,白十里正在看书,窗口的光透进来映着白衣。
      "白公子。"
      白十里认出了他,笑问:"你又为何事来?"
      "家母病重,需一味紫金转魂丹,访遍城内医馆药堂而不得。然母亲身体孱弱,不可再耽误。"他将药方示与白十里,"求问白公子,此药何处可得?"
      见他心急如焚,白十里起身接过药方,扫过一眼:"你找对了人。此药丸中有几味药极其难得,因此很是少见,偏有一颗正在我的手里。你且坐下喝茶,我让戚河拿给你。"他把院内扫着地的大汉戚河叫了过来,低语几句,戚河便放下扫帚匆匆地往一边的厢房去了。
      "多谢!"温栾川惊喜万分。
      "坐吧。"
      他数十日以来为母亲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见桌上摆放着上好的茶具,便坐下来倒了一杯。
      酒香扑鼻。
      他狐疑地看了白十里一眼,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果然是酒。
      白十里也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家父爱茶,最厌恶酒,也不许我们沾酒。小时觉得酒有滋味,偷偷藏在家里,怕被发现便用茶壶装着,久了也就自成习惯。你要是想喝茶,去那个壶里倒。"他指了指摆在靠窗桌子上的茶壶。
      温栾川哑口无言:"你以酒为茶?"
      "是。"
      他笑:"白公子风度偏偏,想不到竟是酒鬼。"
      白十里也笑:"喝不醉,不算是酒鬼。"
      戚河匆匆进来,将手里的锦盒递给白十里。
      "就是这个。"他将锦盒打开,推到温栾川面前,盒内有一丸药,暗褐色,珍珠大小,"这可是你母亲的一条命,给我多少钱呢?"

      "母亲的性命无价,但这是在你的宅子里,你是卖主,自然按你说的价给。"那一颗药丸本身,怕是就已经价值连城,温栾川做好了被漫天要价的准备。

      白十里却没有开价,细长的眉眼弯起,道:"你错了,我这里的买卖就没有我自己定价的。你瞧我这里来来去去的消息,哪一个对我有一文价值呢?就算是那颗药,也不过是从家父手里得的,于我并没有用。我要的价,都是买主心里的价。"他停顿下,端起茶杯里的酒喝完,然后瞧着温栾川脸上的神情,"既然你说母亲性命无价,那我便问你要一样无价的东西来换。"

      "你要什么?"温栾川问,"我一介匹夫,实在别无长物,若你要钱财我还可以勉强凑一凑,可是别的,我不知道可以给什么。"

      "那就佘着吧,等你想到了再给。"白十里淡淡地说着,端起茶壶又倒下一杯。

      温栾川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儿。他实在是猜不透白十里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起锦盒,站起身来。

      "那么,告辞了。"

      白十里斜斜地靠在桌上,手臂支着头,没有起身,只是嘴里嗯了一声,伸手过去把先前的书拿过来继续看。

      温栾川走下台阶直直向门口走,正要推开院门的时候站住了身,回过头看到泼泼洒洒盛放一地的花草。香得醉心。他隔着院子远远地问道:"这些是你种的?"

      室内的白十里回头望过来:"是。"

      "真是好看极了。"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该请些朋友来看看。花间风里,望月饮酒,最是赏心悦事。"

      "我这只有来往买卖人。"白十里想了想,确实许久没有痛饮一场,"哪天和戚河好好喝几杯吧。"

      温栾川不语,伫立着向屋内望了许久,而后轻轻一笑,回头推门出去。

      翌日,傍晚时分温栾川又来了。手里提着一壶酒,笑意盈盈走进庭院。

      “我得了一壶好酒,来与白公子同饮。”

      白十里从正厅走出来,讶异地看他。

      温栾川说道:“我不请自来,不知是否冒犯,只是白公子爱酒,这酒到了白公子这里才不算浪费。”他瞧着白十里默不作声,便道,“如若打扰,还请白公子收下这壶酒,我即刻就走。”

      白十里迟疑了一下:“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同饮吧。”说着他向厨房方向走去,嘱咐戚河备上点心和下酒小菜。

      温栾川已经在庭院内的石桌上摆好杯盏,斟好酒。暮色昏黄,暖风将花草烘出淡淡香,与酒香混于一处。

      “我听戚河说,你给了他进门钱?”白十里问。

      “我贸然上门打扰已经不妥,不能再坏了规矩。”

      “先生真是阔绰。”花钱进门,却是来送酒,赔本的生意。

      温栾川把酒杯端给他:“白公子就当我一两银子买个风雅吧。”

      白十里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从此温栾川几乎每天都来,经常是在傍晚时分,有时带着酒,有时带着盒装的糕点,有时带着字画。

      这座宅子还从未如此频繁地有人拜访。本就少有人来,即使有人上门也多半是为了买消息,三言两语也就走了,院内一片清净。温栾川也不过是他主顾中的一个,念他一片孝心,白十里愿意卖他一个人情,却不想换来许多麻烦。但温栾川毕竟掏了进门钱,要下逐客令,却也无从开口。何况温栾川总是那样礼数周全、目中带笑,实在很将他难拒之门外,慢慢地也就听之任之了。

      日复一日,花开花落,也彻夜对弈,也饮酒听风。终于有一日白十里叫住了戚河:“这些日子以来,先生给了你不少银两吧?”

      戚河憨憨地笑。

      白十里道:“他是朋友,不必费这些事,以后他想来就随便他吧。”

      这些话说得云淡风轻,听在戚河耳朵里却如波澜骤起。他们在此处定居七八年,白十里从不踏出门一步,即便是隔墙的邻里恐怕也毫无交情,只知道藏在宅子里侍花弄草、读书写字。

      戚河心想这位先生是何方圣神,但回想起来,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性情谦和,沉静少语,不过目光炯炯,看起来有股坦荡气概。来访客人中,他并非最有趣,也并非出手最阔绰,不知为何公子竟另眼相待。

      白公子竟然交了朋友。

      这日天色阴沉,瞧着快要下雨,温栾川便赶在晚饭前早早地来了,带着一把折扇。白十里正和戚河一起搬动院里的花草。

      温栾川不懂花草:“这是在做什么?”

      “快要下雨了,这几盆花畏寒又怕水,把它们搬到屋里避一避。”白十里说着去搬边上的一盆花,那陶土花盆看着十分笨重,温栾川赶紧上前替他搬起送进屋里。

      白十里赞叹:“瞧着你想文弱书生,没想到倒十分有力气。”

      温栾川笑答:“少时体弱,被逼着苦练武术多年,也算是有些成效。”他看了看白十里,白衫的袖口露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消瘦修长,“白公子也可学一些,我瞧你似乎太瘦,学一些强健体魄,也可防身。”

      “防身的事情交给戚河就好,他以前做过武僧,有些身手,我可懒得练这些。不过我对医药还算了解,三不五时地给自己煎碗药,算是强身健体了。”

      “想不到白公子除了好喝酒,还好喝药,真是与众不同。”温栾川问,“你懂得医术?”

      白十里看了他一眼,才缓缓回答:“家父生前是郎中,耳濡目染,多少懂得一点。”

      “你没有想过继承衣钵、悬壶济世吗?”温栾川好奇。

      “那些不相干的人我才懒得救,况且人自有命数,我何苦去干涉。”白十里说得心不在焉,眼光落在一边的折扇上,方才温栾川替他搬花盆的时候随手搁在了石桌上,“你带了一把扇子?”

      温栾川被他先前的一番论调说得愕然,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啊,是。”他将扇子递到白十里手中。

      白十里打开一看,“空的?”

      “是空白的扇面,我拿来是想请白公子题字。”正厅内挂着白十里闲暇里随意写就的几幅字,运笔自在灵动,娟秀中透着一股潇洒意气,有恬静悠远的格调。前几日他见到,就暗暗想着向白十里讨要一幅来。

      “我?”白十里摩挲着雪白细腻的扇面,“先生像是高官人家的少爷,府上怎会少题字作画的能人?”

      “确实不缺。但我独独喜欢白公子的手笔。”

      白十里微怔,抬起头来,温栾川正直直地看着他,双眼干净透亮,能看进人心里。这样的人,别说是一幅字,好像提出什么要求他都是能答应的。

      “那么好吧。”白十里合起折扇,忽然有些莫名的不甘心,“不过你知道我是不吃亏的,你要我的字,必须得用换的。”

      “你有什么想要的,请说。”

      “我喜欢这空白的扇面,你若是还有余的,可愿意给我一把?”

      “自然愿意。”温栾川看了下天色,黑云满天越发的阴沉,风也更大了起来,“我今天就先告辞了,明天我把扇子拿给你。”

      “稍等一下。”白十里回屋取了把伞,交给他,“只怕半路会下雨,伞你带着吧,明天一并还我。”

      温栾川谢过,拿着伞出了门。

      果然不多久雨就开始下起来,淅淅沥沥地响了一个晚上,伴着秋后的一声声闷雷。

      白十里边磨墨,边对着扇面研究。墨磨好了,却难下笔,左思右想不知该写些什么。

      平日里自己写字,都是天马行空随性所至,头一回给他人题字才知道瞻前顾后,像被人绑了镣铐似的。拿了纸张来试着写了许多遍,全部都不满意。

      戚河端着晚饭走进来,就看见桌边散着一张张作废的纸。他拿起来一张张看,越看越嘀咕:“我瞧着都写得很好。”

      “你不懂。”白十里只顾着低头继续写,“给我拿酒去。”

      戚河确实不懂,只能边嘀咕边出去了。

      一个晚上糟蹋了一沓白纸,喝完了两壶好酒。好不容易写完了扇面,又一万个不满意,恨没有第二个扇面可以重写,就这么不停琢磨反复细看,被戚河催促再三才终于放下扇子上床休息。

      因为喝了不少,睡得又迟,白十里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温栾川已经到了,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喝茶。

      “来得这么早?”白十里匆忙披上衣裳推门出来,带着一脸惺忪睡意,黑发松松地束着,垂在背后,有一缕未束好的发落在颈边,衬得颈上那一片皮肤尤其白。

      温栾川从袖口取出折扇递给他:“我有要事出门一趟,去得远,明后两日,我也不能来。”

      白十里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把折扇接过来收在墙边的柜子里,没有多问:“我知道了。”

      “这一趟我走得匆忙,只来得及过来告诉你一声,马上就走。”温栾川说着起身走出门,“过了两日我再来找你喝酒。”

      白十里看着他走远,忽然记起那把提了字的扇面,赶紧回房间取了追出来,把东西交给他:“幸好已经写完了。”否则之后空闲无事的两日,他恐怕要时时对着这扇子上的字迹懊恼伤神了。

      扇面上是李白的一句诗: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瞧着温栾川盯着那些字看,白十里有些不自在,解释道:“李白是个侠客,我觉得你也有些侠气,所以写了他的诗给你。”说着又懊恼起来,“写得不好是不是?我还是重新写一遍给你。”

      “写得很好,很好。”温栾川忙说,“我是觉得,这两句诗倒像是写我们喝酒时候。我很喜欢。”

      白十里这才放心,催促他快走。

      温栾川走了,他却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方庭院一下子大了起来,看着空落落。又好像小了,他从院子这头走到那头,来回踱了几遍就腻了。

      戚河提着新买的菜推门进来就看到白十里站在院子的中间发呆。他择菜洗菜收拾了一阵从厨房出来,白十里还在那里发呆。他忍不住问:“公子,你在想什么呢?”

      白十里如梦初醒,一双长眼里满是困惑:“戚河,我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这是什么怪问题?戚河莫名:“并没有什么特别,无非就是伺候那些花花草草,再就是看书写字罢了。”

      白十里皱眉:“我这么无趣?”

      “公子说过,这些事情里有旁人不知的趣味。”戚河支支吾吾,“公子要是觉得乏味了,那么去街上转转?”

      “和人打交道更乏味。”相比起来,还是花草更有趣,“今天先生不会来喝酒了,你不必准备下酒点心。”

      戚河点点头。

      “明天后天也不必准备。”

      “知道了。”

      白十里转身准备回屋,想了想,又叫住戚河:“算了,还是备一点吧,我自己喝。”

      到了以往温栾川过来的时间,白十里一个人在屋里摆上点心小菜,倒上酒。他知道自己在等温栾川。与温栾川一起喝酒已经成了习惯,成了他每日里期盼的一件开心事。甚至于他每日晨起后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盼着温栾川的到来。

      还有两天啊。白十里想着,这七八年好像转瞬即逝,这两天怎么就这么长?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然而温栾川并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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