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旧事》平湖驿客

13、同心

　　十三
　　多少次在梦中哭着惊醒，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敬王与瑟瑟那带血含怨的面容，凌青几乎夜不能寐，但面对袁恒关怀的慰问却三缄其口。没多久，她便消瘦下去。
　　袁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凌青于他，虽是皇帝为了笼络前朝重臣而安排的一桩政治婚姻，但就在他掀起喜帕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便认定了这就是他今生的妻。她温柔安静，在外人看来，这是妇人不可多得的良行美德，但只有他知道，在这安静的背后，有多少隐忍的痛苦和委屈。
　　终于在一次午夜梦回后，他说：
　　“我知道你在想以前的事。但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看开点才好。”
　　凌青倏地坐起来，袁恒只看见她单薄的背影在微微颤抖。他伸手抚上她的背，温言道：“咱们是夫妻，你有话不妨对我说说。我虽愚钝，好歹也能给你当个说话的伴儿。”
　　凌青为他此话所感，“敬王和瑟瑟，他们一定很怨我吧。”她幽幽道，“他们以至诚待我，可我却做了逃兵。——不能为王爷全节，是为不忠；不能与瑟瑟同死，是为不义。像我这等不忠不义之徒仍能偏安于世，享受侍郎夫人的荣华富贵……”说到这里，她不禁掩面而泣。
　　没想到她的心结竟这么重。袁恒也起身，为她披上一件外衣，“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得已处。敬王和瑟瑟若真心待你，就一定会体谅你的苦衷。况且，他们也不忍见你如此自责的。”
　　“就算他们不怪我，我自己也会怪自己。以前王爷说我清清冷冷，有种宫中女子所没有的傲骨，但是现在看来，”她回头，恻然一笑，“什么清冷傲骨，原来也不过是表面文章。其实我根本只是个贪生怕死的俗人而已！王爷爱错了我，真正一心一意爱他待他的是瑟瑟，不是我……”
　　“情之一物，莫非只有用死才能表达？”袁恒专注地看她，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你活着，而严姑娘死了，这样就代表你不爱敬王？——没有这个道理！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得已处。你活下来，有你的不得已。严姑娘一死倒很容易，只是连累了她严府满门抄家问罪；而你活着，你的父母弟兄也都平安活着，这难道不是敬王在九泉之下所期望看到的结果吗？难道他爱你，就是为了让你跟着他一块儿去死，让你的家人从此万劫不复吗？”
　　他的话一字一句都听进凌青的内心深处。以前她只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和他相处很舒服，但不曾想，原来他是这么的看重她，认真地揣度她的心事，为她排忧解难。
　　此时此刻，凌青颇有“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之感。这番话，虽不能令她完全地释怀，却也让她心安不少。

　　这天凌青正坐在窗前绣一方锦帕，听得走廊上一阵嘈杂，出去一看，便见袁恒满脸青紫的回来。
　　“这是怎么了？”凌青一面关切地询问，一面吩咐下人去请大夫。
　　“不必、不必！”袁恒挥手阻止，“只是一点皮肉小伤，上点药就好。”于是凌青取来药膏，细细为他敷上。手法轻柔，袁恒看着她姣好的侧面，一时触动心怀，抓着她手在掌中握着，“你真好。”
　　虽是夫妻，但凌青仍有些羞赧。她抽回手，“你的伤看来是不要紧了。不然哪有闲情在这里耍贫嘴？”笑一笑，又说，“今儿是不是和人打架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她本是一句无心笑语，却使得袁恒脸色大变，气氛顿时就黯淡下来。
　　出于关心，凌青不能不稍作深究，“怎么啦？早晨出去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发生了什么事？”见他似不肯说，便道，“好罢，不说便算了。我也不来管你！”她本是假意作负气模样，但话一出口，又隐隐有些真的着恼，气两人既成夫妻，而袁恒仍不肯将实情相告。
　　袁恒只当她真的生气了，他又不擅言辞，只好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
　　事情还是由凌青而起。——袁恒一早在书斋遇见几位同僚，内中有个叫孙执其的好事者，写了一幅字说是给袁恒及夫人的新婚贺礼。展开一看，竟是一行诗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那息夫人是春秋时息国君主之妻，息亡后，又嫁楚王。孙执其是在借息夫人之事讽刺凌青别嫁。袁恒气不过他侮辱爱妻，与之争辩，最后一言不合而导致拳脚相向。
　　知道了事情原委，凌青心中又酸又甜。甜的是袁恒对自己的一番深情厚意，而酸的却是自己连累了袁恒被人耻笑。
　　“是我累了你。”她不禁红了眼眶，“若不是我，你怎么会受这皮肉之苦？”
　　“我不苦。”袁恒很认真的回答，“你心里有苦却说不出，那才是真的苦。”
　　他这番话切切实实地打动了凌青。在此之前，凌青对他还残留着无可奈何的“认命”之感，但是现在，这种感觉完全没有了。她终于将他视为自己终身可倚的良人看待，也由衷的感谢上天眷怜，将这一段良缘赐予自己。
　　袁恒不知凌青此刻心潮起伏，见她久久不语，以为还在伤心，便过去轻搂她的纤腰，温言道：“你刚才是在绣帕子么？绣的什么？”
　　凌青温婉一笑，“是鸳鸯。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