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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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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楠终于不再说话了。将由也再没有说要打死她的话,如今一个重伤,一个目盲,斗嘴之类的实在太多余,而是该要如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方楠叹了口气:“我果然还是拖累你了,原本想着能帮你一把,没想到不但丝毫帮不了你,还让你伤更重。眼下……”将由伸手放在她眼睛上,坐直了身子:“我来当你的眼睛。”
方楠看不见,却还是哭了。将由轻轻安慰她:“并没有流血,也不是什么病,大概是掉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哪里,回到城镇里找大夫治治就好了。我们先去找点吃的,扶我起来。”
她擦了擦泪水,听话地扶着将由站了起来,将由腿上也有伤,她力气小,没法搀稳将由,于是二人一瘸一拐地往空旷的地方走,将由靠在她身边指示她方向,一路虽然缓慢,却也很稳当。
这样慢腾腾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前方石壁处豁然开朗,转到了一个水潭附近,水潭边奇花异草甚多,入眼竟是万物生发的蓬勃之景,在这种冬日无疆的陇右苦寒之地里可算是一副奇景了。令将由觉得奇怪的除了这幅反季之景,还有水潭边石头上坐着戏水的白衣姑娘,那姑娘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
她的面容清透白皙,面上似乎泛着一层薄薄的浮光,唇色浅淡,眼部却笼着一条四指宽的白纱,莫非也是个瞎子?
真正的瞎子方楠见将由站住,不由得也停下脚步:“怎么,前面堵死了吗?”将由摇了摇头,却突然想到她看不见,便开口道:“不是,前面有人。”
那位姑娘看了她们片刻,突然起身,脚下衣裙无风自动,像是被看不见的线吊起来一样,腾空而起,落在她们面前,衣裙在空中如同一瞬间开落的昙花绽开一大片,落地后又慢慢垂下,白纱后的眼似乎很认真地审视着她们。
方楠看不见人,却能闻到一阵香风袭来,惊叹道:“一定是个大美人吧!”因为在传说中,这种身带奇香的,不是变态就是美人,在她内心深处,还是非常诚恳地希望是个美人的。
显然她面前的确实是个美人,虽然白纱覆面看不到全貌,但即便是若隐若现一知半解,美人也还是美人。美人一把嗓子细腻温和,开口就问:“你们见过我师父吗?”
方楠愣了,将由也愣了,按常理来说这美人不应该问一句你们是什么人吗?将由迟疑了一阵:“我们没有见过。”然后顺势打算把话题拉回去:“我们是不小心……”没料到这个美人立刻转身依旧原样飞了回去,衣袖被流风鼓动,依然很美,却十分不近人情。将由没有再说话,冷然相对算什么,更过分的都见过。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还算好的,要是知道了,恐怕会趁此机会下手,到时候方楠……将由打算就此作罢。
然而她低估了方楠的本事,她显然也感觉到了美人的疏离,却没有像将由一样就此作罢,而是伸手大喊一句:“姑娘留步!你说说你师父的名字,兴许我们见过啊!”
这句话竟然有意象之外的奇效,那姑娘回头,微微偏了一下头,果真开口道:“是吗?我师父没有名字,别人叫他无梦生。”
方楠长大了嘴巴无声地啊了一下,她还真不认识,连同名的人都很难找到吧。她挠了挠头,真是个大麻烦。将由却皱起了眉头,因她知道这个无梦生是谁。不过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无梦生的徒弟。
满意清圆,风花无梦。
脑中浮现一个同这女子极为相配的一个身影,白衣凌风,如鱼在渊。无梦生常让她想起一句绝佳的诗: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然而今天她总算见到了另一个这样的人,但竟然是师徒。
将由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像是感到非常震惊,但并不是害怕。
如果说将由的人生还有一点点没有被破坏,还有一点点残余的好处,那一点正是无梦生给予的。
两年前,从未过多关心将由生活的将瞿突然说要替她庆生,不得不说当时她是有些愉悦的,她从来并不知生父生母是谁,只有一块寒凉剔透的玉牌缝在肚兜里,连将瞿都不知道。
几岁大的时候流落荒野被将瞿捡到,只不过他养育将由只是为了能够发扬自己的武功和势力,让世人在多年后还记得有自己这样一个人,有如此的成就,除了教她练功,并没有在生活上多加照顾,将由也从来不晓得被疼爱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要能保护自己,自己弄吃的,弄穿的,不会染布,也穿了许多年的白衣服,不过常弄得脏兮兮的,更像是灰色的。再长大点,认识了管道陵,才开始有了别的样儿的衣服,第一次他送了她一条裙子,她穿了一天,经常踩得裙角滑了下来,露出了中裤,十分不好意思,再后来,管道陵给她做的衣服大都是象征性地做了上衣下摆合围,下♂身还是裤子。其实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但她却很喜欢。虽然当男孩子被养大,可她也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就该美好,像方楠一样。
遇到方楠那天,是将由生涯里的一个大转变。大约是因为她总是心里在想,女孩子要漂亮,于是真的一年比一年长得漂亮,除了教导练武以外并不多观察将由的将瞿,在某一日忽然开始察觉,自己带回来的这个小姑娘,竟然也长得这么美丽动人了。这一年,将由十六岁。
借着给她庆生的由头,将瞿这个老色丕终于下手了。
只不过此时的将由已经学了他泰半的武功路数,加上他这些年浸淫声色,已经大不如前,纵然在江湖上依旧呼风唤雨,可是没有比熟知自己套路的人更难对付。将由见势不妙,立刻出招,起初还以为只是像往常那样出其不意过过招,数招之下便觉得有些不对了,将瞿招招都没有擒她命门,却尽往难堪的地方去,观其神色,越发觉得不对,回身便跑,眼看要跑不了时,她遇见了无梦生。
风花无梦。
他像是天赐的神明特地来救赎她一样,白衣飒沓徐徐落在将瞿身后的树上,将由眼中饱含着屈辱的泪,迷糊里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这个人大概十分年轻,但却看不出具体的年纪,但是从手上功夫看来,绝不是个毛头小伙,也是多年的练家子。她完全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出招,只感到眼前一片月光覆上,她就飘到了将瞿碰不到的地方,然后那片月光在将瞿身边转了几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迎风一吹,依然成了个翩翩公子。然而将瞿却只闷哼了一声,喘着气倒在了地上,咬牙切齿挤出三个字:“无……梦……生……”
这大概是那个人的名字吧。
其实无梦生并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会出手只是因为将瞿和将由这种戏码并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审美,只不过是看不惯,如果换成个别的什么土匪,按照无梦生自己的说法,很可能会在边上看戏。当时,为了证实自己说话的真实性,他还意思意思分了半把瓜子给将由,然后,将由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那个时候毕竟还小,如今已经是四年过去,将由哭的日子几乎屈指可数,算上这一次,大概也就只有杀死将瞿的那晚了。
她跑走后,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捱口遇到了被饿狼盯上的方楠,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把此情此景代入了自己。手上是无梦生送的短剑,眼前是和不就之前的自己一样无力的姑娘,她毫不犹豫就出手了。想象着手中的利刃穿过的是将瞿那具肮脏的躯壳——并没有感到愉悦,这原本是一件理所当然,只是暂时还没能做到的事。但她总会做到。
将由摸了摸身上的短剑,问:“我认得无梦生,我并不曾听说他有个徒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似乎非常激动,无比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你说真的?并不是骗我?我叫风意欢,你怎么没听师父说过我呢?”她话音刚落,自己也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手捂着嘴,似乎即刻就能哭出来:“难道,师父果真是不要我了?”说着说着,竟然开始咳嗽,咳出了朵朵血花,很快又止住,她拿一方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丝,浑不在意地丢进沟渠,任它汇入这寒潭之中。
将由确实没有听说过风意欢这个名字,然而无梦生给自己取的号里面却嵌着它。满意清圆,风花无梦。这对师徒莫非……
风意欢面色变得煞白了许多,揽着白纱缓缓往寒潭边走回去,踉跄间又坐回了那块光滑的纯玄巨石。
“师父离开此地已经十年了,我已经十年不曾见到师父了。授我的九住心法业已练到了灭住心,原以为对任何事都已经无牵无挂,没曾想却还是放不下。”寒潭上飞过数只轻鸿,风意欢对着虚空伸了伸手,覆面的白纱滑落了一点,露出黑鸦般的羽睫,和眉梢半段细长的疤痕。
“我爱师父,真的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