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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失败的宋于心(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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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路到尽头,我们却仍然相识。
——宋于心
一旦时光的车轮被牵动,谁都无法幸免。我们的身体被碾压,烙上伤痕,心灵却依旧执着,走不出那个漂亮鲜艳的宝石盒子。
出国前,杜家驰要我去拜祭一下我的父亲和宋启维,其实我知道,真正想见宋启维的人是他,我只不过是他用来搪塞自己,掩饰感情的借口。他用这么一个我,来躲避外面所有人的目光,躲避所有的闲言蜚语。
天空明净,如同橱窗上的玻璃,几抹浅浅的云,是玻璃上的水汽。蘸了油彩的笔勾勒出一轮明丽的黄日,世界像是被镶嵌在画框里,停滞不前,遥远飘渺。可刺骨的寒冷,又轻易将一切拉入现实,令人瑟瑟发抖,无处可逃。
杜家驰与我的距离不到十五厘米,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我的鼻子被他身上淡淡酸橙杜松子酒的香气强烈吸引。一路上,他盯着窗外,避免与我的目光碰触,怕我识破他,撕裂他平静的面具。他是那么紧张,不安,如同第一次坠入爱河的男孩,下意识用食指摩挲自己的袖口。
他是个深情的人,可深不见底的情全都投注在一人身上,就成了无情,对其他人无情,对他自己也无情。他心甘情愿地掏空自己的感情,执迷不悔。他的爱,仿佛一场盛大的祭祀,是毫不保留的付出和奉献。
车停了,他却没有动,隔了一会儿,才转头面对我:“对他说些好点的话,亲人之间那种。”他的目光里竟有恳求的痕迹。国王从王位上跌落,竟匍匐在一个奴隶脚下,遗忘了尊严。
好点的话,他叫我说些好点的话。我冷笑,这笑有革命性的意味:“没人对我说过,我怎么知道,什么叫好点的话。”
那时的我,花一样的年华,却在冷硬的现实里磕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还能温暖谁呢?我不是圣人。自己不幸,就不希望别人幸福,这是现实赋予的权利,理所当然,无可非议。
我转身下车,他却从后面抓住我的胳膊:“他是你的哥哥。”
“原来你这么想,”我冷冷拨掉他的手,“我最痛苦的,就是成为他的妹妹。”
宋启维的标签埋在我的血肉里,他们掀开我的血肉来看。
这里环境很美,偏僻又人烟稀少,只可惜是在冬天,两排参天的杨树已落光叶子,地上的枯叶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硬邦邦的石子路面。这儿像与世隔绝的一片净土。杜家驰走在我前面,我故意与他错开一段距离,慢吞吞地前行。
空荡荡的大道,只有我们两人,素昧平生似的走着。若是每一步,我们都漏掉一些记忆,到路的尽头,发现已互不相识,尴尬地微笑致意,然后,错身而行,从此生命再无交集,唯一的联系就只剩记忆里模糊而陌生的一张脸该有多好。可惜路到尽头,我们却仍然相识。
我抬眼一望,广阔的土地上,整齐地竖着一块块莹白的墓碑,它们泛着冷光,严肃穆然。冷冷清清的一块地,住着从世间逃出的人。
他带着我兜兜转转,熟练得像走自家回廊。这路,我们走过同样少的次数,只有他,深深记在心里。不久,他停在气派的宋家墓地前。这里与其他林立的墓碑分离开来,独成一处,干净整洁,被人精心打理。
这里葬着我的爷爷奶奶,葬着我的父母,还有,宋启维。我转头看,宋启维的照片就镶在墓碑上,棱角分明的脸,不苟言笑。他是我最陌生最怨恨的“家人”,我们聚在一起最久的一次,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我说过,他是个近乎完美的商人,野心勃勃,雷厉风行,活在杂志封面,他的眼中只有维明百货。他说,他要把维明建成一个巨大的商业帝国。谁也不曾料想到,这句豪言竟成了他的遗愿。
我感到杜家驰的身体一点一点紧绷起来,自己心里突然出现一阵绞痛,咬牙蹦出几字:“死得痛快是件好事,不必让我们等得心急。”
杜家驰斜眼冷冷看我,那目光落在我身上却是滚烫的,灼伤我的眼。
“道别吧。”
他俯身将手中一束白色雏菊放在墓前,小心翼翼,动作轻柔,不让一片花瓣掉落。他总要给这个男人最好的东西。
我注视墓碑上的照片,忽的发现,果然还是不能轻视血缘的作用,我们的眉眼竟有一些相似。杜家驰看我的时候,有多少成分是在看着他?我们被同一个子宫孕育,在同一个家庭长大,分享同一个姓氏。他有没有抱过我?我有没有对他笑过?如今都已成谜。这些谜被时光埋葬,打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便成了遥不可及的一人。
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呢?
为什么从不牵我的手?
为什么不让我在他的背上熟睡?
我恨他。因为我们是亲人,是无法被替代的存在。伴随着身体在子宫里慢慢成形,一种强烈而难以断开的纽带就已深深植入我们的生命之中。这纽带没有带来亲情,只是带来了无尽感伤。我鼻头泛酸,努力不让水汽涌上眼眶,大声唱:
“哥哥走,我也走,我和哥哥手拉手。手拉手,慢慢走,一走走到马路口。红灯亮了我们停,绿灯亮了开步走……”
这是儿时我怎么也没学会的一首儿歌,那时的我不明白,怎么可以和哥哥手拉手呢?怎么可以和哥哥一起走呢?
唱到结尾,我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他欠我太多,却从不知晓。
杜家驰走来,想挽住我的肩,我闪身躲开,垂眼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拜托你。”
最后三个字是我咬着牙说出的。
我在陵园漫无目的地游荡许久,终于把该死的伤感清除干净,回到停车处,却不见杜家驰。一个揣测渐渐在我的脑海里形成,我鬼使神差地走回墓地,绕过一座座莹白的墓碑,猛的停住,浑身僵硬,再不能前行一步。
杜家驰单膝跪地,一只手扶着墓碑顶部,一只手顶着地面,轻闭双眼,把唇印在墓碑上,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狂热的教徒亲吻他的神。
他陶醉于这一刻,忘记了漫长的分离,忘记了没有尽头的等待。相聚才是永恒,他把它镌刻在记忆里,深夜辗转反侧之际,独自回味。墓碑泛着冷光,白色的雏菊沉默地躺在地上,四周是酸橙杜松子酒辛辣而又酸涩的气味,没有风,世界被冻结于一秒,只剩刺骨的冷。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泪水泛滥,淌在脸上,脸被冻伤,即将裂开般,隐隐作痛。以前,第一次在宋启维身上闻见酸橙杜松子酒的味道还以为是他和杜家驰混在一起太久的缘故,却想也不想,仅仅立于一室,如何能让味道如此强烈?宋启维沾染上这味道,也许是因为拥抱,也许是因为亲吻,甚至更亲密的接触。最后,我狼狈逃走。
天色渐暗,红色的晚霞在天边燃起,他才回到车里,双颊通红,唇却发青。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出奇融洽。他看左边的窗,我看右边的窗,都期望,这条路不会有尽头。
*
戴维•扬慵懒地窝在沙发里,左手拿一支红色记号笔,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下巴,不时在报纸上圈圈画画。我凑头去看,他眯眼瞥我,合起报纸。
“小气鬼,”我盘腿坐在地毯上,地毯已经重新换过,依旧是纯白的羊毛毯,戴维•扬坚持选这种最易脏的白色,宁愿把旧毯那块污渍烧掉,继续铺着,也不愿换一块花毯,“你不是在黄色广告上做记号呢吧?”
他把从邻居家借来的报纸卷起,重重敲我的头。我可怜兮兮地摸摸头,不再理睬他,整理手机里的照片。前几天,和林妍去爱丁堡转了转,拍下不少照片。戴维•扬忽然从后面抢过我的手机,他盯着屏幕,眉头浅浅地皱起:“你认识她?”
我点头:“一个朋友,你见过?”
他又看了许久,把我的手机随意一扔:“和知道的一个人很像,仔细看,就发现不是同一个人。不过,你能有这么漂亮的朋友,还真奇怪。回头把照片借我下,我把你P掉,再把她的脸放大一下,贴在墙上。”
我把手机狠狠砸在他的脸上。手机壁纸被戴维•扬偷偷换成了他的照片,我盯着发光的屏幕,竟像傻瓜似的大笑不止。
四面的墙壁成了我的壁垒,帮助我抵御现实的进攻。那些痛苦的人和事,被隔在门后,细细唱着过去的歌。我窝在灿烂的阳光里,开怀大笑,像吹泡泡的孩子,把梦漂浮在空中,以为它永远也不会碎。
那时的我,笑得太大声,终于吵醒悲伤。
当晚,杜家驰打来电话。我看见屏幕上闪动的名字,手指竟颤抖着,迟迟才按下接听,仿佛手一动,就会把自己和现实连接起来,现实的电流会瞬间击透我的身体。
他在电话里说,要过来英国一趟,顺便看看我。那时,他不知道这头的我有多么恐惧,快乐会令人变得贪婪。我走了长长的一条路,好不容易远离痛苦的过去,现在,还能再回去吗?叫一个富人回到一无所有,叫一个明星回到默默无闻?我已经做不到。梦太甜,太美,令人难以醒来。
在这个我鼓足勇气塑造的梦里,我爱的人会握紧我的手,与我一起抵御风雨。我们都没有一个完美的过去,也都没成长为一个完美的人,我们在狭小的空间里相遇相爱相守,为对方舐舔伤口。
现实太孤单,也太寂寞。
我干脆搬到戴维•扬那儿去躲一阵,他还以为我借了高利贷。
可终究没能躲过杜家驰。我在去便利店的路上被他截住。
我们坐在他那辆黑兰博基尼的后座,开车的是一个陌生面孔。
“你很忙,以后还是不要来看我为好。”
杜家驰微笑,从身侧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以前买礼物给你,都是糖果娃娃什么,都忘了小于心现在已经长大,不需要这些了。这款项链很漂亮,我觉得,很适合你。”
“我不需要……”
“你需要,”他不容分说地将盒子塞进我的手里,瞥一眼我手腕上的石头手绳,“刚刚长大,每个人都会迷惑彷徨,还以为自己可以像孩子一样活着。可是,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不能再任性,要负担自己的责任。人不是自己决定自己需要什么,而是被别人,被这个世界决定自己需要什么。决定你需要什么的,是维明。你是宋于心,是维明的接班人。”
他的眼睛冷冷的,像冬日结冰的溪水,里面是一片死寂,没有生机。他杀了杜家驰,杀了我认识的杜家驰,现在,活在这个身体里的,是宋启维。
我要下车,却怎么也打不开车门:“让我走!”
“清醒一点吧,”杜家驰用指节一下一下叩击玻璃,在第五下的时候,“玩够了就该回去,当初我送你走,是让你做好准备,看来是我错了……”
“你知道了,对不对?”我红了眼眶。
“离开他吧,你只是懵懂无知犯了个错,不要毁掉自己。我可以帮你抹掉这一切。”
抹掉这一切?为什么要抹掉?他知道,我在这个错里有多快乐吗?买来的爱情也是爱情,凭什么歧视我的爱情,我只是想被爱的人爱着,有什么错。我知道这爱摇摇晃晃,支撑不了多久,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也在努力维持它。
“要是我不想呢?”
“不要这样说,会后悔的。你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还有维明,你知道你的丑闻对董事会,对维明的影响会有多大吗?这会影响你接手维明的。”
“别把我和你等同!你喜欢维明就拿走它,我不在乎。”
他忽的紧紧攥住我的手腕,那力量使我吃痛:“我不准你再说这种话,现在,你是维明唯一的主人,你要好好的,绝对不能令我失望。还有,你在乎谁,我知道。毁掉他,对于我来说,就和擦掉一块污渍一样容易。”
“你怎么能?”我转头看他,一滴泪滑落,“以前那个杜家驰在哪儿啊?你把他怎么了?这个身体,你配不上。”
他松开我的手:“以后你会明白的……”
车的锁被解开,我从车上下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松手,把他送的那条项链丢进垃圾箱。盒子落在箱里,发出一声闷响,我却听见自己的快乐支离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