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苏菲张

10、失败的宋于心（10）

　　你说一句，想结束，就好了。
　　——戴维

　　我坐在椅子上，围着黑色塑胶布，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看着那张憔悴又可悲的脸。

　　这一天，我把头发烫直，染回黑色，晚上的时候，提着一打啤酒，狂敲戴维扬的门。他打开门，盯我半天，惊吓不小，直到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他才回过神，轻笑一声：“原来你恢复正常是这样的。刚才，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哪个前客户呢？”

　　我放下啤酒，在他面前故作风骚地转了个圈：“就知道你会惊喜，其实我的秀色也可餐吧？”

　　他按住我的头，上下打量一番：“嗯……只要不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身材，你还是非常漂亮的。”

　　我窜到他的背上，揪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很薄，贴着面部。据说，有这样的耳朵的人，温柔，聪明，却一生不幸。他抱住我的腿，原地转圈，最后我们两个一起跌在柔软的沙发里。我先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拿抱枕堵住自己的嘴，他也在我对面嗤嗤笑起来。我伸出手，抚他的脸。

　　他有一双温柔的眼，一个高高的鼻，两片薄薄的唇，他是我死去的爱人。

　　“今天怎么有点奇怪？”

　　“女人嘛，都有这几天，”我强迫自己把目光移走，“你怎么长了一张比我还好看的脸？”

　　他又躺到我眼前，挑眉道：“嫉妒我？”

　　我起身躲开他的含笑的眼，提起啤酒：“喝个痛快吧。”

　　我们去公寓旁的一片空地，肩膀挨着肩膀坐在地上，一边仰望星空，一边灌酒。我把天空想象成熟识的人，将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对着天空大叫出来。

　　“宋启维，你是个混蛋！”

　　“杜家驰，傻子！”

　　“宋于心，去死吧！”

　　喊着喊着，我就哭了，泪水不休不止，戴维扬安静坐在我的身边，默默微笑着喝啤酒。

　　“戴维扬……”我心如刀割，“我们分手吧！”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举起啤酒的手也停住不动。我看见他慢慢朝我转过头。我冲他咧开嘴笑，可泪水依旧流个不停。

　　“还是你说的，‘在最好的时光里分手，记忆也是好的’，你忘啦？所以，我们一定要分道扬镳，越早越好。”

　　夜色朦胧，泪水迷离，他的脸模模糊糊印在我的眼前，看不清楚。忽的，我听见他身旁的玻璃瓶子稀稀拉拉倒在地上的声音。

　　“为什么……”

　　他的声音如同一片凋零的玫瑰花瓣，在我心中，缓慢落下。

　　我吸吸鼻子，露出嘲讽的笑容：“厌倦了，疲惫了。反正只不过花了一万英镑，没什么非撑下去不可的理由。你，只是我懵懂无知时的启蒙教育，只是我花一万英镑买的玩具。宋于心不可能会迷恋一个靠被女人包养活下去的穷小子，我的男人，要更强大。对于你来说，我也不只是一个赞助人，一个客户而已吗。你放心，那一万英镑，我不会要回来的。我们曾经在一起这件事，你应该会替我保密吧？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这样的事……太丢人。”

　　我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原来如此，”他的话说得很轻很柔，像一声叹息，“其实，你没必要说这么多的。只是一场交易，你说一句，想结束，就好了。想要结束吗？我会成全你的，想要结束吗？”

　　我顿时觉得幸运又伤感，长久的虚情假意竟没培养出他对我的一点情谊。一想到，从头到尾他都是怀着顾客至上的信念拥抱我，亲吻我的，我就一阵恶心。

　　“为分手干杯！”我举起酒瓶狠狠撞击他的酒瓶。

　　这是场色彩斑斓的美梦，如果可以，我愿长睡不醒。风凉凉地吹，我想醉，却清醒着，我想最后好好看他一眼，却被泪水遮住眼睛。我的宝石盒子里容不下快乐，也容不下幸福。

　　那夜该下场大雨的，密密麻麻，冰冰凉凉，穿透我的皮肤，落在我心里。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相见，也不一定，也许，我们会在某天偶遇，在电影院，在广场，在酒吧，在大街上，在便利店……只是那时，我们会把目光错开，权当不在意地走开。

　　所以，我用手背抹了许久，终于擦干眼泪，在这片夜色中看清他的脸。他没有看我，而是安静地看向正前方，表情隐在夜色之中，今晚没有星星，他的眼睛在夜中闪烁，像灿烂的星。我想，自己再不会忘记这样一双眼了。

　　这样也好，分手这种事，拖得越久越麻烦。最好上午表白，下午就分手，眼泪都不掉。

　　我慢慢立起身，背对着他，路灯下有条长长的影子：“希望以后，我们再也不相见。”

　　离开他视线的一路上，我们在酒吧里初次相逢的一幕不断出现在我脑海里。那时，是我看着他离开，然后，心有灵犀般，我起身，他回头，我们的视线注定似的相碰。现在，我却不能回头了。那次是命，这次也是命，命就是把人凑成对后再拆散。

　　我慢慢走，像海一般慢慢退去，从他的生命中离去，幻想着，他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泪流满面地回头，月光下，路灯前，我们两人静静相拥，单薄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可他没有追过来，就算他追过来，我也没有办法回头。这一刻，人生于我是这样乏味，笑是为了将来痛哭流涕，生是为了将来驾鹤西去。单独死去是厌世，成对死去是殉情，要是成群结队地死就是扰乱社会治安，破坏世界和谐的罪行。

　　快乐总要伴着担忧，担心这快乐还在某天终止，痛苦却总要伴着绝望，因为知道随着年深日久，它只会愈发浓烈，无穷无尽。人不能长久地快乐，却能长久地痛苦。轮回果真是为了赎罪，我们都是有罪之人。

　　戴维扬是我在痛苦之海里偷来的一朵梦，温暖洁白的梦，我在梦中飘荡，旋转，放声大笑。梦停了，我流泪坠进海里。我是爱他的，因为他是梦中的我所创造，按记忆中那温暖模样，也不知自己是改了记忆，还是编了梦境，从头到尾，只觉爱着这样一个他。十岁时爱的是这个他，二十岁爱的还是这个他。十年的梦，打湿了眼。

　　*
　　没有任何事能够顺顺利利结束，我的错，就在于认为自己是个特例，以前，老天没有特殊照顾我，现在也不会。

　　在我的料想里，我们痛痛快快分手，我躲在被子里哭，戴维扬找别的女人调笑。在我的料想里，戴维扬只当我是个百年难得一遇地好客人，没有纠缠他。在我的料想里，只是我，碎了个梦，我没伤害任何人，除了自己。

　　可我没有想到，杜家驰竟会非常周到地替我收尾。他眼里，我是宋启维的妹妹，妹妹的意思就是，永远需要别人拉擦屁股的孩子。千百年来的人类智慧经验告诉我们，尾最好别收，否则，越收越烂，最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杜家驰去见戴维扬，并且给了他一笔可观的分手费。戴维扬非常痛快地收下，第二天，就约我见面，约在我买下恋情的河边咖啡馆里。戏剧性的是，这天咖啡馆里人满为患，只剩一张桌子，而那张桌子，正是当日我们坐的那张。

　　他早早便到了。我却万分犹豫，不知该不该去，说好了再不相见，才几天，就约在老地方，如此不干不净，拖拖拉拉，对我实在是一种折磨。我千思万想，觉得戴维扬并非会恋栈往日情怀，再说他对我也没什么情，可能是落了什么东西在我这儿，抑或觉得没说什么美好的分手宣言，不符自己浪漫的风格，所以决定再分一次。

　　最后，我还是去了。因为当初我等到了他，这次，最好也让他等到我，这样才公平一些。

　　我们面对面坐着，我忽的发现，他变得憔悴了些，下巴竟有了胡渣，他看着我，目光也满是寒意，令我胆战心惊。我甚至一度以为，坐在我对面的是加维诺巴蒙德，而非戴维扬。后来，他开口，我才确定是他。

　　他告诉我，杜家驰来找过他。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切。戴维扬是那么聪明一人，是那么精通情意一人，看到杜家驰，只怕什么都懂了，我买这段恋情的原因，我痴迷于他的原因。

　　“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直到我闻见他身上的味道，我才懂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眶通红，“我以为，你曾经迷恋我，纯粹的我。可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是自作多情。你只当我是个替身，和我在一起，唯一的原因就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我的存在。”

　　面对他的声声质问，我竟无言以对，只怀着满心的愧疚，接受他的指责。其实，他站在什么立场指责我呢？这只是场交易，我当他是别人，而他拿了钱，和我在一起，并不爱我……忽的，一个念头滑过我的脑海，我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我近乎颤抖地问：“为什么？不只是一场交易吗？”

　　他忽的愣住，看我的眼愈发寒冷，最后竟笑出来，断续流出几滴眼泪。

　　“谢谢，谢谢，”他露出绝望的笑容，恍然大悟似的，“对，你给了钱。真是，我做了什么……”

　　他一边念叨，一边立起身来，跌跌撞撞向外走去，我想立起扶住他，却制止了自己，看着他，忧伤的背影慢慢离开我的视线。

　　这次离别后，我活得像棵干枯的植物，不哭，不笑，不说话，安静得只剩呼吸和心跳。有时，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阳光射进我的眼睛里，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戴维扬绝望的眼神，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目光像刀子，一点一点剜我的心，我的心鲜血淋漓，痛到不知痛。

　　一夜下起大雨，雷声震天动地，好似天神满腔的雄雄怒火。我僵在床上，盼他打来电话。可除了雨声，雷声，我什么也没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