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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兔妈妈和狐狸们(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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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光倒流,你会回到哪一刻?
——戴维
他再没出现,我想,他一定是对我绝望了。我是多么无耻卑劣的人,和宋启维有什么区别?用钱来满足自己,伤害别人。
一天,屋外有人敲门,我赤脚飞奔过去,打开门,看见米拉,她消瘦了一些,五官更加突出,大而美丽的眼睛含泪似的瞧我,伤感动人。
我为她倒了杯咖啡,她说,还是戴维告诉她,我住的地方。她深刻爱着加维诺,头脑却难得的清醒,她知道,戴维扬不是她的爱人,她爱的,是这那身体里的另一个居民。因此,她成了戴维扬唯一交心的朋友。
她从皮包里掏出一个钥匙,放在桌子上,说:“想来想去,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我不解地看她,她凄怆一笑:“已经不愿意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吗?去那个公寓收拾一下他的遗物吧,这是你们最后的交集了,他是希望你去的。”
我只觉脑袋里轰隆一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游走在冰凉的云中。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也许,这只是一个惩罚我的玩笑,他恨我,不会轻易离去。
“什么……意思?”
她看我,眼睛里溢满货真价实的泪水,饱含伤痛:“加维诺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戴维也一样。”
我走到她身边,拼命摇晃她的身体:“撒谎,是戴维扬叫你这样说的吧?他不可能死,不可能死……”
她不说话,只是用双泪眼凝视我,我从她的泪光里看到可悲的自己,我总喜欢自欺欺人,试图以自欺来解决问题,以前这样,现在也这样。这样一个我,落在别人目光中,却是万分凄凉。我捂住嘴,失声痛哭。这些日子里,我努力修补我的心,它慢慢变得完整,光滑。自从戴维离开我,它就裂了一条缝隙,每跳一下,那缝隙就裂开一点,现在,这颗心终于再次支离破碎。
米拉向我叙述了一个完整悲怆的故事,关于一个鲜活的生命渐渐走向终结的全过程。
故事以一场大雨为背景,湿哒哒的街道,湿哒哒的人群,月亮被一片黑色的云严密遮住,透不出一点光。
在这个压抑的夜晚,加维诺巴蒙德的摩托疾驰在雨中,迅速转动的轮胎溅起层层水花,发热的引擎在寂静的街道发出隆隆巨响。
米拉坐在后面紧紧搂着他,头一次,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只觉一片冷湿。
巴蒙德受雇去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那小子加入了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人就变得嚣张,而嚣张这种态度是非常容易惹上是非的。米拉觉得,卷入帮派斗争不是太好。
巴蒙德只是笑着亲吻她的额头,叫她等他回来。她偏偏跟着巴蒙德一起去。摩托停下,巴蒙德用结实的手臂,把她抱到一边,让她躲在一个废弃的油罐后。紧接着,他从摩托后座抽出一根球棒,朝远处走去。在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她看见一个绑着头带的男人从一家酒馆的后门出来,走路东摇西晃。巴蒙德就是朝他走去,他的影子落在那人的脸上。
那个男人非但不惊慌,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举起手,指指巴蒙德身后。
巴蒙德即刻就明白了,这是个陷阱。他向后转身飞似的奔逃,雨打在他身上,模糊了他的身影。
一辆车冲入小巷,堵住他的去路,从里面涌出一群拿棍棒的年轻人,他们脸上,有嗜血的笑容。
巴蒙德忽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吼,如同一个野兽绝望的哀嚎,他在雨中苦苦求生。
他们像蚂蚁围攻猎物一样涌过来,发出奇怪的笑声,吹着口哨,一棍一棍打。
棍子在巴蒙德的身体上发出不间断的闷响,和着雷声,如同悲怆的二重奏。
冰凉的雨水被他们的身体弹开,落在地上,冲刷血迹。米拉亲眼目睹这一切,巨大的悲怆将她吞没,在那个角落里,她的身体剧烈抖动,脸颊也被泪水淹没。他们打到疲倦,终于陆续离去。巴蒙德躺在中间,如一条死狗,了无生气。他的身下是大片大片的血,那张好看的脸也成了一种扭曲丑陋的形状,难以辨识,米拉说,她数不清他身上的伤痕,他像是被一群狼撕咬过,没一处完整,血被雨冲洗,不断流动。她伏在他的身旁,放声大哭。
那天,有瓢泼大雨在下,那天,他离开这个世界,像一只风筝,悄然落地。
如今这故事的结尾又有了另一个女人的泪水,她哭泣的,不是死去的加维诺巴蒙德,而是那个身体里对这个雨夜一无所知的男人。他喜欢笑,喜欢捉弄女人感情,他被我伤得痛入骨髓。
我不知在这长久的日子里是谁在温暖谁,相互依偎的日子里,我们的世界只有一个沙发,一张床的大小。可这竟也成了一种奢侈,让我们活得胆战心惊。
我们是漂浮于空中的两粒小小尘埃,在飘雨的季节静静相遇。他被雨打湿 ,坠入泥土。于是,我又成了一个寂寞卑微的存在,在无边无际的世界里独自漂浮。
我买来了一个好开头,却没买到好结尾。结尾的我们,一个死,一个伤,得不偿失。
米拉告诉我,不久之前,戴维扬还在找一份正经体面的工作,他说,虽然会辛苦一点,但他已经不想再依靠女人过活了。他想攒钱,开始新的生活,他的新生活里,有我。
后来,这也被厚厚一摞旧报纸所证实,那些旧报纸藏在他公寓里沙发的一角,上面有关招聘的信息被他用红色记号笔小心翼翼地勾画出来。我记起,他捧着报纸,认真端详,一笔一笔勾画的模样,那个时候,他满怀对未来的希望,为即将到来的崭新生活而兴奋欣喜。
第一次相遇,他拿杯子猛击桌面,给了我这辈子的第一朵玫瑰,我们在同一个瞬间看向对方,他留在我脑海里的是灿烂的笑。
他唤我,心。
他吻住我的唇,笑说,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以后离他远一些。
他冷冷对苦苦哀求的莎拉说,在最好的时光里分手,记忆也是好的。
他牵我的手走在波德大街,问:“如果时光倒流,你会回到哪一刻?”
他喷上酸橙杜松子酒味的香水,与我相拥相吻。
他解下我手腕上蓝色的石头手绳,说,他知道。
他把屋子弄成一团糟,只为找到我送他的手绳。
他躲在我的怀里,被恐惧、悲伤吞没,像孩子似的哭泣着。
他说,他会成全我,他的眼睛像闪烁的星。
他看着我,满眼绝望。
那么多个他,我竟不知,全部都是爱着我的。
*
一个活着的人不能了解死的感受,却能懂得生不如死的感受。世事的谜终非人力可解。
我独自坐在河边咖啡馆,用手一下一下轻抚身前的桌子,每一下都伴有从心脏传来的一阵痛楚。他离开之后,我常常哭,喝水会哭,吃饭会哭,就连走路也会哭。勉强吃下几粒米,随后就稀里哗啦吐出来。杜家驰帮我预约了心理医生,让我再坚持一下,说,处理完手头的事就会带我回国。对着他,我也是一声不吭地流泪。心理医生帮不了我,因为他不能帮我换一颗完整光滑的心。
这天,在河边咖啡馆里,我昏倒了,失去意识,头脑突然一下变的空白。我在那一刻有种解脱的感觉,希望再不会醒来。然而,事与愿违,短暂的三个小时后,我就苏醒了,医生告诉我,我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脱水,所以才晕倒,这会对胎儿有一定的影响。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叫他重复一遍。
他扬眉看我:“这位女士,你已经有大约两个月的身孕了。”
有一瞬间,我停住呼吸,把手轻轻放在腹部,难以相信,这里面居然有一个微弱的生命在安静沉睡。我们的避孕措施都是戴维扬在做,仅有几次,没有准备保护措施,这个小家伙就来自那些意外夜晚的其中一个。后来,我想,这大概是戴维扬对我的报复。他给了我最甜蜜的负担。
“你的心脏状况并不是很好,加上怀孕,我劝你做一个更全面的检查……”
我没空理会医生的唠叨,只是在想,这孩子是男还是女,是活泼还是文静。这时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我原以为自己只是她在悬崖边苦苦挣扎的一个工具,可现在,我却肯定,她曾像我这样,隔着皮肤抚摸我,无比温暖,无比感激。我与她一同呼吸,一同心跳。她深爱着我,只因为,我是她的孩子。
医生摇摇头,无奈走开。杜家驰从外面进来,他看着初为人母的我,良久不发一言。
“你操控得了我,却操控不了命……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你知道吗?他很温暖。”
像春日暖阳。
我摸着肚子,忘记了和他的隔阂。
他的目光慢慢汇聚在我的腹部:“这不是一个好时机,他不该来的。”
我忽的转头,像母狼对蠢蠢欲动的敌人露出牙齿:“我会守住他!你不要妄想了,你没权力连我的孩子都夺走。”
“他会毁了你,你想要孩子,将来还有很多机会,没必要急于一时。忍住一时的伤痛,才能保住你所拥有的东西。”
我笑了,边笑边流泪,什么时候,杜家驰变得如此无知。
“我还有什么?你告诉我,有什么!我只剩他了,他是戴维扬的孩子,是我唯一想要的孩子。”
他将来会有和戴维扬相似的眉眼,一样好看的容貌。他将来会爱笑,爱谈天,在我的怀里享受一个最美好的童年。
杜家驰是了解我的,不再说话,缓缓立起,转身离去,又忽的停住,淡淡自齿间吐出一句:“你会想通的。”
这话是句咒,死死缠住我的脖颈。他怎会轻易罢休。
只是这次,他要的,是我誓死也要捍卫的。往日,我无心与他抗衡,也无力与他抗衡。如今我要拿我的命去与他斗。
我逼自己成为一个最尽职的孕妇。按时喝水,吃饭,一开始才吃几粒米就稀里哗啦吐个不停,吐完之后,我忍住恶心的感觉,锲而不舍地继续吃,吃到没力气再吃为止。
皇天不负有心人,渐渐我的孕吐症状也就没那么厉害了。我戒掉咖啡,戒掉酒,夜里辗转反侧,也闭着眼睛,想哭却忍住泪水。
我不能哭啊,我不要带给这孩子一点悲伤。这些日子里,我极力逃避现实,又给自己造了一个美梦。这个梦里,我有天下无双的快乐,这个梦里,我有与我骨肉相连的孩子。我庆幸自己还有力气做梦。
每一个梦,都与戴维扬有关,又都与他无关,上一次,我满心满眼都是他却把他当成个替身,这一次,我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孩子,他却已经离开。
对不知情的人公开的事实是,我意外怀孕,而毅然决然留下这个孩子。
瑞卡是个没什么好奇心,也不会想太多的人,他觉得,有一条新的生命要诞生总归是件好事。有时,他甚至变得比我还要神经兮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禁止我吃鱼,原因是怕我咽下刺扎到孩子。
我十分无力地向他普及半天关于消化系统运作的相关知识,他还是不放心,非要看我吃。我在这边吃,他就在另一边,带着悲伤忧郁的表情默默看我,像个受虐儿童,最后我不得不停下,对他说:“我们中国博大精深,被刺扎从某个中医的扭曲角度来讲,算是针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