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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白兔妈妈和狐狸们(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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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只是哭泣,他也会懂得。
——宋于心
我迎来了自己的第二十三个生日。可笑的是,一开始我竟记不起自己到底多大了,还是用杜家驰的岁数,减去十三,计算得出自己的年龄。明明还这样年轻,我却觉得自己已经像个苍老的妇人。
早上的时候,阳光非常充足,把花园里丛生的杂草晒得暖洋洋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片花园已经属于安吉了。他慢慢开垦出一小块花圃,种了片紫色的小花。
这让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悄悄拿走,据为己有。
这花园,属于我的母亲。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不再回来,花园也死气沉沉,不复生机。我希望花园一直颓败下去,这是一种祭奠方式,就好比陪葬。
一只虫伏在花茎,安吉诱它到指间,并未捻死,反而放入身边的杂草丛。转头之间,他瞧见我,浅淡一笑。
“不死它还会回来。”
想捍卫自己的花,必须拿出铁石心肠,做好消灭一切可能伤害自己心爱之物的存在的准备。有想守护的东西,就不能对其他的持有仁慈。
“也许吧,”他这样感叹,“大概是这花的命。虫会杀死比自己弱小的花,杀了比我弱小的它,我又算什么呢?谁都有活着的权利。”
这是佛祖般的慈悲,其中也有同病相怜的成分。望花的他,苍白安静,玻璃娃娃似的,干净易碎。
“能不能为我种些东西,算作生日礼物?”
他欣然答应,随即又问我,是什么花。
“丁香,一簇簇的丁香。”
我母亲最爱的花。
宋于心,是座牢笼,锁住的除去我,还有我母亲那卑微渺小的希望。
公司那边,新区的土地开发方案、投资、招商一切就绪,只差开发许可了。一切都不可思议般顺利进行着。还有林妍,也被我安排进公司。一方面,我只不过给她了一个面试机会,她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对维明会有很大帮助;另一方面,作为她的朋友,我想帮她展开新的生活。
当初戴维扬梦想的崭新生活为我亲手所毁,现在这是我变相弥补过错的举动。我最怕的,莫过于“于事无补”四个字。
林妍依旧那么风骚,出色得令人吃惊。有时,看她脸上洋溢的自信笑容,我会有种错觉,仿若再次置身校园里的林荫大道,什么都没变过,我还在英国,戴维扬还活着。我们还沉浸在短暂而刻骨的快乐中。
和他一起,快乐也是痛的。
我没有告诉过林妍关于戴维扬的事,也没告诉过她关于杜家驰的事。但后者想必她已打听的非常清楚。她大约以为杜家驰野心勃勃,企图鸠占鹊巢,我视杜家驰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一切赶他走。从结果上来讲,我的确不惜一切都要赶走杜家驰。杜家驰和我若真的是人们想象的那种,事情也不会这般复杂。
由于没什么事处理,我能提前下班,这很可能是杜家驰故意安排的。在他的身体里多少还残余点儿杜家驰的痕迹。这次生日,我没有那种梦幻浪漫的奢想,只想坐下来,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和我的孩子度过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
这是我的怪癖,穷怕了的人疯狂攒钱,而我却是疯狂囤积记忆。我是悲伤痛苦怕了,总觉得眼前的幸福快乐像是漂浮的泡泡,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一戳即破。
戴维、安吉和我,还有苏婶围坐在桌子旁,吃饭谈天,充满家庭温馨。
其实,停在这里就好,若我不那么爱他,若我再自私一点,就可以痛快地过想要的生活了。
吃完饭,戴维和我在他的房间插汽车模型。他那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的模样令我发笑。我们母子依稀是很久没这样过了。插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溜烟跑到床边,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彩色的盒子。
盒子被彩纸粗糙包裹,绝算不上精美。
“送给你。”
他的小脸红彤彤的,充满兴奋。
这是我的孩子为我准备的礼物,尽管里面的东西可能相当幼稚可笑,但对我来说,都是无价之宝。这一瞬我充满感激,感激老天爷将戴维送到我身边。这种心情,非要当了母亲的人才能体会。
我一边小心翼翼拆开包装,一边偷看戴维。他愈发兴奋,正认真地观察我的表情变化。
我想,我一定要做出最最惊喜的表情。
盒子终于被我给打开。里面的东西失去遮蔽,暴露在我眼前。我的表情凝滞在那一刻。
“哪里来的?”
戴维被我凝重的表情吓到,忘记回答。
“哪里来的!”
我更加严厉地质问他。
里面是一枚精美的戒指,银色指环上镶嵌着一颗鲜艳如血的红宝石,相当贵重。更令我痛苦的是,我曾见过它被戴在安吉母亲的手指上。我还记得,那时她骄傲的表情。
“在花园里捡到的。”
戴维越说声音越小,眼眶里开始有泪水打转。
我看着他,目光愈发寒冷。安吉的母亲把戒指留给了安吉。我恍然大悟,那天安吉翻箱倒柜找的,应该也是这个吧。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被遗落在花园里。
我的脑海里涌现无数猜想,我选择了比较好的那个,戴维应该是去安吉房间玩耍的时候,无意中见到才偷偷拿走的。
戴维朝我接近,想要我的拥抱。我却一把推开他:“撒谎!”
他跌在地上,放声大哭,边哭边模糊地说:“我没有……”
我看着他,只感到失望,不自觉脱口而出冷酷的话来:“我不需要一个小偷做我的孩子。”
说完,我便转身离去。
戴维在房间里哭的撕心裂肺,任凭苏婶怎样安慰都没用。
我坐在床上,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哭声。那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我差点心软冲出去哄他。
最后他哭累了,抑或是,嗓子再没法发出声音。那哭声总算止住。
离十二点还差十分钟。
我心烦意乱,鼓足勇气,对着手机发呆许久,最后拨下瑞卡的号码。
两年了,已经两年没和他联系过。
既然已经接受林妍,也没必要逃避他了,我只是一直缺乏勇气。
手机里响起语速极快的英文:“喂,这里是瑞卡邓菲,哪位?”
那边应该是下午。
是他,是他,想说的话太多。一时哽在喉咙,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想念披萨之夜,想念那场大雨,想念他的陪伴。
沉默一阵,瑞卡竟猜出是我,他声音一沉,发自肺腑地爆出一句粗口:“婊~子。”
我当即被这句“婊~子”感动,在电话这头嚎啕大哭,哭得不能自己,从二十三岁的结尾哭到二十四岁的开头。
这两年,第一次,我哭得这么痛快,这么安心。
瑞卡没有挂掉电话,而是一言不发地倾听,他其实是最体贴温柔的,电话那头的他必定也是红了眼睛。
两年后的第一通电话,开头一句粗口,中间和结尾是无休无止的哭声,再没任何其他话语。可这就已经足够。
我们的友情坚固如山,这是我唯一确定和相信的。
即使我只是哭泣,他也会懂得。
我对着手机一直哭到欠费,失去戴维扬,失去孩子,失去以往的生活,将失去这一切的悲伤全都宣泄出来。
第二天,我把戒指还给安吉,他拿在手中把玩,喜怒不明。
“我倒情愿它真的不见,这样,我会比较好过。”
他明明那么在乎,在内心还渴望着母亲的关爱。
这样的他,忽然令我充满怜惜。我毕竟是他的姐姐,虽然少了一半血缘,但多少也该给他一点温情的,像家人那样。
我把手放在他头上,轻轻抚摸:“净说些感伤的话,人生观,世界观这么消极,真让我担心。”
他竟愣在原地,露出少年特有的傻气,显得非常可爱。
今天我才意识到,原来对安吉我也是有所亏欠。准确的说,是宋家有所亏欠。我们欠他的,是应当无偿给予亲人的温情。
“今晚有安排吗?一起出去吃吧。咱们好像从没在外面一起吃过。”
安吉有些震惊,又有些手足无措,慌张地点头。
以后我该学会做个好姐姐。
可惜这份感慨和决心在一天之内就淹没在震惊和愤怒之下,消失无踪。新区土地开发的事情遇到障碍,停滞不前。就像一艘在平静海面上全速前进的船,一下撞在冰山上。
林妍告诉我,是今天上午国土资源局下达的通知,那块地底下被勘测出地下水源,必须停止一切施工活动,否则会对饮用水质量产生极大威胁。
怎么会这样……我感到难以置信,为什么早没检测出来后来我忽然懂了,所谓“官吃商”,当真不假。有人不能忍受一块炙手可热却又无法带来收益的地皮,即便不能开发,也要想方设法捞上一笔。
这也是维明在与百利奇的竞争中获胜的原因。百利奇早就收到风声,在竞标中出了一个极低的价格,参与竞标,为的就是引诱维明步入这骗局。
我独自坐在楼梯间,四周一片昏暗,齐峥那双锋利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在脑中闪现。
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因恐惧而紧闭。是的,才刚刚走到这里,我就已经开始胆怯。杜家驰说得对,我不是齐峥的对手。我成不了任何人的对手,没了杜家驰,我不过是只丧家犬。
寂静之中,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道光从那里射来。他朝我走来,脸上有宽和的笑容:“失踪一整天,就只是坐在这里吗?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挑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
他坐到我身边,肩膀轻轻与我的相触。我低头不语,闻见酸橙杜松子酒的香气。他捧起我的手,放在膝盖上缓慢摩擦。
他的手稍大一些,温暖厚实。
“真凉啊,”他无奈地叹口气,“至少学会好好对自己吧。”
时光疯狂褪去,我们回到多年之前的午后,他是穿着彩伞T恤的杜家驰,我是哭泣的宋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