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月》风浣裳

4、（三）无极门下

　　那少女道：“这次算你躲得快，可我若是跟着再补一掌，你躲得开吗？”少年吁一口气道：“算你本事大还不行么？”那少女点一点头，道：“你承认就好，那就不用试了。我问你的话你回不回答？”那少年道：“好吧——我是无极门下，名叫江离。我跟着你走到这里，被你困住，受你盘问，到底怎么回事，自己也糊里糊涂，不知为了什么。”

　　那少女道：“江离？那你要找什么人呢？”江离道：“我找一位江老爷子，讳上若下沉。”那少女道：“江若沉江老爷子？”说到这里她身形一动，似乎想要转过身来，却抬起一只手撑住树干，强忍着没有转头，语调却陡然拔高了一截：“你说的是二十年前就被称为中原武林第一高手，外号“翻天鹞子”的无极门江三爷？”

　　江离听她说得明白，喜道：“姑娘，你识得我爹吗？”那少女一愕，摇了摇头，又道：“你是江三爷的公子？那你学无极派武功，怎不跟着贵派第一高手的令尊学，倒去另拜旁人为师？”

　　江离道：“我自幼跟着师父，没见过我爹的面。至于为什么这样，只有去问我爹了。”那少女道：“你可以问你师父啊。”江离道：“别提了，每次我一提这件事，都惹得师父大发脾气，哪里问得出来？”那少女道：“你师父脾气这么坏，是不是女屠户柳若依？”江离道：“女屠户柳若依？这名号可吓人得很。好在她不是我师父——我师父是出家人，道号无心。”

　　那少女道：“无心道长？无极门龙祖师只有两位传人，一位是他儿子龙潜渊，还有一个晚年收的女弟子就是后来的落伽神尼。龙潜渊的三大弟子“展翅金雕”萧若秋，“追云苍鹰”白若飞和“翻天鹞子”江若沉名满江湖；落伽神尼只有一位传人就是女屠户柳若依，这位无心道长倒没听说过。”

　　她年纪轻轻，对江湖各大门派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江离惊佩之余禁不住有些嫉妒，听她终于有了不知道的地方，心里颇为高兴，他自己除了两个月前才从师父口中知道父亲的名字之外，都不知道还有两位师伯和一位“女屠户”之称的师叔，自然也没法子跟对方解释清楚，遂道：“本门中事你道听途说了一些，自然是一知半解。”那少女道：“龙沉渊过世时关门弟子江若沉才十二岁，自然不会另有传人，想来是落伽神尼隐居华山后，收了不止一个弟子？”

　　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实欲江离证实或是否认，就可以得知实情；江离根本就不知道，哪里肯接她的话茬？更怕她直言追问过来，于是岔开话题道：“你怎么知道我师父是女人？”那少女道：“那么古怪的脾气，又那么小心眼儿，不是，”说到这里，忽地顿住，江离笑道：“只有女人才会这么脾气古怪，有小心眼儿对不对？”那少女一时失口，“哼”了一声，道：“你背后这么说你师父？好大的胆子！”

　　江离一笑，道：“那你师父是哪一位高人？”那少女略一沉吟，道：“我没师父。”江离道：“骗人！没师父你的武功会这么高？我都跟你说了，你何必瞒着我？”那少女道：“也不一定非要跟师父才能学功夫啊！”江离道：“那你是家传的功夫了？”那少女叹了口气，知他要借机探问自己，打断他道：“不跟你聊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那少年想起自己正事还没问，忙道：“等等，姑娘，你知道我爹爹现在何处吗？”那少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师父没告诉你吗？”江离道：“我师父说我爹爹十几年前住在徐州城里。我在城中找了一个多月，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那少女道：“世道混乱，他们也许搬家去了别处，令尊在武林中颇有名望，应该不太难找。你找武林中人问一问吧，我要走了。”江离道：“喂，你等一等。”那少女道：“还干什么？”江离道：“姑娘，咱们说了这半天话，也该算朋友了。你不转过身来瞧瞧我，下次遇见大家岂不是仍旧不认识？

　　那少女道：“不认识就不认识，你并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认不认识又有什么相干？”江离道：“你也要找人？找什么人，说不定我可以帮你。”那少女道：“多谢，不过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们还是各人找各人的吧。”

　　江离道：“人在江湖，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你已知道我要找谁，不如也告诉我你要找谁，我们一起找，互相帮着找，说不定找得更快些。”那少女却仍是摇头道：“我跟你不是朋友。作不成朋友也比作敌人强，你别费心思打听我是谁了，否则对咱俩都没好处。”

　　江离知道她轻功高明，真要走了自己决计追不上，见她说走就走，忽地大叫一声“唉哟”，那少女听他声音惊慌，禁不住回头来看，江离正要骗她回头，笑嘻嘻地向她脸上望去。

　　由这少女身形声音，可以想象她一定生得极美，因此江离千方百计地要看上一眼，哪知这少女回过头来，竟是面色黑黄，皮肤粗肿，除了一双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一张脸殊无可取之处，甚至说颇为丑陋。那少女见了他神情立知上当，挥掌向他打来，这一回江离正惊得发愣，自然避之不及，这一掌清清脆脆地掴在他脸上。

　　那少女索兴转过身来，瞪着他道：“终于给你看见了，你满意了吧。”虽在发怒斥责，话音仍是宛转清脆。江离耳中听着她声音，眼中看着她的容貌，只觉十二分地不相称，见她生气，忙道：“对不起，我......”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这回不想认识我了吧。”说完身子一纵，如一只乳燕轻盈之极地没入林中，转眼消失不见了。

　　江离一个人站在林中，方才的事如同一场梦一般，现在梦醒了，那梦里情形却一遍遍地在脑海中闪现。他自幼随师父长大，下山之前他除了师父和做饭的刘婶之外没见过其他的人，因为在他六岁上拜师的时候他师父就让他发过誓，除非能打败师父，否则绝不下山一步——好在他学武的资质极佳，为了早日能下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又用功勤苦，所以他虽然才十八岁，终于在两个月前胜了师父一招，师父也就只好告诉他身世家乡，让他下山寻亲。他下山两月，经历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一切对他都很新鲜，他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即如今天终于知道了妓院是怎么回事，可是方才这少女让他真的琢磨不透。

　　他见过的人虽不多，却并非没见过美人，刘婶说师父是个“活神仙”，他在山上从没留意，下山来一比才知道，师父确实是个极美的女子——江映红固然青春年少，打扮得花枝招展，单以容貌而论，却未必比得上师父。可是师父性子实在古怪，让他不敢亲近；这少女却截然相反——她武功比他高，可一点儿都不可怕；虽然一直背对着他，却感觉熟络无拘；她生的虽不好看，却别有一种让人喜欢的味道——江映红当然比这少女美得多，而且对他也不错，可他却宁肯跟这少女在一块儿。她飘然而去，他的心里立时就空落落的。

　　现在该干什么呢？在山上的时候他一心盼望能早点儿下山找爹娘，所以想的做的都是拼命练武功，早点儿胜过师父。可现在他下山来了，到了故居徐州，爹娘却早搬了家，茫茫人海，让他到哪儿去找？爹和娘难道从来不想念他？为什么他们从来不上来看看他，搬了家也不通知他一声，他们难道不想要这个儿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几岁上得山，从他记事开始就只见过师父，到他十来岁上师父才救了刘婶上山来。师父脾气很怪，特别是当他听刘婶说世人都有爹娘、去问过师父他的爹娘是谁之后，师父就老怀疑他会偷偷下山，一去不回来了，发起脾气来就对他又打又骂。但刘婶劝他不要恨师父，师父其实很苦，很怕失去他，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师父对他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时眼神里的凄苦，可他不敢问，问了师父也不会告诉他。

　　他怕师父，又觉得师父很可怜——师父不想他下山，不想他武功越来越高；可师父决不食言，教他功夫时一点儿都不藏私——这是他跟两个月前跟师父比试时才知道的。师父那么要强好胜，无论如何不愿意让他得胜下山，可是师父使得没有一招是他没学过的，所以他才能青出于蓝，最终胜了那一招。

　　他忽然想起了师父待他的种种好处，还有那么疼他的刘婶，多日不见，不知她们怎么样了——在山上时拼命想下山，现在下了山又禁不住想念师父！可他不能回去，回山说不定师父又不准他走了，可他还没找到爹娘呢——不知道爹和娘是什么样子，娘会不会也像师父一样爱发脾气？还有方才那位姑娘，不知道她要找什么人，为什么就不肯告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