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月》风浣裳

3、（二）白衣少女

　　那少年听他说起粗话来，手臂一抬，孙三登时“噔噔噔”连退数步，“嘭”的撞在楼门口的花架上。花架翻倒，一盆梅花盆景“啪”的摔在地上，碎成数块。孙三撞的腰眼生疼，跳起来大叫道：“好小子，白玩儿不给钱，你还动手打人？”叫声中几个彪形大汉围拢过来，叫道：“谁敢在这儿撒野生事？”

　　江映红跟着出来，见事情闹大了，怕那少年吃亏，忙道：“没事没事，这是我本家哥哥，来找我问点儿事儿，不是外人。”孙三道：“什么不是外人，这小子听他说话就不是本地人！听说这里有美貌姑娘，猴急的央我带他进来，干完了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不给钱还动手摔我一跤！你也不打听打听，香雪楼是什么地方？由的你这乡下小子来撒野？”

　　当头那大汉道：“小子，吃饭给饭钱，喝酒给酒钱，女人也不是白干的，该给多少钱给多少钱，大家走路，不然别怪咱们不客气。”孙三道：“进门二两，打茶围三两，还有打碎的这盆铁枝梅也要十几两，留下二十两放你走路。”那少年似乎隐隐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地方，但他进城寻父多日不遇，身上剩下的钱总共也没二十两，何况进来就说了几句话，水都没喝一口，没来由就要二十两银子，忒也岂有此理。向孙三道：“我本来在走路，是你劝我进来的；不过说了几句话，也没喝你的茶，哪里值这许多钱？”

　　孙三见他好说话，越发得理不让人，大声叫道：“嫌价高啊？没钱你别进来呀？香雪楼风花雪月，本来就是花钱的地方！二十两官锭，一文也不能少！掏不掏？你小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不是？好小子！哥儿几个，让他尝尝赖帐的滋味。”两个大汉甩了甩胳膊，摇摇晃晃向他包抄过来。

　　那少年说不过他，气的满脸通红，江映红在一边看着，见他孤身一个俊秀少年，哪里是这几个护院的对手？忙过来拦在他身前劝道：“这位哥哥是老实人，没来过这种地方，不懂这儿的规矩。适才进来没说三句话，茶也没喝一口就要走；就是这盆花，三哥你自己撞翻的，哪就值十五两银子？我说就拿二两给门上得了，打茶围的钱我也不要了。”

　　当头那大汉笑道：“红姐儿，你是看上这小白脸了吧，怕他挨揍心疼啊？”江映红啐道：“放你娘的屁，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大汉道：“我是吐不出，只有你红姐儿那樱桃香口里才吐得出来。”他身后一个大汉道：“人家红姐儿口里吐出来的可是玫瑰香露…”江映红笑着骂道:“那是你娘吐的！去去去，该在哪儿挺尸滚哪儿去，少跟老娘贫嘴。”

　　那大汉道：“咱们当然得滚了，人家红姐儿的玫瑰香露是吐给人家小白脸的，咱们站在这儿，还不是干馋不到嘴？”一边满口胡柴，众大汉一哄而散。孙三急道：“那这花盆算谁的？”江映红道：“算我的行了吧？你歇着去吧。”说着摸出半吊钱递给孙三，孙三连忙接过，道：“也就看红姑娘你的面子，”瞪了那少年一眼，向地啐了一口，转身摇摇摆摆地去了。

　　江映红回身向那少年道：“好哥哥，没事了，这帮粗人一向这样，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那少年探手入怀，摸出五两一小锭元宝递给她道：“那我走了。”江映红一把抓住他手道：“哥哥”，那少年随手一挣，将她的手甩脱，江映红却只是将元宝放回他手里，涩声道：“我说过不要你的钱。”那少年一怔，道：“你们这儿的规矩…”江映红道：“打茶围的钱收不收在我，你不用管了。你还要找寻令尊大人，这徐州城里，身上没钱什么也干不成。你收着吧，门上还要二两呢。”那少年见她说得诚挚，道：“那多谢你。”江映红凄然一笑，道：“你去吧。”

　　那少年走到门口，见楼前孙三正口沫横飞地跟人讲述，边说边向他指指点点，心头恨此人奸猾，拿出二两银子向他一招道：“钱给你。”伸指向他弹去。孙三见银子飞来，连忙伸手接住，哪知才到手又“唉呦”一声甩手抛出，手臂连甩，叫个不停。原来那少年有心惩治他，银子弹出，势道劲疾，几乎将孙三手指骨打断了。听得旁边有人笑道：“三哥，银子到了你手里，竟还有撒手的时候，当真难得。”

　　那少年心里这才痛快了些，走出香雪楼，想起寻父无着，又禁不住叹了口气。茫茫然沿路而行，忽觉身边白影一闪，却是一个白衣少女擦身而过。虽只是个背影，但长长一头秀发披垂在雪白衣衫上，如微风中一枝水莲花婷婷欲举。这一望把他全部心思都吸引了过去，不知不觉便随着人家过去，跟着拐了个弯儿。那少女出了城门，他也亦步亦趋跟出城来。城外行人渐少，渐渐只剩了他们两个，他飘忽迷茫之际，却是浑然不觉，眼见那少女走入路边林中，跟着便走了进去。

　　那少女紧走几步，陡然停住身形，也不回头，袖子一甩，激得身边树上十余个松球向后疾飞，击向随后过来的少年。那少年忽见身前丈余方圆皆被疾飞的松球上下罩住，身形微挫，双掌一上一下，分向外划，一股旋劲儿将松球尽数荡了开去，噼噼啪啪掉在地上。就听那少女冷冷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虽是厉声斥责，声音仍甚是清脆悦耳。

　　那少年一路想着心事，原没想过自己跟着人家做什么，给对方一问，登时张口结舌。半晌道：“我不是想跟着你，只是大家恰好走了同一条路。”这话牵强附会，自己也觉无理，那少女果然冷笑道：“无极门号称名门正派，哪知门下弟子却如此不堪！公然买笑嫖妓不说，鬼鬼祟祟地跟踪旁人，却连承认都不敢承认。龙行天一代人杰，后代弟子却不肖之至！”

　　龙行天是无极门的开派祖师，是这少年师父的师祖。这少女身形声音都显得年纪甚轻，只怕二十岁都不到。方才那一招挥袖卷松球的功夫是从“摘花飞叶伤人即死”的手法中化出，她以窄窄衣袖使出，运劲之巧妙较之以手摘花飞叶更胜一筹；而她头也不回只凭那少年荡开松球的一招便听出他使的是混元无极劲，立时认出他的出身门派更令这少年大吃一惊。听对方说出祖师爷的名号，不由心下惭愧，低头道：“姑娘责备的是，我不该跟着你。不过我误闯香雪楼是为了找人，可不是什么买笑嫖妓，你千万别误会。”他自知理亏，多说无益，因此说完转身便走。

　　哪知他刚迈出两步，抬头忽见那少女背影挡在身前丈余，就好象早就站在那里一般。他惊骇之下，转身望向那少女方才所立那棵松树下，仍见她悠悠闲闲站在那里恍如未动。他连连转身，那少女始终在他身前丈许，而且并不转过身来，显然是有恃无恐。

　　这少年学艺十几年，无极派的功夫都已学全了，他资质极佳，除了功力经验不足，武功比他师父也差不了多少，下山后从未遇到对手。无极派纵不以轻功见长，但这少女小小年纪，这一身如鬼如魅的轻功竟将他玩弄于指掌之上，不由他不惊得冷汗淋淋。索性站住不动，深吸一口气道：“你再拦着我，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那少女道：“你倒试试。”少年道：“你即不让我走，就转过身来，咱们斗上一斗。”那少女道：“好啊，你出招吧。”少年道：“你转过身来啊。”那少女道：“不必，我不想见你。”少年微笑道：“你不想见我，却又不让我走，你倒底想干什么？”那少女道：“我有话问你，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少年笑道：“你不转过身来跟我说话，是瞧我不起。孔夫子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这样子问我，我也不会回答。”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孔夫子还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行”呢，亏你还好意思说嘴？我问你的话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不然你就动手，打赢了我你自然就可以走了。”少年道：“你不转过身来，我不跟你动手。”那少女道：“那就实话实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

　　那少年道：“你不是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话音未落，那少女一只纤纤素掌已挥到他面前，那少年百忙中倒退三尺，总算未被击中。那少女一掌落空，也就住手不打，否则以她如影附形的轻功，这少年除非还手对敌，决计无法再避开她下一掌。那少年见她一直斯斯文文说话，没想到说打便打，怒道“你怎么也随随便便动手打人，倒跟我师父一样？”那少女道：“你师父打你，你也敢躲？”

　　这少年的师父脾气暴躁，对他也经常莫名其妙地随手打骂，小时侯他躲不开，后来武功越练越高，师父挥掌打来，虽不敢全躲，也偷偷避开最吃疼的地方。他适才能避开那少女倏忽而至的一掌，也是平日应付师父毫无朕兆的挥掌便打练出来的。那少女信口一问，却正中他的心病，他自然不能实话实说，道：“师父打我躲不得，你打我还躲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