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率》梅宝桂子

6、第六章 星夜

　　“请进。”

　　仙道打开门，湿淋淋的两人走进门厅。

　　仙道把渔具靠墙放下。见流川还站在原地，他笑着补充道：

　　“我一个人住。”

　　流川环顾房间。房间不大。靠窗是床，几本体育杂志随意丢于其上。书桌很小，一角摆放的音响颇为前卫。简单随性的风格，主人的喜好一目了然：篮球，录影机，大得不像话的CD盒塞得满满。一张像是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海边拍摄的照片，放得很大，贴在墙上。

　　“换件衣服吧，小心感冒了。”仙道说着，开始脱湿透的衣服。流川点点头，动手脱掉上衣。

　　仙道一瞥流川露出雪白的腰线，不禁笑起来：“你皮肤好白。”

　　流川瞪他一眼：“也不看看自己。”

　　仙道低头笑笑。再抬头时，流川已经把湿透的上衣搭在门厅的衣挂上，微微弯下腰，开始脱运动裤。仙道的目光突然就有点移不开了。

　　印象中的流川，不是一身红白分明的篮球服，就是穿着长袖的套头衫——流川并不瘦弱，但与某些大块头的篮球运动员相比，略嫌清秀了些。赛场上的流川，浑身洋溢着竞技的活力；平时，宽松的套头衫穿在身上，他那原本健美的身型便多了种说不出的清逸。

　　然而，仙道心想，穿着衣服是一种感觉，脱掉之后，完全又是另一种感觉。

　　灯光下，流川的皮肤白得过分。仙道不禁想起冬日的雪，白得亮眼，目视久了有点难以承受。与平日的拒人千里不同，此刻的流川显得更为柔和，流露出可亲的一面。线条优美的身体，随着动作的起伏，散发出生动的青春气息。

　　几滴残留的雨水流过肩胛骨，滑过起伏的胸口，顺着腹肌流下来。短裤因为淋湿的缘故，此刻紧贴着皮肤，勾勒出紧致的腰线。一滴雨水划过白皙的颈部，滴落在地板上。

　　感觉，好像有点太强烈了。仙道忍不住想。

　　“咳、浴室在那边。”仙道好不容易才移开视线。他转身背对着流川，蹲在抽屉前翻找：

　　“你先洗吧，我帮你找件干净衣服……”

　　流川朝浴室走了两步，又转向仙道走过来。后者埋着头，假装没注意到。

　　流川在仙道身边蹲下，伸手握住他的胳膊。

　　一瞬间，仙道感到全身血液都上涌向头。他忍不住抬起眼：流川只穿着短裤，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蹲在身旁。柔顺的发丝湿漉漉的，贴在白皙的额上。握着胳膊的手很冰，可仙道被触到的那块皮肤，感觉却像是发烧似的火热。

　　原来是确认伤口有没有见水呀……

　　仙道僵硬地被流川握着胳膊，后者一脸认真地查看那次“车祸”留下的伤疤。

　　“哈、哈，你看，早就好了，不用担心……”仙道勉强笑道，声音在自己听来特别不自然。他别开脸，轻轻抽出被抓着的胳膊：

　　“……对了，还得找条浴巾给你……”

　　流川没做声，站起身来，看一眼还光着上身的仙道，走开了——仙道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隐约间听到流川说：

　　“别着凉了。”

　　仙道抬起头，浴室门已经关上了。

　　“……哦……好。”

　　半晌，仙道才回过神来，机械地对着空气答应。经流川一提醒，顿时感到有些凉意。

　　……

　　两小时后。

　　雨渐渐停歇。

　　乌云消散，露出湖水般的深蓝夜空。整个穹庐如同微风轻拂的湖面。那点点星光仿佛跃出湖水的飞鱼，鱼鳞反射出细密而律动的光芒。这光流落在地上，薄雾中的城市便罩上一层宁静的光晕。

　　某户透出灯光的窗里，一个朝天发的少年正在洗碗池前忙碌。厨房门口倚着另一个少年。

　　流川倚在厨房门上看仙道洗碗。

　　晚饭是流川独力完成的蒸鱼（两只鱼的灵魂手拉手泪奔飞去）——除了递佐料外基本什么也没干的仙道，毫无悬念地承担起洗碗的工作。

　　仙道一边冲洗手中的碗碟，一边笑着说：

　　“没想到你还擅长厨艺啊。”

　　尽管仙道家的食材储备异常贫乏，流川仍然用一块有点蔫的姜、半根剩下的葱和一瓶快到保质期的酱油拯救了晚餐。仙道吃得津津有味，对流川的手艺大加赞赏。

　　流川摆出“你这么烂的厨艺才应该惊讶”的表情，不以为然道：

　　“偶尔会去厨房帮忙。”

　　想象小流川踮着脚，在厨房里默默帮忙的情景，仙道忍不住笑了。他侧过脸，打量面无表情的流川。许多人说流川傲慢，实在是不了解这家伙呢。即使体贴对方时，也不会说一句矫情的话，纯粹得罕见呢。

　　“流川你啊，是个细心的人呢。”

　　仙道低头擦拭碗碟，微笑着说。

　　这时流川已经打着哈欠去客厅了。

　　仙道从厨房出来时，流川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正在看仙道收藏的CD。

　　“你也喜欢Prince？”仙道在流川身边坐下，看一眼CD封面，饶有兴致地问：

　　“最喜欢哪首？”

　　“《Diamonds and Pearls》。”

　　“唔，歌词不错的一首。我偏爱《Purple Rain》，很空灵。”

　　流川轻轻点头，放下唱片。“最近CD机里碰巧在听。”他说。

　　两人就这么坐在地板上，翻着唱片，间或拿出一张来交流几句——品味意外地相似。

　　仙道随手摁开音响。清澈的吉他声响起，宛如明亮的溪水流入房间。简单的节拍，慵懒的嗓音，带着深重的迷离与寂寥。

　　Sometimes I feel so happy
　　有时我如此快乐
　　Sometimes I feel so sad
　　有时我如此悲伤
　　Sometimes I feel so happy
　　有时我如此快乐
　　But mostlyyou just make me mad
　　而你总令我不知所措

　　“这是我最喜欢的乐队。”

　　“The Velvet Underground。”仙道接着说，“一直想收藏初版唱片，可惜现在市面上很难找到呢……”

　　流川没有接话。房间里只听到主唱呓语般的浅唱，飘渺沙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V.U.为主流所排斥，唱片发行时也备受冷落。走红后，这些当初无人问津的唱片顿时身价倍涨。”仙道把手搭在脑后，仰脸看向天花板，“追捧者当中，有多少人是纯粹因为喜欢呢……”

　　If I could make the world as pure
　　如果我能让世界纯净
　　And strange as what I see
　　奇妙如我所见
　　I'd put you in the mirror
　　我会将你藏入镜中
　　I put in front of me
　　放在我面前

　　仙道迎上流川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每一首歌都在等待吧……等待某个时刻，某个地方，某个人能够听到歌者想要传达的声音。哪怕只有一个人，在那短短的刹那里，歌也就有了生命。”

　　Skip a life completely
　　越过漫长人生
　　Stuff it in a cup
　　将它塞入杯中
　　She said money is like us in time
　　她说人心终如金钱
　　It lies but can't stand up
　　写满谎言与依赖
　　Down for you is up
　　是非颠倒

　　“不过啊，一首歌也许要等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永远都遇不到心灵相通的听者呢……”

　　“那又怎样。”流川突然开口道，“就算要等几个世纪，只要一个人听懂就够了。就算没人听得到，自己记得就好。”

　　仙道望着一脸平静说出这番话的流川，竟一时语噎。后者感受到他的视线，皱眉问：

　　“看我干嘛？”

　　“刚才，我好像……”仙道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像是V.U.遇到知音的感觉哎……”

　　“白痴。”流川一脸鄙视，却没有进一步反驳。

　　一时间，两人只是默契地聆听着歌声，来自异时空的吟唱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Thought of you as my mountain top
　　以为你是山巅
　　Thought of you as my peak
　　以为你是梦想
　　Thought of you as everything
　　以为你是我的一切
　　I've had but couldn't keep
　　我曾拥有却无法挽留
　　I've had but couldn't keep
　　我曾拥有却无法挽留
　　……
　　Linger on your pale blue eyes
　　难忘你那淡蓝的双眸
　　Linger on your pale blue eyes
　　难忘你那淡蓝的双眸

　　……

　　银色的星光洒在窗台上。

　　仙道和流川并排躺在床上。雨水洗过的星空格外清澄，两人感受着这秋夜的静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冬天？”

　　“不喜欢。”

　　“哎，为什么？”

　　“下雪不能打球。”

　　“噗哈~~”

　　“什么事都能笑，怪胎。”

　　“什么事都不笑，你也蛮怪的喔。”

　　“哼。”

　　“哈哈。”

　　“……”

　　“我说，冬天很棒啊……朴素坦率，是最真实的季节呢。……下雪时张开手臂，看雪花从高高的天空慢慢飘落……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仙道回想着雪花飘落的情景，身边流川打个哈欠，似是困了。仙道侧脸看看他：眼睛已经眯起来了。真像个小鬼，想睡觉时绝对不会掩饰。不喜欢冬天居然是这么单纯的理由。完全就是个小孩子呢，呵呵。仙道把目光投向窗外。深邃而安详的夜空中，星辰静静地闪烁。

　　“不过，我现在越来越喜欢秋天了呢。”

　　仙道没有看流川。他知道流川已经睡着了。

　　“因为啊……这个秋天，我遇见了很特别的家伙。”

　　仙道侧过脸来，星光给流川的睡颜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色。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轻轻替流川盖好被子，仙道重新躺平。

　　这样就好。

　　他默默地想，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