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率》梅宝桂子

4、第四章 十二年前

　　枫叶如同蝶翼，流荡飘转，穿过那时光的流水。

　　直到十二年前神奈川的海边。那时，那里正是秋季。

　　一片红叶悠悠然，飘落水中。柏油路面，昨夜秋雨留下几摊积水，倒映着红叶白云蓝天，一场清澄。

　　飞速转动的单车轮猛然驶过积水，搅乱这满溢秋色的池水，激起凌乱的水花。

　　骑单车的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宽松的深紫色套头衫，背着运动包，耳朵里塞着耳机。看样子是运动完回家。

　　公路环山，一侧是层林尽染的红叶遍山，另一侧则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是防海堤。放眼望去，灰色的堤岸梦幻般向远延伸，与更远处的白色沙滩相接，再至蔚蓝色的海潮，泛起层层雪白的泡沫，一波一波涌上又褪去。堤坝将无尽冰凉的海与如火般艳美的山林隔开又相系。那海如同渐变色的绸带，无限延展，开阔前去，直至与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天际交汇。那蓝的海天一色，犹若最壮丽磅礴的画卷，不小心将一点斑斓油彩，滴落公路上的水滩中，彼此映照。形成奇妙的大画与小画的调谐关系。

　　单车飞驶在公路上。车速很快，带起柔顺的刘海向后飞扬，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线条美好的狭长双眼。云淡风轻，秋山红叶，蓝天碧海，骑单车的俊美少年。一切都韵动着美的气息。唯一的违和感，来自于少年那双俊美的眼。——眼睛，闭着。

　　没错，闭着。

　　在下坡的公路上，单车风驰电掣地全速前进。而车主听着耳机里的音乐，似乎、好像、大概、可能、也许、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是的，您现在看到的这一幕，正是湘北名产、号称神奈川四大奇景之一（其他三个是什么你倒是一次性说明啊喂！）的——流川骑车。

　　作为湘北高中篮球队皇牌、全体女生的梦中情人、全体男生的头号情敌（本人完全不知情……），这位名叫流川枫的高一男生，从早晨骑车出门到课上睡觉再到篮球馆打球再到骑车回家，日常生活的每个环节都会引起女生的尖叫+无意中得罪周围男生。据传有女生将他上课流口水睡觉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瞻仰。还有传闻说，由此衍生出一个代号为“流川命”的神秘组织，人数众多且不断攀升。自流川入校以来，该组织迅速扩张，现已成为神奈川县首屈一指的民间组织，势力极大。

　　咳咳，扯远了。我们要说的是，这位风靡全校的流川同学，除了打篮球时惊人活跃，大概因为精力都贡献给了篮球，他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

　　晚上睡，白天睡。上课睡，下课睡。上学睡，放学睡。教室里睡，楼顶上睡。一言蔽之，除了打篮球的时候，其他时间，流川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睡觉的路上。

　　等等，睡觉的路上……？嗨，这还不简单，就是边骑车边睡觉呗~（众：你确定这样真的大丈夫么……）上学休息两不误，多么明智的选择啊~~（众：作者你就是个流川命吧这种违反交规的高危行动你也能爱屋及乌赞美之情溢于言表不要误导青少年啊喂！！……）

　　咳咳，又扯远了（被不耐烦的众人踩扁）。一言蔽之，流川边打瞌睡边骑车，已成为他贯彻兴趣爱好的重要途径，成为他生活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对，就像是太阳之于缺钙患者的存在。而流川在骑车路上渐入梦境，业已成为神奈川的日常景象——啊，对对对，就像太阳东升西落那么日常。

　　什么，你问这样会不会危险？呵呵，不懂了吧你~流川具备过人的身体协调能力，每次在睡梦中发生相撞事故（据流川命统计司最新发布数据显示，流川平均每月无意中撞坏一辆汽车），本人和单车一起受到撞击的反冲力而飞出几米开外，之后依然毫发无损。什么，你问为什么毫发无损？这还不简单，流川早已在无数次的凌空旋转中，练就了安全着陆的过硬基本功！况且每次撞击正是一次练习机会，所以他的技能只会越来越炉火纯青~~~什么什么，你问这种技能有什么用？鄙视，这你就out了吧！你不知道不懂前空翻的车手不是好球员吗？（众：怀疑的眼神……）至于那辆撞得坏汽车撞不坏自己的单车嘛，只不过是质量过好而已哦~~（广告乱入：这是一辆神奇的单车……）什么什么，你问交警蜀黍放任这危险行为不管？咳咳，难道我刚才详细介绍的传说中的神秘组织，都白讲了？交警蜀黍如果出手阻拦，流川命会从不知哪里的地方纷纷冒出来，就像是雨后竹笋那样的存在——当蜀黍终于排除层层阻碍突围出来时，流川早已边打瞌睡边骑远了……什么什么，你问被撞坏汽车的车主的立场？？哦，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不好意思，路人甲没有立场）……

　　（因为犯花痴病而废话连篇的作者被揍飞后重新爬回来讲故事……）

　　现在，此刻，一如既往睡着的流川的单车正在飞速疾驰——什么也无法阻止做梦的自由。

　　除了……

　　单车到了拐弯处，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的迹象，划出流畅的弧线，顺势转弯。远处海浪拍击堤坝的声音隐隐传来。紧接着，一声骇人巨响：

　　嘭——！

　　乒楞乓啷！！

　　咣当！！！咣当咣当咣咣当……

　　下一刻，两个少年跌坐在地，一辆单车横躺其间。

　　一只鱼桶咕噜噜地滚到一边。车轮仍然止不住地打转。

　　啊。

　　看清被撞者的流川，睡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别误会，这暗惊声仅限于流川的内心活动。在受害者看来，流川只是微微睁大了那狭长的双眼。面无表情，双手向后撑在地上，与受害者大眼瞪小眼。仅此而已。

　　是仙道。

　　流川的心理活动继续。

　　被撞倒在地的是个朝天发的16岁少年。同为神奈川高中生，比流川高一级，陵南校篮球队皇牌：仙道彰。

　　就在半月之前，陵南和湘北练习赛上，这两位少年初次相遇。

　　从来所向披靡的流川，在仙道带领的陵南队那里，第一次尝到了真正意味上的败北。拼尽全力也未能获胜，仙道成为流川篮球生涯中迄今遇到的最强敌手。“打败仙道”成了他的执念。

　　比赛结束后，仙道穿过人群，来到流川面前，伸出右手以示友好。流川却不给面子，拍掉对方的手，一言不发转身走开。吃了闭门羹的仙道没有生气，反而“哟”地露出微笑。

　　胸中战斗火焰熊熊燃烧，流川怀着“下次见面一定打败他”的决心，赛后加倍苦练球技。某种意义上讲，运动量的加大、精神气焰的燃烧，使得他练完球之后更是一秒钟睁眼的精力也不剩——从而导致飙车时的熟睡指数蹭蹭地往上涨。正所谓任何偶然都是一连串必然的结果——于是乎，流川在练完球筋疲力尽的回家路上，打着瞌睡撞倒仙道，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了。

　　对战陵南的情景，一幕幕如过电影般，在流川的脑海中快速闪过。当然，这一切暗流涌动的心理活动，都未能在流川的面部表现出来——旁观者看来，他仅仅是表情僵硬地瞪着受害者而已。

　　“啊。”

　　被撞倒的仙道率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这不是流川吗？”

　　仙道语气轻松，仿佛刚才压根没有发生“车祸”。两人只不过是在天气很好的星期日早晨，出门打招呼的邻居而已。

　　仙道利落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俯身捡起被撞落在地的鱼竿，搭在肩上。他迈步过去，拎起滚到草丛里的鱼桶（空的，如果他不是现在才去钓鱼，那就是技术真的很烂），又转身走回到流川面前。仙道伸出空着的右手。鬼使神差，大脑有点当机的流川，一瞬间居然忘记自己不久前才拽酷帅地打掉这只手，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对方笑容似乎扩大了一些，一把将地上的流川拉起来。

　　啊。

　　您没猜错，这依旧是流川的内心声音。仙道的动作让流川彻底当机，完全做不出反应。他只是在心里又“啊”了一声。

　　流川试图开口，被仙道拍在肩上的手打断了。

　　“哈哈，没事就好。传说你骑车时也忍不住睡着，没想到真的是呢，哈哈……”流川再次尝试开口，但仙道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还是小心点比较好哈！”

　　等等……

　　流川话未出口，仙道已扛着鱼竿拎着鱼桶，步履轻快地走掉了。

　　留下外表冷峻内心石化的流川和他那辆永远也撞不坏的自行车在原地。

　　我打球输给了仙道。分别时，我超拽地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心里发誓下次见面定要彻底打败他。两周后，我用单车把手无寸铁的他撞了。然后，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还谆谆教导我要注意安全。然后，他就和他的鱼竿鱼桶一起走掉了。

　　……

　　一片落叶从呆立原地的流川头上飘过，打个旋儿，幽幽地落在横卧脚边、仍在挺尸的单车上。

　　秋风萧瑟。

　　另一边，故作潇洒的仙道正在自言自语：

　　“哎，手臂好像有点疼？嘶——！纠正一下，是很疼……咦，怎么搞的，蹭破了？咦咦，流血了？！！哎呀痛痛痛——！！！！鱼桶快要拿不住了……”

　　（鱼桶落地声：咣当！）

　　“呀，已经拿不住了……”

　　（鱼桶滚远声：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

　　“仙道！”

　　“唔？”

　　正在做热身的仙道抬起头，队友越野一脸责备，双手叉腰站在面前：

　　“你胳膊是怎么回事？”

　　仙道抬起左胳膊肘，上面裹着厚厚的一大块纱布。他若无其事地瞄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

　　“哦，这个啊，没怎么回事，楼道灯坏了，不小心跌了跤哈哈。”

　　“跌跤？”越野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仙道已经俯下身，摆出一副专心致志继续热身的姿势，“要怎么跌才能把胳膊肘跌成这样？”

　　“哈、哈，我说越野，怎样跌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递我柠檬片吗？”

　　“啊、哦、给你。”

　　“谢谢。”仙道把柠檬片丢进嘴里，话题转移成功。还没庆幸几秒，耳朵就被更大分贝的怒吼灌满：

　　“仙道——！”

　　啪嗒，咬了一口的柠檬片掉在地上。

　　仙道极不情愿地转过身。田岗教练快要喷出火的面孔就在眼前。啊哦。仙道心里吐舌头，脸上笑容却更加灿烂，直逼春日暖阳：

　　“教练，您有事找我？”

　　教练被得意门生的招牌笑容晃晕了眼，一瞬间表情缓和下来。但他立刻显示出高过越野的道行，迅速恢复阴云罩脸，怒气冲冲地责问道：

　　“你胳膊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没怎么回事，楼道灯坏了，不小心跌了跤哈哈。”

　　“跌跤？”教练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仙道已经俯下身，摆出一副专心致志继续热身的姿势，“要怎么跌才能把胳膊肘跌成这样？”

　　“哈、哈，教练，怎样跌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完全不影响我训练哦？”

　　“啊、哦、那就好……”唔，难得这万年迟到王对训练这么上心，看来他还是很认真的嘛……

　　仙道笑容可掬迅速溜走。

　　“我说，”越野传球过来，“真搞不懂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县大赛在即，你可是我们的皇牌啊，不能有一点闪失！”

　　仙道接球，笑着点头——电光石火间，他已敏捷突围，上篮，入樽。落地后，仙道回首对越野自信一笑：“放心吧，陵南一定会拿到全国赛的入场券。”

　　越野露出“这才是皇牌的样子我放心了”的表情，走上前，微笑着伸出手指，一戳仙道的手肘。

　　“嘶！”

　　仙道疼得直咧嘴。越野一副“叫你逞强，活该”的揶揄表情。

　　“抱歉啦，”越野坏笑着运球前跑，“大赛在即，皇牌要有皇牌的自觉哟。”

　　仙道挠挠头，被嘲笑了呢。胳膊上的伤隐隐作痛。

　　队友和教练担心也是情理之中，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也许去诊所处理下，至少伤口包扎不会这么夸张……让他们担心，真不应该呢。

　　县大赛。仙道眼前浮现出一个面容。

　　昨天，居然以那样的方式和流川重逢了。虽然暴力了些，但“冷酷小子”（仙道偷偷给流川起的绰号）的反应实在太有趣了。仙道回想着流川瞪大眼睛坐在地上的模样。骑车也能睡着，真不知是特立独行还是神经大条……上次输球，气呼呼地拒绝和我握手，他心里一定卯足劲要雪耻吧。没想到重逢的场合居然是……他心里大概很尴尬吧……虽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家伙当时明显就是傻掉了嘛……呵呵，与赛场上争胜心十足的冷酷小子完全不同，傻乎乎的样子，还挺可爱……

　　仙道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又听到有人叫：

　　“仙道——！！！”

　　唉，是不是得向所有人挨个解释我这胳膊啊……仙道认命地叹口气，扭头却见体育馆的管理员老伯。老伯扬扬手，嗓音洪亮地说：

　　“仙道同学，有人找。”

　　咦？

　　会是谁呢？……

　　仙道想着，走出体育馆。台阶上坐着几名穿制服的女生，正在说笑。仙道环顾左右，并没有发现认识的人。

　　初秋暖阳照耀，柏油路闪闪发光。马路对面种着一排榕树。树荫下，斜倚着个人影。

　　仙道的心莫名一跳。

　　那人似乎也同一时刻看到了仙道。

　　只见他慢吞吞地直起身，从靠着树干的单车后座拿包东西，然后一手插兜，一手掂着那包东西，穿过马路朝仙道走来。

　　阳光照在他白皙的面颊上，乌黑的刘海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仙道站在台阶上，望着流川朝自己走来。他应该“嘿”地打声招呼，却只顾想着：流川？……他怎么会在这儿？……

　　相隔几步，流川停下，把手中的东西抛过来。

　　仙道顺手接住，一股药水味扑鼻而来。是个鼓鼓囊囊的纸袋。袋内发出瓶罐相撞的声音。仙道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堆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药剂，还有好几瓶消炎药片和一瓶碘酒、一包医用纱布和药用棉。

　　仙道抬起头。流川正盯着他胳膊上的纱布看呢。他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不穿件外套再出来。

　　“哈、真是……非常感谢……”仙道胡乱说着，一向伶牙俐齿的他此刻突然变得笨口拙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还专程过来送药……一点擦伤而已，太小题大做了哈……”

　　听到这里，流川微微脸红了一下——仙道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流川好像还想说句什么。两人就这么傻站在台阶前。半晌，流川轻皱眉头，掉头走掉了。

　　什么也没说。

　　仙道手里掂着纸袋，望着流川扶正树下的单车，矫健地跨上车。望着流川渐渐变小的身影,“路上会不会又睡着了呢……”这个想法突然在脑子里冒出来。

　　“什么啊，原来是流川害你受伤的啊！”

　　身后冷不丁冒出越野的声音。仙道吓了一跳。

　　“越野？你们什么时候……”

　　队友越野、彦一、福田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干嘛不说实话，仙道你也太好心了！”目送流川远去的背影，越野摇头，一脸不满，“拜托你有点皇牌的觉悟好不好，大赛在即，被对手下毒手这种事得提防啊！”（越野的内心：这湘北真不是省油的灯啊！！上次练习赛，他们队的红毛猴子不仅对我们教练毫无防备的□□痛下杀手，还在赛后把我们皇牌仙道宝贵的手给捏肿了……才两星期，湘北又派出流川对我们皇牌制造意外伤害……下次是不是猩猩队长直接对仙道泰山压顶啊……）

　　“哪有那么复杂，昨天真的是场意外罢了。”仙道叹气，越野你别再出冷汗了。

　　“昨天不是故意的，快点痊愈，县大赛放水可不饶你，堂堂正正地在对决时打败你……”旁边的彦一接过话，一脸恍然大悟，“还真像那个傲慢著称的流川枫的作风啊！”

　　“什么呀，他只是想看看是否我没事了……”

　　“下毒手还不够，还专程跑来确认毒手的效果如何，够狠……”福田也凑过来，一脸佩服。

　　“不是的……”

　　仙道被队友们的议论纷纷搞得哭笑不得。掂了掂手中的纸袋，消炎药瓶发出撞击的声响。这份来自流川的东西，仿佛还留着对方的气息。原本讨厌的药水味道，似乎也不那么刺鼻了。——最怕上医院的仙道，昨晚没有去诊所，而是自己草草包扎了伤口——用他的话说就是，闻到药味就头疼。不过，此刻仙道觉得，药什么的，确实是医治良方。

　　目光投向流川消失的方向，仙道嘴角轻扬：

　　“那家伙，只不过是笨拙地道歉而已。”

　　抛下还没反应过来的三人，他大步流星向体育馆走去。纸袋一跳一跳，如同愉快的孩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越野前辈，为什么仙道前辈惨遭毒手，却一脸愉悦？”

　　“不要说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预感到了什么？快告诉我！”彦一职业病发作，立即掏出纸笔，两眼放光。

　　“笨蛋，都说了是不好的预感啦！”

　　“哎呦！别打我啊！……”

　　一旁的福田眯起比绿豆还小的眼睛，目光越过抱头泪目的彦一和气急败坏的越野，望向仙道一蹦一跳的背影，摸起下巴，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