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率》梅宝桂子

3、第三章

　　“所以说，因为要参加牧发言的学术交流会，这才提前回来？”

　　“岩手那边，我的工作本就已结束，只剩几个和研究方向不太相关的小组会。”藤真平淡地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也好几年没有见面了，难得聚聚……”

　　此时，两人正徒步穿过城市公园的草地，朝京都大学的方向走去。清晨的公园，氤氲弥漫，脚边升起淡淡的水雾。

　　“几年了吗……呵，时间过得真快……牧是不是更加成熟了呢……”仙道把双手搭在脑后，语气轻快。在脑中想象牧变得“更成熟”的模样——唔，完全无法想象。

　　“况且这次由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牵头的交流会，规格很高。虽然属于不同学科，我对课题也很感兴趣，正好借牧的关系，拜会下这一领域的专家。”藤真一脸认真。

　　“哈，你对当初未选择金融管理学依然耿耿于怀嘛……健司，我完全理解你身为全能型选手的感受，也十分佩服你的兴趣广博。只是……”

　　仙道有些调侃地歪头，一脸无奈：

　　“为什么牧会把金融数学会议通票当作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啊？！”

　　谁会想从头到尾地听完为期一个月、天书似的学术交流会啊……

　　（藤真：我想……）

　　仙道无力吐槽的声音在晨雾笼罩的公园中传向很远。

　　一个晨练的中年人从他们身边跑过。

　　京都古朴而沉静的美就在这不经意间体现出来。散步的老人。遛狗或者晨跑的青年。坐在石子路边长椅上读书的少女。每个人都神情安详。就连那匠心独运的园艺景观，在这一片静谧的雾气中，也安静地散发出露水浸润的植物特有的芳馥。

　　整个公园如同巨大的绿毯。鹅卵石铺就各式花型的小径，在丘陵状的绿毯上蜿蜒，随着地势起伏，缓缓地上升或者下降。

　　走过一段上坡时，一抹风景吸引了仙道的视线。

　　那是一株姿态优美的枫树。

　　于一片迷离的水雾中，枫树静静伫立。如同昭和小说里，旧时神庙门前的景致。

　　仙道不禁驻足。

　　夏之暑气与秋之凉意，恰如其分地交汇于这棵树。

　　半是莹莹绿意，翠而不沉，仿佛经过雨水的涤荡，于晨光中闪耀着清新明澈的绿色光泽；半是妍丽的绯红色，如同精心绘上釉彩般，微妙地变幻色度，令人联想起夕暮的名茶碗。明明是截然不同、象征着两种季节的色彩，却毫无违和感地交融一处——悄无声息地，于一片袅袅的薄雾中，轻灵蒸腾出一场独属夏末的幻境。

　　一场遗世独立的盛景。

　　有些叶子已然变红，更多的仍属夏季的盈盈绿叶。还有一些，介于红色与绿色之间的阶段，好像尚未完工的画作——绿色向红色渐变，宛若傍晚天边，染上霞彩的流水。

　　“流川……枫……”

　　仙道注视着眼前的景致，一字一字地，轻轻念出。

　　几片叶子散落于草地上。

　　仙道俯身拾起一片形状精致的红色枫叶。如同流星雨后，意外拾起一片星辰。站在树下，似乎能感受到点点星尘，飘落至肩上，手心，脚边。

　　“仙道！”

　　藤真的声音传来，穿透这夏日凉晨的短暂幻象。

　　站在前方的丘陵上坡，藤真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不解：

　　“你在发什么呆呀？再磨蹭可是会迟到的！”

　　“啊、不好意思，马上就来！”

　　仙道回过神来，一边答应，一边向藤真快步走去。

　　他随手把树叶放入衬衣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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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小时后。

　　从学术报告厅溜出来的仙道——不消说，藤真仍旧在全神贯注地听讲——正漫无目的地穿过校园。学区附近有条西洋街，仙道信步走过去。街道不宽，两侧是白色的西式小筑。有书屋，咖啡馆，甜饼店。每家店铺门口都摆着三四盆小花，粉色黄色蓝色紫色，盈盈簇簇。二楼百叶窗台垂下绿色的藤蔓，掩映着白色的墙体，显得十分和亲。

　　一只凯利蓝梗卧在台阶上晒太阳。仙道走近时，它抬起头，冲着仙道“汪汪”地叫。

　　仙道蹲下身，轻挠蓝梗的下巴——小狗发出舒服的低哼声。

　　Le Temps Des Fleurs。

　　仙道默念着店名。法语，意思是“如夏年华”。是家二手唱片店。

　　推开刷着白漆的木门，蓝梗先行钻进屋去。店里比铺面看着要大，光线有些暗。角落有位顾客，似乎在翻看什么。靠墙是一排接近天花板的黄木货架，色彩斑驳的旧包装，唱片随意放置其上。仙道饶有兴致地一排排浏览，间或抽出一张唱片看看封面：找到好地方了。

　　屋子中央是一个褐色的大纸箱，里面杂乱地堆着新货，尚未整理上架。仙道弯腰，修长手指拂过一张张盘面。

　　突然，他眼前一亮。

　　黑白照的唱片封面已经泛黄。是四个年轻人在沙发上的合影。一行英文赫然写着：

　　The Velvet Underground。

　　仙道心中一阵激动，伸手取出那张唱片。——与此同时，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住唱片的另一端。

　　仙道诧异地抬起头。看清对方时，他不由得一愣：是流川。

　　流川也愣住了。

　　两人隔着一个大纸箱，右手同时握住一张黑胶唱片。

　　“嗨，真巧！”

　　仙道率先反应过来，露齿一笑。原本昏暗的屋内仿佛明亮起来：说不清是因为唱片，还是因为这不期而遇。

　　流川垂下眼帘，避开仙道笑意盈盈的目光。后者的视线随之落在唱片上。

　　“你也喜欢V.U.？”

　　“……算是。”

　　这算什么回答，仙道心说。既然这么不情不愿，那就把拽住唱片的手放开嘛。

　　“这么巧啊，我也是他们的乐迷……国中时就想收藏这张唱片，没想到今天竟然碰到了。”

　　“我也是。”

　　“哈哈……也太巧了嘛……”

　　仙道挠挠头，眼珠一转，又笑眯眯地说：

　　“那个，据说，当初V.U.这版发行了500张。”

　　流川没接话，抬起眼，等待他的下文。

　　仙道笑意愈深。换做平时，应该会慨然让给对方。可是今次，他却有意饶舌了。一方面，确是梦寐以求的唱片；另一方面，他忍不住想要逗逗流川。难得目睹流川执着于一件物事，可不想就此放过。

　　迎上流川的眼睛，仙道不慌不忙，微笑着解释道：

　　“所以说呢，你不买这张也没什么损失。而我只要这一张就好，剩下的499张全部让给你啦……”

　　“不用了，多的让给你。”

　　流川毫不含糊：怎会那么容易被你忽悠。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多的还是让给你比较好……”

　　仙道强忍住大笑的冲动，继续一本正经地“谦让”。

　　“不用了，多的让给你。”

　　“不不不，多的还是让给你吧……”

　　“不用客气，多的让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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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蹲在脚边的蓝梗仰着小脑袋，完全被搞糊涂了——这两人，你推我让，好像谁也不肯接受这份好意。可仔细一瞧，紧握唱片的手是谁也没放松。争执之间，那朝天发男子似乎心情倍好，另一人则始终面无表情。

　　较起劲来也很可爱。仙道心想。

　　“可是我只要这一张就够啦……”

　　“让给你了。”

　　就在仙道准备结束这番没营养的小学生斗嘴、然后大大方方把唱片让给流川时，没料到却被对方抢了台词。仙道突然有种感觉，刚才逗弄对方的人，并非只有自己。

　　“你说什么？”

　　流川已经松开手，转身向店门走去。蓝梗撇下手持唱片傻站的仙道，摇着尾巴跟过去。

　　“让给你了。”

　　流川没回头，重复了一遍。

　　说不上为什么，仙道有种直觉，流川不会虚情假意。如果流川说什么话，那一定是最直截了当的字面含义。思及此，仙道会心一笑，坦然接受了这份好意——他也是个率性的人。

　　摇摇手中的唱片，仙道向推门而出的流川大声道：

　　“谢了！”

　　木门一晃，流川转眼已融入街上明媚的阳光之中。

　　“等一下！”

　　听到身后的喊声，流川转过身，看见仙道向他跑来，胳膊下夹着唱片。

　　夏末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街道两侧的白色屋顶。

　　仙道跑到流川面前，站定。

　　他的心跳得很快。

　　“这是送给你的。”

　　仙道说，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流川。

　　那是一片小小的，绯红色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