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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


  •   “治疗进行得很顺利,你的记忆逐渐恢复了。唯独与流川有关的记忆,消失得一干二净。根据事故报告推测,在失去意识之前,你应已目睹到重伤的流川,预感到后果的严重性。我们因此推断,自责与痛苦的情绪太过强烈,让你萌生了‘如果流川没有认识我、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这类消极想法……”

      “所以,因为无法接受惨痛的现实,我的潜意识产生强烈排斥,导致了选择性失忆?”

      “是的。换句话说,仙道,你选择了逃避现实。”

      “……我明白了。”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推断。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最清楚的还是你自己。”

      仙道默然。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问道:
      “那……为什么不……”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
      电话那端,藤真打断他:

      “是流川拜托大家的。”

      “……怎么会?!”

      “那家伙,向来都爱独自担责任,若是知道我不能打篮球,一定会自责得要死,把车祸全怪到自己身上。——这是流川的原话。”

      “……”

      “流川大概是希望,失忆后的你能够在没有他受伤阴影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

      有一会儿,仙道只是沉默。半晌,他声音沙哑地开口道:

      “可是,我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不是吗?”

      藤真在电话那边长叹一声:

      “是的。真奇怪啊,当初明明是你,毫不留情地抹消掉关于他的一切……即便如此,你却仍然每分每秒都记着他,哪怕你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是从那个时候起吧……”仙道露出一抹苦笑,“你就发现这一点了吗……”

      电话那头,藤真发出短促的笑声,像是在自嘲。

      “没错,正是你向我告白的那一刻。仙道,你把我当成了流川。”

      一阵静默。藤真缓缓继续道:

      “我和流川有些像吧?你说过,喜欢我低头的模样。你把公寓布置得与美国时你俩的房间如出一辙。你最喜欢戴的那条蓝格纹围巾,你只说特别中意,但我见过流川戴同款。我见过你对流川的笑容。而你,从来没有那样对我笑过……”

      藤真的声音似乎有一丝苦涩。

      “整整一年来,仙道,你的身体与心都在一刻不停地呼唤着他。”

      “健司,我……”

      “切。别来这一套,假惺惺。”藤真似乎在电话那边不屑地翻白眼,仙道只好闭嘴。

      “算了,反正也多亏这件事,我才认清了自己的感情。”

      “啊!健司,你终于接受牧的表白了吗?!”

      “咦?你、你、你什么意思……他、他、他怎么会……”

      仙道不便多说,心里替牧暗暗叹一口气:前辈啊,这都多少年了喂,好歹开口吧!

      提起牧,藤真总有点不自在。他“咳咳”地假咳嗽了两声,嗔怪仙道:

      “你这人,就知道调侃我,没个正经。”

      仙道打哈哈,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好半天,藤真才恢复正常的语气,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发现你根本只会喜欢流川一人。而我一直注视的仙道,也是理想中的形象而已,并不是真实的那个你。”

      “哎,好像对真实的我评价不高嘛?”

      “那当然,你的缺点真是一大堆,我看也就流川受得了你。”

      “哈哈,健司,你的嘴可真是不饶人……”

      两个人如同老朋友一样,隔着电话开怀大笑。笑了一会儿,仙道对着话筒柔声道:
      “健司,谢谢你。”

      电话那头,藤真似乎在微笑。只听他低声说:

      “要加油哦,仙道。不要再次错过幸福了啊。”
      “嗯我会的,健司,你也是啊。”

      放下电话,藤真闭着眼睛仰起头,长舒出一口气。都记起来了啊,仙道。

      其实,找不回记忆又有什么区别呢。即使忘记了,你依然爱着流川啊。
      ……

      挂掉电话,仙道从电话亭走出来。
      暮色降临,夕阳埋在紫褐色的云层后面,渐渐看不见了。只剩积云黯淡的金边,尚存一线光亮。

      仙道低下头,沿着公路慢慢往前走,方才与藤真的谈话还在耳畔。

      “噩梦这么严重的症状,你居然没有告诉我,好歹我也是你的治疗医生啊!”
      “哈哈健司,别生气嘛~~这不都告诉你了嘛~~”

      “……真是败给你了……唔,噩梦这事确有些蹊跷。但基本病理还是解释得通的。梦是身体和心理感受在潜意识中的反映。疼痛和烧灼感,应该是脑部受创的痛感折射……梦中的焦急情绪,是现实车祸中你的情绪反映。你听到的呼喊声,极可能就是你自己心里的声音,也是车祸诱发的激烈心理活动的映射。至于你为什么会反复地梦到,应该是心理刺激的后遗症。不过,也不排除潜意识在提醒什么的可能……”

      选择性失忆。

      噩梦。

      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仙道紧蹙眉头,苦苦思索着。所有人都认为我在逃避,流川也这样认为。我逃避地丢失记忆,伤害了流川的感情,所以他才会对我避而不见。流川说得没错,如果他因为车祸而不能打篮球,我一定无法原谅自己。在被失忆的我深深伤害后,流川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是不想让我痛苦吧。

      即使我失忆的消息对他产生了极大的打击,他仍然想要保护我。

      这是流川的温柔。

      可惜,我并没有达成他的心愿。这一年来强烈的缺失感与噩梦就是明证。

      几只海鸟低低地掠过身侧,空气中隐隐含着咸潮的气息。公交车站到了,仙道在候车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件旧事。

      那时他还在SOM公司,尚未自立门户。第一次争取某个大项目,仙道干劲十足地投入其中,连续一个多月加夜班——别看仙道生活中随性,其实工作上的完美主义不输流川。连平时鲜少过问仙道工作的流川也看不下去了:

      平常,流川总是悄悄把夜宵放在桌上就走人。(与大多数情侣不同,流川在仙道工作时很少做出亲昵的举动,顶多是事后提醒对方注意身体,但绝不会单方面地干扰对方的工作节奏。信任对方能把握住分寸,并且深知彼此都是同样的敬业,大概就是原因吧。)某天晚上,临走时,他终于忍不住敲了敲仙道伏案的背脊:

      喂,给我差不多点。

      那时的流川也非常忙。

      毕业后最初的几年正是积累期,两人都在各自的领域打拼,压力很大。情侣间的悠闲时光十分有限。但彼此的信赖、相互的支持,生活就像是往日在球场上那样配合默契,使得两人都能专心地为事业打基础。在家中,从没为谁忙、忘了顾及对方之类的事情而起过争执——倒不如说,两人都把对方的感受放在自己之前。偶然也有摩擦,可谁也不忍心对爱人说一句重话,总是立即站在对方角度去理解,所以往往还没吵起来,就已经和解了。

      回想起来,那段时光不输校园时代的甜蜜:互相鼓励支持,分享彼此大小成绩的喜悦,一起努力。

      建筑设计师行当的竞争激烈,特别是亚裔,想要在白人主导的社会中争取机会,非常不易。
      有时仙道会想:虽然流川总说我支持着在NBA奋斗的他,实际上,是他一直支撑着我。如果没有他,我也许早就回国了。正是一起相携努力的那段岁月,让我在世界顶级的事务所做出成绩,从而为创办设计室的职业理想打下基础。

      但那是后话了。那次的项目,仙道在最后一刻方案落选。

      输给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白人对手。抛开冠冕堂皇的理由,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让人心寒。第一次在职场中切实地体验到种族歧视,仙道内心的感受难以用语言形容。得知落败消息的第二天,流川要去参加为期一月的特训。

      仙道没有告诉流川。

      第二天上班时,他如往日一样,一丝不苟地对待工作,毫无丝毫的消极情绪。也许正是这种坦然而敬业的态度,让原本有偏见的上司对这个来自亚洲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也许是仙道吸取了之前的经验教训,以加倍的严谨态度工作,同时积极拓展人脉……这事件反而转化成积极的影响:在后来的工作中,仙道的成绩愈发出色。

      这件事,仙道一直没有向流川提及。后者曾问他进展如何,他就笑着说一切顺利。直到很久之后,某次闲聊时不慎说漏嘴,流川才知道了来龙去脉。

      当时,流川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说了句“即使你当时告诉我,第二天的集训我还是会去的”。

      这倒让仙道一愣。他知道流川若真的留下来陪自己,自己也绝不会同意。然而,似乎当初他就是这么觉得:只要自己说了,流川就会留下来陪自己。好奇怪的想法。

      仙道记不清自己后来怎么回答的。他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可是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那晚,流川的情绪有微妙的低落。晚上,仙道在黑暗中望着背向自己而睡的流川,轻唤后者。

      没有应声。
      是睡着了吧。

      但仙道直觉地觉得,流川并没有睡着,今晚却也不会再回应自己了。

      流川,是在生气吧……说不清是在生仙道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

      或许两者都是吧。

      ……
      火海。

      灼烧的疼痛刺激着神经。身体疲惫到失去知觉,但是脚下仍在拼命地奔跑。

      快!快——!

      一定要保护住!!

      远处传来焦急的喊声,如此熟悉。像是被灌注了某种力量,这喊声支撑着受伤的身体不倒下。仙道没命地向前奔跑,想要逃出这一片火海。就这样拼命地跑了不知多久——就在心几乎绝望的时候,忽然,周围的一切全都静了下来。

      火苗的爆裂声,灼热的痛感,轰然倒塌的巨响,焦急呼唤的声音:全都在一瞬间退去了。

      不知何时,四壁变成了沉静的淡蓝色。如同最澄澈的天空的蓝色,柔和,明亮。这淡蓝色包围着临近崩溃的自己。

      好安静。

      这是……哪里?
      我……终于逃出来了吗?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来。

      就在这时,仙道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与一直以来在心底模模糊糊回响的声音一样。
      ——是自己的心声啊。

      像是领悟到了什么,他用胳膊擦拭湿漉漉的额头,打量这奇异的蓝色房间。狂跳的心脏慢慢平静。这淡淡的蓝色,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家的感觉。

      仙道低下头。他怀中抱着一个盒子。

      刚才一路狂奔,逃离火海时,我拼命想要守护的就是它啊。

      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呢?

      四下一片寂静。仙道轻轻地掀开盒盖。

      盒子里只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片绯红色的枫叶。

      如同最美丽的秋日燃烧的焰火,一片红色的枫叶,静静地躺在盒子的底部。

      ……

      嘀嘀——

      巴士的鸣笛声把仙道从梦中唤醒。

      居然睡着了。

      此时天色已晚,空中悬挂着灰沉沉的云层,似乎有雨点飘落。巴士不耐烦地鸣笛催促:

      到底走不走啊?

      仙道歉意地赶紧上车。
      ……

      巴士在公路上缓缓地行。
      外面下起了小雨。一些细小的雨滴被海风吹到玻璃上,变成一枚枚微小的透明花朵。如同被雨打湿的花草,雨滴在玻璃上无声蔓延,枝枝蔓蔓。

      仙道默然地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

      刚才那场梦,让他终于明白失忆前的片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明白了自己当初并非逃避,而是恰恰相反。然而,这真相并不能让仙道感到些许宽慰。想到最爱的那个人,没能保护好他,反而累他受伤。

      这一年来,他最困难的时候我却不在身边,反而……

      仙道的手指紧紧抠入掌心。
      雨水在玻璃上缓缓流淌。车窗外,是阴沉沉的色调。远处的海被雨雾包裹,泛起迷蒙的铅灰色。

      心好难受。
      好想念他。
      这一年离别的痛苦,每延长一分一秒都是加倍的折磨。
      好想,现在就见到他。

      就在这时,前方一个伸向海面的突堤映入眼帘。仙道认出那是高中时自己常去钓鱼的地方。

      突堤尽头,站着一个背影。蒙蒙细雨中,那个背影面朝大海,静静地眺望着远方。

      仙道的心猛地一震。

      “对不起!请停车!”

      嗞——

      巴士刹车,溅起一片水花。车门开了,仙道顾不上司机嘟嘟囔囔的抱怨,急忙跳下车,朝海边跑过去。

      “流川!”

      仙道边跑边喊。海边那人似乎没有听见,依然背对公路伫立着,沉思地望向雨中的海面。

      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往日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快速闪现又消失。

      我知道你一个人也应付得了。
      但别忘了你还有我。
      我不想,看到你独自承担。

      此时此刻,仙道终于体会到那日流川的心情。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流下来。
      仙道突然记起那个雨夜里,他扶起醉酒的流川。为什么我这么迟钝呢?雨水,怎么会进到眼睛里啊!

      “流川!流川!”

      仙道大声喊道。视线变得模糊了,说不清是因为这蒙蒙的雨帘,还是因为眼中挡不住的泪水。
      ——明明不远的一段路程,却仿佛跑了很长时间,仿佛跑过了几亿光年,仿佛这一年来相见不相识的时光,全都凝固在了这一段距离。

      “流川——!!”

      终于听到呼喊声,海边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似乎有些惊讶地,流川微微睁大眼睛,凝视着雨中朝自己跑来的仙道。过了一会儿,一个很温柔的微笑慢慢浮现在流川的脸上。仙道听到他说:

      “以前,只要到这里来,总会找到你呢。”

      仙道的胸口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猛地哽住。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汹涌的情绪,一把将流川狠狠搂进怀中。

      “抱歉,我来晚了。”

      雨骤然变大了,天地间织起一片苍茫的白色雨雾。

      谁也没有再开口,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在雨中相拥,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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