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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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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从纸箱里拿出一对黑白陶瓷杯。
白色的手柄断了。
杯子的造型简约,没什么额外的装饰。虽是旧物,颜色明亮依旧。光滑的釉面,黑白色彼此映衬,很搭。
他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杯子。
什么啊,居然还保留着。
……
“哎?这不是彦一嘛?”
仙道瞄一眼电视屏幕,惊讶地说。此时,他手中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流川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正在看电视。屏幕上,一群采访球员的记者中间,挤得最积极的那位年轻人,正是仙道高中的后辈:相田彦一。
把牛奶放在茶几上,仙道挨着流川坐下,手臂自然地环住后者的肩膀。眼瞅着电视屏幕,他继续说道:
“来美国之后就没怎么见过面呢……说起来,有一次他还给我打电话,想要打听你哩。”
听出仙道有点思乡,流川侧过脸来,在仙道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说:
“你毕业后就没回过神奈川。圣诞时一起回去吧。”
“我家人又不在那边,没去处嘛……”
“来我家吧,我收留你。”
“哟这么大方,收留一辈子可以不?”
“真麻烦,得考虑下。”
“哈哈——”
装模作样的两人看一眼对方,忍不住笑作一团。流川的呼吸喷在仙道的后颈上,弄得仙道痒痒的:
“你故意的啊枫~~”说着便拿手咯吱流川。——流川最怕痒,连忙往旁边躲,抬起胳膊阻挡仙道的“进攻”——两人正闹着,一不留神,茶几上的杯子被打翻了,热牛奶倒了出来,地毯上洒得到处都是。
两个人同时问道:
“没烫着吧?”
确认对方没事,两人这才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只见浅棕色的地毯上留下了好几块乳白色的牛奶渍。仙道把黑色的马克杯捡起来,细细打量一番,这才放心了:
“还好还好,杯子没破。”
流川不以为然,挑眉道:
“至于么,不过是只普通杯子而已。”
仙道轻揪流川的鼻子:
“才不是普通的杯子而已!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你买的第一对情侣杯哎!可不能弄坏了~~”
“难不成还想用一辈子?”
“废话。要和我们一起慢慢变老才行。”
大白痴。——流川回想着,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情侣杯这种女孩气十足的东西,那么执着,真是浪漫得无可救药。还好是简洁款,要是他敢弄个爱心之类奇奇怪怪的设计出来,哼哼——
“好吧。”流川耸耸肩:拿你没辙,随你了。
“不过……”一手提起断了把手的白色瓷杯,流川语气平淡地提醒道:
“彰,你的那只坏掉了。”
“不会吧——!!”
仙道哭丧着脸,难以置信。流川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推测:
“可能是磕到茶几角了。”
见仙道捧着牺牲的杯子一动不动,流川站起身来:
“我去取擦布。”
他拍拍仙道的肩膀,语调依然漠不关心:
“反正我也不喜欢,坏就坏了。”
仙道忍不住笑了,对着手中的杯子半开玩笑地说:
“枫,这么说好无情啊,杯子会伤心的~~~”
尽管还有点郁闷,仙道已经接受现实了。他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回头向流川道:
“我收拾碎渣。你从那边绕过去,别踩着了。”
流川点点头,说了声“小心手”,绕开地毯上的狼藉,朝卫生间走去。
仙道弓着身子收拾碎渣。这时,身后又飘来淡淡的一句:
“周末一起去买对新的吧。”
抬起头,仙道看向流川的背影,露出笑容。
……
陶瓷杯下面压着条细纺的羊毛围巾。
这是大学第一个圣诞节时收到的礼物。仙道母亲寄来的。
我和仙道一人一条。我的是灰底黑白格子纹,仙道的则是蓝底灰白格纹。
指尖滑过围巾,感受着温暖的触感,流川在心里默默地回想。
当时,急不可耐地拆开包裹,看清礼物时,仙道一脸惊喜地转向蹲在门垫上系鞋带的流川——校队在联赛中取得佳绩,后者正要出门,去酒吧参加队里的庆功会。
“枫!你知道我妈给咱们送了什么礼物吗?”
“什么?”
“噹噹噹噹——!看!!”
仙道献宝似地把围巾举给流川看:
“是不是超贴心?喏,灰的给你,我妈知道我喜欢蓝色,哈哈~~~~”
“很漂亮,替我谢谢阿姨。”
窗外细雪纷飞,流川站起身来。尽管没有仙道表现得那么夸张,看到礼物时,心中的确很温暖。虽然只看过照片,流川知道仙道很像他母亲,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枫,等一下。”
仙道叫住流川,走上前来,手中拿着那条灰色的格纹围巾。流川站在原地,仙道替他系好围巾。
触碰脖颈的手很温暖。
随后,仙道微笑着嘱咐道:
“枫,你酒量不好。别太晚,十点就回家吧。”
……
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戴那条围巾吗。
流川自嘲地摇摇头,把围巾放到一边。就算还在戴,对仙道来说,也不再有特别的意义了吧。
唯独我,仍旧记得那个细雪的黄昏,那个温柔的动作。
那句“十点就回家吧”的叮嘱。
……
箱子最底下是一摞旧唱片:两人共同的爱好。曾几何时起,仙道收集旧唱片的爱好也影响了流川,去唱片店时总会留心,发现仙道喜欢的就买回家送给他。分开后,这种习惯依旧延续着。——就像是人走掉了,影子却留在原地。
曾经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早已深入骨髓,渗透到身体的每个细胞、心的每个角落。那些如丝如缕的过往,无形中融入日常习惯,形成了现在的自己。
流川把唱片码整齐。手指抚过唱片套的边角,唤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十二年前的我们俩,坐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就是这样随意地浏览着唱片,淡淡地聊着喜欢的音乐。至今闭上眼睛,仍能清晰地记起仙道那时的模样:谈着最喜欢的乐队,双手背在脑后,眼神有些寂寞地看向天花板。
对了,那盘仙道从国中起就在寻找的V.U.初版唱片。重逢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白痴,在店里时既想要唱片,又想逗我玩,以为我看不出,哼!乱诌一堆可笑的理由,结果却被我耍了,有够失败的。不过,最后那家伙呆呆站在原地,模样还挺逗。)
……如今的他,是否仍怀着往日的情怀,聆听那些歌呢?
在旧唱片与纸箱的空隙间,放着一张用胶布拼凑起来的唱片:显然遭受过过严重的毁坏,唱片支离破碎。说是拼凑,实际上并未真的复原,不过是残余的碎片勉强粘成的废金属罢了。若不是用厚厚的胶布缠了好几层,轻轻一碰它定会再度变成碎片。
这是车祸后,流川托人从车祸现场找回来的唱片残骸。
车祸发生时,我们正在听这张乡村歌曲唱片。当时播放的是John Denver的《Annie's Song》。
最后的那一幕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仙道跟着曲调轻轻哼唱,边唱还边往我这边瞅。有点不好意思,我支着脑袋装睡,没有回应他。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过这首歌。
……
这就是一年来,由我独自保管的,属于我们俩的回忆。
流川轻轻阖上纸箱,站起身。重新看到这些旧物,难舍的情感再度涌上心间。
是谁说要和它们一起慢慢变老。又是谁说过下雪时要写我的名字。
“我想写一辈子,一直写到老得再也写不动了为止。”
流川露出自嘲的苦笑,摇了摇头。究竟谁更幼稚一些呢:说出这承诺的人,还是相信它的人?
——承诺者早已忘掉了承诺。留下另一个人和一堆发黄的记忆,独自在原地。
车祸后,我被告知膝盖恢复的概率只有三成,可能再也无法打篮球。接着,我得知你苏醒的消息。可它却没能让我高兴太久。因为,醒来后的你完全不记得我。毫无征兆地,我就这样从你的记忆世界里被抹消得干干净净。而那么做的人,竟然是你。
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也太了解你了。
如果勉强你想起来,面对这样的我,你一定会很痛苦吧?尽管我绝不肯放弃哪怕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但是我也很清楚,必须面对无法重返球场的可能性。若是那样的话,你一定会把车祸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自责的阴影。因为你最了解,不能打篮球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你有多喜欢篮球。我简直无法想象,你生命中没有篮球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要一个快乐的流川。”
——而我也不想看到一个痛苦的你。
如今,我终于康复了,我们的关系却无法回到从前。即使你想起了一切,我们又能坦然地面对彼此么?你当初的逃避,给这段感情划下一道深深的伤痕,难以消弭。
命运弄人。当我艰难地下定决心就此挥别,以为从此再无相见的机会——没想到,我们在京都重逢了。地点竟是在“夜之睫”。
“夜之睫”。
那里对我们俩的意义你知道吗?……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
不是已经忘记了么?真是的,明明是你选择的遗忘,为什么现在又回来。明明是“萍水相逢”,为什么一次次那么没心没肺地靠过来,向我示好,一脸和我在一起很开心的样子。
仙道阳光的笑容浮现眼前。
说什么意志坚定决心不移,在看到你笑容的那一刻,就已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最触动我的,还是那份默契:无需多言就能理解对方,一如往日。只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磁场,恐怕此生再无人可以替代。——某些时刻,那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车祸、后来的一切统统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只是站在年少初遇的时光里。没有烦恼,没有芥蒂,只有两个意气相投的少年,安静快乐地在一起。眼神就能懂得对方,不言不语也很自在。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一切毕竟还是发生了。问着“不能打篮球,心会不会很痛”的你可知道,那并不是最痛的。
——最痛的是每个夜晚,默默承受身体疼痛对神经的噬咬,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时,努力想要停止想你,哪怕只停一分一秒也好。
你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开始没有我的生活。
“至少看上去,生活完全步入了正轨……”
“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切并没有改变。”
仙道的话在流川耳畔响起。那晚,噩梦中醒来的他脸色苍白,汗湿的面容让人心疼。苦笑着摇头,仙道说出这番话来。
“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身体哪个地方似乎被抽空了,缺失了很重要的东西。那种感觉难以忍受,又无人倾吐。”
——简直就是在无意识地诉说着对身边人的思念。流川心想。这是犯规啊。他无法忘记仙道那张颓唐失落的脸。
我以为,没有我在他也会过得很好。但是,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呢?
独自承担一切,并不是为了让他痛苦啊。
流川离开纸箱,在不久前才与仙道共同布置的房间里慢慢走动。他的心很乱。走过电话机时,他随手摁开留言键。
嘀——
“您有两通留言。”
流川没在意,估计是广告推销之类吧。
“流川。”
身后传来仙道的声音。
“是我,仙道。”
流川怔在原地。
“今天的检查结果怎么样?让消极论断的医生认输了吗?哈~你肯定做得到,我知道。”
听到仙道信心满满的打气,流川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嗯,是的,我做到了。
“流川,今天我遇到老同学了。据他说,我们俩高中时是劲敌呢。据说,我为了和你一对一,经常翘掉训练被教练骂呢。据说,‘打败仙道’是寡言的你为数不多的高频句。据说,我们交情其实很好。据说,我们还去了同一所大学……”
仙道说得很平静,似乎只是在愉快地闲聊而已。但流川听得出他在努力压抑某种情绪。流川几乎可以想象到,电话那头仙道勉强的笑容。
“可是,为什么我都想不起来呢?还有为什么,流川,你从没有提起过呢?……本来想当面问你。但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身上。我是那个丢失了记忆的家伙。如果我记不起来,那么即使流川你亲口承认,也没有意义啊……”
仙道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所以,我想要自己找出答案。”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流川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流川,我今晚就动身去神奈川。我想,回到那个初识的地方,也许能够让我想起什么来。……不过流川,不管能不能找回记忆,我都会尽快赶回来,回到你的身边。”
时间仿佛随之静止,空气中的每个分子都在等待仙道的下文。
“因为,不管有没有过去,流川,相遇以来,我都已经爱上了你。”
流川缓缓地转过身,下意识地走上前,双手紧紧抓住电话机的边沿:他去神奈川了?这个笨蛋。谁告诉他的。——这时,嘀声再度响起:第二通录音开始播放。
依然是仙道。这次的声音很焦急,语速很快。
“流川,是我,仙道。刚才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恭喜你,痊愈了,太好了,你果然做到了。能够继续打篮球,真是太好了……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抱歉。流川,我记起来了。你和我的一切,过去,车祸,我全都记起来了。……流川,非常非常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忘记你。这一年来你是怎么度过的,我只要想想心就痛得要命。……流川,我爱你。过去是,现在也是。……想起来时我立马给你打电话,但是联系不到你……流川,你不会马上就回美国对吗?拜托你一定要听到这留言……明天,明天我马上就回京都,下车后立刻来找你。”
“在此之前,流川,请你别走。”
录音结束。
整个房间寂静一片。流川呆呆地看着答录机。
时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过了很长时间的静默,漫长得如同经历了整个人生。突然,流川像是醒悟到了什么,猛地冲出门去。
……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的。”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
我仍然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