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率》梅宝桂子

19、第十九章（上）

　　门开了。

　　流川走进来。

　　看到被搬空的房间，他皱起眉头：谁叫他们自作主张的。

　　不过，这一年来，经纪人团队同样经历了巨大的压力。现在急切的心情也能够理解。想到这里，流川露出淡淡的笑容，闭上眼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终于能够回到热爱的篮球场上了。

　　半晌，他睁开眼睛。注视着空荡荡的房间，他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落寞的神情。

　　最想要分享喜悦的那个人，不在这里。

　　每当打赢比赛时，第一时间想要告诉的那个人，不在这里。

　　中学时，代表县区在联赛球场上击掌庆祝的时刻；大学时，从球馆回到公寓，推开门，猛地抱住自己的那份温暖；进入NBA后，永远在场外默默给自己打气的那个身影——不论何时，总能感受到身后那鼓励的目光，支持着自己即使面对最艰难的比赛也决不放弃。

　　现在，生命中一场异常艰难的比赛，终于打赢了——兴奋地回过身去，却找不到那赞许微笑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走了。他的位置上，空荡荡的。

　　流川的目光落在半敞的壁柜里。

　　纸箱还在。

　　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走过去，拉开柜门，把纸箱搬出来。

　　偏偏落下这个箱子，经纪人的意味不言自明：是时候与过去说再见了。

　　如今的仙道，有了新的恋人，新的生活。只剩我还徘徊在过去的阴影里。而与过去最后的牵绊，就是这个纸箱了。

　　我们过去的最后物证。

　　就这样丢下它吗……目光落在纸箱上，流川用手指摩挲着，问自己。从美国回来时就带着它，不愿意打开，又难以舍弃。几次搬家，再怎么费力，都要亲自搬运，生怕碰坏或者弄丢了。现在，终于到丢弃它的时刻了吗？

　　如果丢在这里，很快它就会被当作房客的废弃物，送进垃圾厂，燃烧掉，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同曾经的那些时光。然后，就像从未发生过那样，两个人在没有彼此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最终天各一方。

　　这次回美国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那么，就与过去的时光做最后的告别吧。

　　流川蹲下身，慢慢划开名为“回忆”的纸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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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的纸箱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泛黄的机票。

　　——这是我去美国读大学时的航班机票。那个时候，仙道已在美国等了我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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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航站楼。

　　航班播报在大厅此起彼伏。出口处，乘客们拉着行李箱，络绎不绝地往外走。有的老远看见接机的亲友们，疲惫的脸上顿时溢满喜悦，使劲儿挥手致意；有的拖着大包小包驻足，四下张望，寻找接机牌或者期待中的面孔；有的仍留在传送带周围，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待托运的行李；有的低着头，行色匆匆地走向出租车通道——与周围热情的团聚相比，显得有些孤独。

　　出口处的人群里，有一个颇引人注目的身影。那是一名朝天发的亚洲男子。置身于高大的美国人当中，身材依然显得高挑挺拔，散发出一种健康阳光的运动气息。男子的五官俊朗，即使若有所思时，唇边也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观之顿生亲切。飘逸的气质，阳光的笑容，令这张亚洲面孔在人群中十分惹眼，好几名女士从他身边走过时，视线都忍不住要滞留一会。与那上扬的嘴角弧度相衬的，是一双亚洲人特有的黑色眼睛，如同海水般深邃，笑意投射在流转的波光中。

　　此刻，这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出口处，似乎在期待某个身影的出现。

　　一趟始发于日本的国际航班落地，乘客中的亚洲面孔陡然增多了。男子的笑容扩大了一些，身体也不自觉地往前倾——看样子，他要等的人就是这趟航班的旅客。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争执声，引起一阵骚动。循声望去，只见问询台前，一位日本老太太正尖声说着什么，神情焦急。为了让工作人员听懂，她双手也一起比划着——可是面前的两名工作人员完全听不懂她的话，老人快要急哭了。一名身形瘦小、鼻尖上架着眼镜的女职员，正对着话筒寻求支援：“We need a Japanese interpreter，right now!”她身旁的男同事胖得像块巨无霸汉堡，做着双手下压的手势，满脸无奈地重复道：“Calm down, madam！”

　　但老太太压根不懂英语，工作人员的安抚只是枉费力气。老人越说越着急，居然开始抽抽噎噎地抹眼泪——这可把两名工作人员吓坏了，更不知道如何是好——见此情景，一直站在出口处的那名亚洲男子转身走出人群，快步走到急得直哭的老太太和两位抓耳挠腮的工作人员跟前。只见他朝老太太弯下腰，微笑着用日语问道：

　　“您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清朗的中音，有一种令人心安的神奇力量。

　　骤然听到亲切的祖国语言，抬头又看见一张英俊亲切的亚洲面孔，老太太登时像见了救星，一把拉住男子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边说边指着旁边大眼瞪小眼的两位工作人员，一脸委屈。

　　男子耐心地听完，微笑着点点头，安抚老人几句，接着直起身，用一口流利的英文询问工作人员。那名戴着眼镜的瘦小女人抚着胸口连说“Thank God”，见状忙回答男子的提问，抬手指指远处的一扇玻璃门。男子点头致谢，又说了几句，一旁那名胖胖的男职员做了记录。男子回头对老太太说了句话，后者立即喜上眉梢，紧紧抓着男子的胳膊不放手，似乎在说“小伙子就靠你了啊”。男子向两名工作人员点点头，很自然地从老人手中接过行李箱，带着她朝先前工作人员所指的方向走去。

　　两人穿过玻璃门，走了一会儿，便看见另一处出口。人群中，一名长发的亚洲女子满面焦急，不停地看手表。听到呼唤声，女子回过头来，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急忙朝母亲奔来。母女相拥，老太太先是捧着宝贝女儿的脸左端详右端详，接着就开始埋怨女儿，絮絮地讲述方才的波折。

　　“妈妈，您的行李呢？”

　　经女儿提醒，老太太这才想起向她介绍身边帮自己拿行李的“好青年”。后者笑得很谦逊，看到老人终于找到家人，他也露出了欣慰的神情。那女儿看到帅气的青年，脸微微红了，忙不迭接过行李，向男子鞠躬道谢。男子只是微笑着摆摆手：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为了配合老人的步伐，男子一路上走得很慢。此时他几乎是小跑着穿过玻璃门，赶回到先前的地方。上一波旅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出口处，一位年轻男子拉着行李箱，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人。同样是亚洲面孔，出众的英俊容颜。好像并不怎么着急，他靠着一侧的厅柱，竟默默地打起瞌睡来。

　　远远望见对方，朝天发男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打瞌睡的青年面前，温柔地揉揉后者的脑袋。青年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迟来的接机人，他没有抱怨什么，顺从地任来者从手中接过拉杆箱，一把将自己揽进怀里：

　　“对不起来晚了。有点事走开了一会。”

　　“没关系。”

　　“哎~让我的枫久等啦~~我知道你不会离开的。”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静静相拥，朝天发的男子微笑着说：

　　“欢迎来到美国，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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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票下面是件旧T恤。白色的衣服上，淡蓝色的油漆斑斑点点。

　　这是布置新家时，粉刷墙壁弄脏的T恤。

　　属于我们俩的第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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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枫，这可是我工作以来的第一件作品哎~~”

　　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仙道笑着侧过脸来，对流川说。此刻两人都是一副打扮：身上的白T恤沾满油漆，变成了花T恤；头上包着的布也满是油漆，变成了“花头巾”。

　　他俩正在合力刷墙。

　　这间并不太大的房子，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独属于两人的“家”。从先期看房再到室内装潢，仙道满腔热情投入其中，事无巨细地操办。由于球队训练很忙，流川参与不多。每每仙道拿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复杂图纸问流川意见时，后者要么累得直打哈欠、根本没有余力细看，要么就是嫌麻烦、回答“你看着办就行”。仙道理解初入NBA的流川压力很大，也不勉强他，只是呵呵一笑，说句“收拾好了你不喜欢可不许再抱怨哦！”然后过些天又拿堆样图让流川参谋。如此反复。

　　不过，流川还是抽出时间来，和仙道一起完成了粉刷工作。

　　那天，粉刷到一半，两个人坐在铺满报纸的地板上休息。仙道简直犯了强迫症，一刻也不肯闲，热情澎湃地向恋人比划着，详细地描绘自己对房间的设想：这里该放个什么样的茶几啦，配什么质地的地毯啦，吊顶的风格应该是什么样的啦，那边的书架哪种样式比较好啦，上周看上一个别致的花架啦，打算放在什么位置啦，等等等等……流川听着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来一句“你看着办就行”。——关于家装，流川既缺乏想象力，又懒得费脑筋。

　　尽管理解对方，仙道在感情上还是有点受打击。他有些泄气，忍不住埋怨道：

　　“枫，再怎么说这也是我们俩的第一个家哎~~你难道不想把它布置得尽善尽美吗？”

　　流川看着恋人。后者双臂抱膝，耷拉着脑袋生闷气。半晌，流川开口道：

　　“有你在就足够了。其他，真的无所谓。”

　　有一会儿，房间里非常安静。

　　待仙道一脸“这么感动的时刻让我们做些更加感动的事情吧”的表情扑过来时，流川利索地站起身，拿起油漆刷说：

　　“歇够了，继续吧。”

　　“你这只小狐狸~~”

　　仙道扑了个空，恨得牙痒痒，只得拾起刷子，在桶里蘸油漆：那是非常清澈的蓝色。就像是最好的秋日里，映着云影的淡淡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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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半年来，搬家很频繁，被亲友吐槽“居无定所”也不是一两次了。流川环顾四周，默默地想。

　　可是，没有办法。

　　没有那个人的房间总是不适应，没有家的感觉。

　　家人曾提议说，精心装修一番说不定会好些。然而，我既不想看到那个“家”的装修风格，又不想要不同于仙道的风格。所以，住所统统没有任何装潢。——想到这里，流川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他想起仙道如今的公寓。那个白痴，明明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却在失忆的状况下，把现在的公寓布置成我们以前家的风格，甚至连房间布局、物品归置都如出一辙。那天早晨，在他家醒来，看到周围环境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过去。

　　也是从看到仙道公寓的那一刻起，原本坚定回避他的心意动摇了。

　　——他不是，已经忘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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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是大大小小的相框：木质的，铁制的，许多许多。

　　“进门看到的墙上不要别的，就要满满一墙枫的照片。”这是仙道的原话。

　　说这话时的仙道，坐在新买的浅棕色地毯上，背靠着白色沙发，面前放着个大得惊人的盒子，里面全是照片。流川懒洋洋地斜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仙道肩上——彼时仙道正在向流川描述门廊墙壁的设想：

　　“从小我就憧憬着能在整面墙壁上挂满照片，有种特别温馨的家的感觉。”

　　我不喜欢照相，面对镜头总是表情僵硬。流川想着，翻看一张张照片。那家伙却要在整面墙上挂满我的照片。也不知道他何时收集了这么多照片。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放你的照片好了。有时你不在家，我想一进门就看到你的笑容。”

　　闻及此，仙道侧过脸来，笑着亲亲流川的手背：

　　“小傻瓜，你想看到我，难道我就不想看到你吗？”

　　流川闭了一下眼睛，算是勉强认同。仙道弯下腰，继续翻看面前的一大堆照片，边把看过的递给流川。后者兴趣寥寥地接过来，扫一眼，轻声嘟囔道：

　　“我不会照相。”

　　面对着镜头时，仙道总是从容潇洒地绽放笑容，而流川的表情就一个：没表情。听闻此言，仙道笑着一拍脑袋：

　　“瞧我这脑子！”

　　他把照片盒搬上沙发，自己也坐到沙发上，和流川靠在一起看照片。

　　“枫你看，抓拍的表情就挺自然的吧？”

　　“谁说我家枫没表情，明明有好多表情嘛……你看这张，是吐槽着‘大白痴’的表情……这张，是觉得‘很有趣’的表情……这张，是不高兴了呢~~哈哈，撅着嘴的脸蛋真想捏一捏……这张是在笑哦，虽然很轻，但的确是在开心地笑呢~~哎呀，真是太惹人爱啦……”

　　在外人看来千篇一律的照片，仙道都能一一解读出流川的不同表情。当然也包括只有仙道才能察觉的流川的微笑。

　　流川对仙道赞不绝口的照片没多大兴趣。他不是自恋的人，没有盯着自己照片看的习惯。倒是仙道的照片、仙道的合影，他一张一张认真端详。不怎么发表评论，可是嘴角轻轻上扬：挑选照片演变成各自抱一堆对方的照片，翻来覆去边看边笑。

　　好容易达成共识，挑出一些照片来（仙道单方面满意，流川统统看自己不顺眼）。流川说就这样吧，仙道却表示根本不够啊！随后变魔术似地，不知从哪儿又拿出一堆照片来。

　　居然都是他偷拍的。

　　什么流川抱着枕头流口水的啊，坐在教室里打瞌睡的啊，拿鱼干喂野猫结果被无视的啊……

　　对此，流川态度坚决不予采用：这些照片敢外流你就觉悟吧！仙道也有点舍不得别人看到流川私下的可爱神态，说：

　　“还是多放些你在球场上的照片吧，超帅。”

　　有许多媒体、经纪人、队友拍的球场上流川的照片。——平时沉默寡言的他，在篮球场上如同换了个人，浑身散发出叫人无法直视又无法移开视线的耀眼光芒，一举一动都吸引着全场的目光。

　　流川却摇摇头：

　　“不要。放的话也要放你在球场上的照片。”

　　仙道失笑：

　　“你以为我会失落啊。”

　　流川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又低声说：

　　“我是嫌一个人没意思，谁管你了。”

　　仙道继续笑，伸手揉揉流川的脑袋。对上后者的眼睛，他真诚地说：

　　“对篮球的爱有很多种，可不只有成为职业球员一种方式啊……回想中学时代，我很幸运，遇见相互信任、彼此支持的队友和教练，与各路强手畅快淋漓地对决，为了胜利而全力以赴。我很享受这样的过程。甚至那些战败的失意，如今回忆起来，也同磨砺的汗水、拼搏的快意一道，成为弥足珍贵的经历。……嗐，是不想输啦~~但是没办法啊，我的对手，可是绝不会比对手先认输的流川你呀！”

　　说到这里，仙道停顿了一下。温柔凝视着流川，他一字一顿地说：

　　“那时我，真的很开心。”

　　流川别开脸，眼睛向下看，轻声说了句“大白痴”。仙道知道流川不好意思时就会这么说。他一把搂住流川，下巴往他颈窝里蹭，装可怜地瞅着恋人：

　　“我是说真的哎枫~~你那时和我在一起难道不开心嘛？”

　　流川迟疑了一下，做出让步，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仙道压倒在沙发上。

　　照片被这突然的动作扑得漫天飞舞，如同无数斑斓的时光碎片，包围着彼此。

　　笑着俯下身来的仙道，周身如同蝴蝶般纷纷飘落的照片，宛如晴空的淡蓝色天花板……这一幕深深地刻印在流川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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