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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实验室。

      藤真坐在电脑屏幕前,手边放着咖啡。

      此刻,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同事还没到。这是他的习惯:提前一小时上班,精心烘焙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然后好整以暇地坐定,打开电脑,边品味咖啡,边浏览数据报告,一天的工作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展开。

      往常,报告中的信息就像是动作利落的跳水运动员,轻松连贯地完成从图表跃入大脑的动作。然而今天,屏幕上的图表总有些模糊,那成堆的数据和术语则像是被蹩脚玩家弄乱的俄罗斯方块。

      藤真对着屏幕的视线已经很久没有移动了。

      注意力无法集中。

      都怪昨晚牧那番话让人分心。

      影响工作,藤真皱起眉头。

      手指滑动鼠标,他将一组样本图放大,再次试图把目光聚焦在图片上——但放大后引起的视线模糊反而变本加厉。

      “啪——”藤真关掉屏幕,身体向后靠上椅背,彻底放弃。

      什么嘛。牧这家伙,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藤真腹诽着老对手,把工作不顺的气全撒在对方身上。端起有欧式装饰纹的咖啡杯,他慢慢地喝着,细数二人孽缘:同年级进入球队,国中时代起就是竞争对手。那时提起牧,除了神奈川“第一后卫”的争夺战,就是怎么才能击败“王者牧”率领的海南队。——可惜这两个雄心,一个也没实现。每思及此,藤真就有种“既生瑜何生亮”气到吐血的深深郁结——至今未能释怀。

      其实,藤真浅抿一口咖啡,默默地想。几年的零和竞争,我心里渐渐明白,海南是神奈川无可置疑的王者——而牧,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的首席后卫。我不过是不肯承认罢了。这份执念,即使在退役之后依然根深蒂固。大学读医后,听闻牧去学金融数学,我居然都有种“要努力干得更好让他刮目相看”的压力。现在想想,是始终无法接受自己“输了”的事实吧——总是强调自己也很优秀,只要加倍付出,总有一天会洗刷前耻,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总有一天,让他彻底认可我的实力。

      藤真推开椅子,走到咖啡机前。把杯子放在水台上,他露出困扰的神色,像要否定什么似的,使劲摇了摇头。

      真有够幼稚的啊,我。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竟然就是为了获得牧的认可。是“赢”的执念在作祟吗……

      另一张面容浮现脑海。是仙道。即使是对手流川也不得不佩服的天才球员,却由于外部环境所限,始终与冠军失之交臂。那份独当一面力挽狂澜的孤独,那份生不逢时壮志难酬的遗憾,是藤真与仙道之间最强烈的共鸣。然而,藤真想,同样的际遇,仙道与我选择的路却南辕北辙。

      流川那样乖僻的性格,仙道居然与他志趣相投,乃至心为所属。藤真回想起当年的仙道和流川,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羡慕。说不清是羡慕二人的感情,还是羡慕仙道的豁达。阔别篮球场后,仙道在新的领域里自信洋溢,对过去的失意毫不介怀,谈起国中时代也是阳光明媚。

      大概在他看来,过去就是过去了吧。

      那种云淡风轻的潇洒,我却做不到。

      藤真随手拧开收音机,广播里正在播放古典乐节目。明快的琴声宛如林间清泉,欢愉地淌过沉寂的实验室。

      《C大调第一大提琴协奏曲》。

      “海顿么……”

      藤真轻声道。思绪不禁被带回到半年前的大洋彼岸:那时,仙道出院不久,两人刚刚糊里糊涂成为情侣。

      那晚,听音乐会回来的路上,仙道心情似乎不错,很健谈。

      他们沿着河岸漫步,聊着古典乐,各自喜欢的音乐家。风从万家灯火映照的瑰丽河面吹来,围巾,风衣,凌乱的头发,手插在兜里。走上跨河大桥,两人在桥中段停下来,手扶栏杆朝远处的水面望去,迎着风。五光十色的水线上下是颠倒的不夜城,流光溢彩,却不真实,仿佛下一秒就会幻灭的海市蜃楼。

      藤真记得,那是出院以来,仙道第一次露出开怀笑容——彼时他正在谈论喜欢的作曲家:

      “算是先入为主的偏爱吧……海顿。学生时代第一次听他的曲目,是两只小号的对话……”

      “仙道!”

      “嗐,抱歉~~是《降E大调小号协奏曲》第三乐章……”

      真是任性的家伙。

      夜色中,藤真凝视仙道神采飞扬的侧脸,轻笑着摇头。

      有些人惯于搬用那些闪闪发亮、格调高雅的名词,藉此装饰自己的言辞,显示博学多闻或者品位不俗。仙道不是。恰恰相反,他从不装腔作势,乐于摒弃那些华而不实的词语,以独特的轻松感与人交流,不卑不亢。他有优雅的幽默感与洒脱的亲和力,却又不在意别人的评价。

      如此笃定而从容,一定是有着真正自信的人,才做得到吧……

      如同喧嚣之下的深水,悠然出入的银色鱼。华美的背脊,鳞片泛着银色光芒。安安静静而自得自乐地游动着,闲雅而独特,不扰旁者。未曾发出哗众取宠的声响,却已然吸引观者的视线。卓尔不群。仙道就是这样的人。

      “第一次听到时,我被深深震撼了。你能相信这洋溢着明亮活力的乐章,居然是他64岁的作品吗?乐器间一问一答,宛如俏皮的孩童……”

      仙道完全沉醉于年少的回忆中。

      藤真疑虑地想,这种难得的兴奋,并不仅仅是因为谈论个人兴趣吧,多少也是下意识地感到欣慰,因为“完整地回想起”学生时代的乐事。他没有打断仙道,以医生的职业思维飞速转动着头脑。

      “海顿生平坎坷,作品却是十足的乐观派——阳光的温度,野花的香气,雨后草叶湿嗒嗒的味道……一切在他指尖都被赋予生命。听他的作品就会觉得,快乐这种东西,与外界毁誉,物质得失,生命长短,都无关。

      “我想,他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什么。

      “喜欢一部作品,也许是被作曲家本人的精神所感染吧。”

      仙道这样总结道,转过脸来看向藤真。

      那是双坦率而富有感染力的眼睛。藤真稍稍愣了一下,随即以惯常的保留口吻回答:

      “呃……是,不过我认为,海顿的音乐缺乏深度,太过平民化了。”

      仙道不介意地耸耸肩:

      “那健司你呢,谁最对你口味?”

      “……布鲁克纳吧。”

      仙道露出微笑:

      “云端的巨人,哲思的颂章。蛮符合你的风格。”

      藤真不置可否。这个问题上,他们显然缺乏共同语言。仙道大概也有同感,适时打住话题。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水面,被风吹皱的暗香槟色波澜。

      过了一会儿,仙道一只胳膊撑在栏杆上,一手插进兜里,侧过身来对藤真一笑。

      两人离得很近。风夹杂着城市光怪陆离的喧嚣碎屑,吹过彼此间的空隙。恋人应该接吻,不是吗?在这种气氛下。

      但是粼粼波光倒影在对方的眼中,掩盖了原本的瞳色,毫无亲密的真实感。藤真感到自己的心跳,却并非因为期待——同时凑近的仙道,光影中棱角分明的脸庞,的确俊美。可是,没有亲密的冲动。藤真从仙道的表情里,也读出同样的感受。

      “健司。”

      仙道突然开口道:

      “你的前额有个伤疤。”

      “才注意到啊,好多年了哎。”

      藤真半开玩笑地抱怨道,心里居然松了口气。

      仙道配合地做出“啊是这样吗”的夸张手势,两人趁机不露痕迹地拉开一点距离。

      “中学时代打篮球,被对方选手撞伤的。”

      藤真简单交代道,偷偷观察仙道:后者神情不像有异。

      “篮球”这个字眼,并未唤起什么记忆吗……

      想到这里,藤真决定改变话题。目光投向远处的河岸,他有点怅惘地说:

      “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呢……”

      闻及此,仙道也微微颔首,生出些感慨来。毕竟在这里度过了几年的时光——虽然记忆残缺不全,对这个城市却保留着莫名的眷恋,难以割舍——仿佛曾投入过很深的感情。

      仙道突然抬起头,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音乐会门票,笑着对藤真说:

      “要不要把这张小纸片送给这座城市作纪念?让河水代替我们记着,最后一次在它这里,听完音乐会的两个异乡人,如何多愁善感地进行告别。”

      藤真双手抱在胸前——这是他不耐烦的前兆。

      “你在开玩笑吗?这是污染行为,仙道!”

      “哈哈,健司,不用这么较真嘛~~这个行为的象征意义远大于操作性吧~~~要不,撕一个小角下来?”

      “不行!你不明白这种行径的危害吗?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打着‘象征意义’的幌子把纸屑丢进水里,那还有原则可言吗?”

      仙道被藤真提高的声音怔住了。

      半晌,他长叹一口气,微笑着把纸票工工整整地叠好。把票放回口袋里,他以打趣的口吻说道:

      “健司,一点气氛都没啦……”

      藤真隐约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可他做不到服软,只是执拗地低声说:

      “是你提议的不对……”

      “是是,是我不对。”

      仙道笑容依旧,认错态度很好。他替藤真拉起风衣领:

      “很晚了,回去吧。”

      他的声音有一丝疲倦。

      风与不夜城的霓虹光流点点,落入川流不息的河水。被夜灯装点得金碧辉煌的大桥上,一辆辆汽车飞驶而过,远处偶尔传来鸣笛声。几个墨西哥裔青年喝醉了,勾肩搭背地唱着走调的歌,相互闹腾着,占据方才二人站立过的栏杆边。刚刚发生过的一切,与整个虚无的人造夜景一起被时间淹没,转瞬即逝。

      夜色渐渐吞没远方的背影。
      ……

      那是我们唯一最接近接吻的一次。

      结束回忆的藤真闭上眼睛。广播里,音乐还在继续。好在不是刚才那曲,顺耳多了。

      回国后,适应新环境,努力工作,有太多的事情忙碌。

      忙碌到放任这种虚有其表的生活,持续至今。

      “难道,当时答应仙道是错的吗?”

      不不,我肯定没有做错。

      藤真不假思索地反驳自己的疑问。

      我欣赏仙道,关心他,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恢复健康。

      我被他吸引。一直是。

      牧在摇摆不定的烛光中,那双似乎能洞察内心的眼睛再次浮现。

      藤真突然意识到。

      昨晚,幸好牧没有问另一个问题。

      “你爱仙道吗?”

      藤真从储藏柜里取出装咖啡豆的瓷罐,打开。

      咖啡豆快没了。

      他说不出口“爱”字。

      ……

      “只有这个。”

      流川把罐头放到餐桌上。

      仙道瞥一眼淡青色的果酱,露出笑容:

      “太好了。”

      流川是不会追问“哦为什么啊你这么容易满足吗”这类话的——他只是拧开盖子,专心地在面包片上抹匀柠檬酱。

      “我的培根煎蛋还不错吧?”

      早晨起来,仙道自告奋勇“露一手”,声称将推出比上次流川在他家吃的“更先进的煎蛋”——尽管在流川看来,培根和煎蛋同时下锅只不过暴露了厨师的偷懒本质而已。

      “嗯。”
      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食物根本没资格被评判,白痴。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虽然你脸上写着“白痴”二字但我还是感激你忍住没说出口。

      “不吃拉倒。”
      你以为你有几张嘴,又吃饭又闲扯。

      “哈~当然吃~~~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面包片蘸柠檬酱的味道哎~~~~”
      你趁热吃好了我不介意放凉早餐的。

      “白痴。”
      这句不是给你的,是给居然因为你做噩梦而有所顾虑的我。

      “哈哈~~~是说真的哎,从很早以前,我就觉得柠檬酱开场的早餐,能让一天都有好心情。”
      我是说真的。

      流川停下咬面包的动作,抬眼看仙道。后者一手支下巴,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眼里倒是一本正经:

      “我们,同步率蛮高的呢。”

      流川把夹心面包放下,伸手拿过果酱罐,一边回答:

      “以前有个认识的家伙,也这么说过。”

      那是个喜欢柠檬酱到了变态地步的宇宙第一白痴。

      “是嘛~~说不定我跟他也合得来呢……”

      仙道往嘴里塞了一口煎蛋。唔,好像不该放盐。

      “流川你平时除了这个没别的早餐选项?只吃一种迟早会厌烦吧。”

      “茶泡饭。”

      流川面无表情地答道。仙道无端感觉到一丝戏谑。

      “柠檬酱,还是茶泡饭。要哪个?”

      流川手里拿着柠檬酱罐头。仙道打量流川的眼睛,确信无疑这家伙在戏谑。

      “两个都……”

      仙道本想说,都不是养胃的健康选项吧——基于藤真的反复告诫,仙道已经许久没吃过一顿随性的“不健康”早餐了。

      不过这回,他没有再向流川提及恋人。

      直觉告诉他,还是不提为好。

      这是一个出轨的征兆。仙道意识到。从昨晚到今早,恋人压根没有在脑海中出现过。

      原来我是这么薄情寡义的人么……

      很可惜,仙道不是个纠结的人。他习惯于就事论事,处理好当下,其他的杂念之后再解决。况且内心那个听不清的声音似乎在提示自己,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不再犹豫,从流川手中接过淡青色光泽的玻璃罐,他露出微笑:

      “当然是柠檬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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