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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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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的火苗窜起,迅速点燃整个房间。
呛人的烟雾向上弥漫,门外的走廊被火光照得通亮。
快跑!快跑!
仙道夺门而出,只见火海中的走廊犹如巨大的迷宫,数不尽的房间通向四面八方——该向哪边?哪边才是正确的方向?!
热浪滚滚,到处是正在崩塌的墙体,燃烧着的天花板碎块不断坠落。仙道还没有意识到,脚下就已朝着某个方向全速奔跑起来。
他这才发现怀中抱着某样东西——与此同时,身后感受到烈焰扑来的炽热。火势太猛,眼看就要被紧追不舍的大火吞噬……
还不能放弃!快一点!再快一点……
什么声音焦急地喊着。
火舌舔舐着脚下的地面,狂奔中的身体已近极限。疲惫的身体渐渐敌不过火的狂势,绝望在心间蔓延。
难道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仙道!”
就在此时,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清晰的呼唤。
这呼唤声是如此的熟悉。明亮而沉静,它穿过坍塌的巨响、火的爆裂声,直达濒临绝望的心。
——这呼唤声把仙道从噩梦中唤醒。
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紧蹙眉头的流川。
屋内昏暗,竹帘隔着沉墨般的夜色。看到流川面容的一瞬间,仙道感到莫名的心安——一切都是真实的:流川,合力布置的房间,干净朴素的墙纸。皎洁的月光从竹帘缝隙落入房间。浅草色的榻榻米被月光浸染,调和成梦幻般的Tiffany blue,如同夏日清凉的海湾,让人心生宁静。
见仙道醒来,流川似乎松了一口气,表情恢复冷淡。很难相信刚刚是他关切地叫着仙道的名字。流川起身走出卧室。厨房传来水声。回来时,他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条毛巾。
“谢谢。”
仙道从流川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汗湿的前额。
流川把水杯放在仙道手边,自己也坐了下来:
“没事吧。”
仙道勉强笑了一下,权作回答。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糟糕。把毛巾放在一旁,仙道发现身上盖着凉被:昨晚,收拾好房间时已近12点,疲惫不堪的两人瘫在榻榻米上,倒头便睡。当时并没有盖被子。
“做噩梦了?”
“嗯。”
仙道轻轻点头,端起水杯——手竟然还有些颤抖。没有开灯,两人并排坐在榻榻米上,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外如银的月光。半晌,仙道微微叹口气,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一年前,我经历了一场意外事故。由于脑部受创,我只记得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可就是这些片段,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从那时起,我常做同一个噩梦,梦到同一个场景。那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每次惊醒过来,都像是重新经历了那场火灾。”
听到这里,一直静静聆听的流川抬起头,眼神诧异地看向仙道。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火……灾?”
仙道点点头,继续说:
“是的。住院那段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梦境里,有长长的迷宫似的走廊,被大火吞噬的房间。尽管只是片段,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灼烧的痛楚。一种压倒性的,大难临头的恐惧——在梦中,好像就要失去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我拼命想要保护,却力不从心。……痛彻心扉的无力感,深深地刻在脑海中。我不愿意记起,不想再感受——但它每天都在重演,每天都被迫重新体会。……出院后,噩梦并未就此结束。虽然现在频率有所降低,但我依旧经常梦到。简直像是在……提醒我不能忘记那段经历一样。”
流川凝视着仙道。后者有些颓唐地说道:
“那次事故中,我的脑部受到重创……估计是坠物之类造成的吧……直接的后果,就是失忆。有些事情,始终想不起来。换句话说,我的过去并不完整——就像是打碎的玻璃重新粘起来,裂痕清晰可见。看上去康复得差不多了,可是,内心总有种被隐瞒了什么的感觉。
“我至今依然记得睁开眼时,空荡荡的病房,干净到让人压抑的白墙,刻意营造出平安无事的氛围,那么不自然。……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身体哪个地方似乎被抽空,缺失了很重要的东西。那种感觉难以忍受,又无人倾吐。
“住院期间,合开事务所的朋友建议回国发展——我甚至记不得自己当初为什么执着地留在美国。出院那天,回到家时——那时朋友已帮我收拾过房间了——面对着有些陌生的房间,强烈的寂寞涌上心间,只觉得无法言说的缺损。……就像是溺水者,本能地去抓任何漂浮着的东西,想要填补心中的空白。”
仙道想起病床前,身着白大褂手持病历的藤真,那张写满关切的脸。
“不想再看到关心自己的人担忧,所以……既然可以康复出院,又何必把纠缠自己的噩梦、这种不明所以的失落感,再讲给别人听呢?也许只是自己住院太久,重新开始正常生活,一时半会不适应吧。回国后的这半年,各方面都比较顺利,至少看上去,生活完全步入了正轨……”
流川没有说话。
“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切并没有改变。直觉也罢,内心哪里有声音在提醒也罢——何况还有驱之不散的噩梦——过去的记忆,我并没有全部想起来。虽然医生说,无法判定是永久性脑损伤,还是暂时性的——说不定慢慢就能全部记起了。可是……”
仙道摇了摇头,苦笑道:
“会不会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呢?……就像被尘土掩埋的壁画。如果有一天,终于拂去尘土,却发现壁画已经不在了:鲜艳的色彩,精美的线条,生动的画面,鲜活的面容,那些独一无二的故事,都已剥落,看不出原本的样貌。那该怎么办呢……”
仙道的脸上是深深的苦恼。不能在亲友面前流露,不想给周围的人增添负担。独自承受的困扰,此刻却敞开心扉地说了出来——仿佛本能地感到,面前这个不苟言笑的家伙,能够理解自己。
“所以,我很理解你的感受。”
仙道抬起眼,看着流川。他的眼睛清澈而坦诚,如同熠熠流淌的星光。
“……昨晚,我看到杂志上,是几年前的杂志吧,有你的名字……你的专题报道。流川你是职业球员吧?”
都是几年前的杂志,并没有近一年的——仙道大概能够猜到,因伤退赛的运动员,并不想看媒体无关痛痒的报道和评论吧。
流川没有否认:
“嗯。之前在NBA打球。”
“那个……膝盖的伤,是怎么造成的呢?”
流川沉默了片刻。随后,他把目光转向窗外,声音淡淡地回答:
“也是事故。”
仙道心里一紧,某种异样的直觉在心间划过。
“……很痛吧。”
见流川毫不掩饰地露出“白痴”的神情,仙道连忙解释道:
“不是身体的伤。我是说,不能打篮球,心……会很痛吧。”
流川愣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月光透过层层竹帘落在两人身上,留下斑驳的疏影。过了一会儿,流川微微颔首,像是要忍住笑似的。再抬头时,他看向仙道的眼神里,居然有一丝温柔的笑意:
“这样问的人,你是第一个呢。”
从来没有人问我,不能打篮球的感受。
“来自亚洲的奇迹之星意外陨落”
“可惜了……正是蒸蒸日上的大好时机啊。”
“球队的损失太大了……”
“果然没有人能一辈子顺风顺水嘛……”
“比起那些走下坡路、逐渐被公众遗忘的球员,在接近巅峰时戛然而止,说不定是更体面的落幕呢……”
……
我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功利的得失,外界的眼光。这些东西并非不懂,但统统不在乎。
我只不过是,喜欢打篮球而已。
因为喜欢,所以想要打得更好,想要一辈子都打球。
仅此而已。
只想要专心致志地打篮球。
——它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一眼看穿这种丧失之痛的,居然是你。
思及此,流川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的仙道一眼。
为什么,还是你。
仙道看着流川陷入沉思。许多人说面瘫难懂,其实,了解面瘫的家伙最简单——直截了当地问就是了:
“那……今后什么计划呢?”
“当初,”流川缓缓开口道,“医生说,恢复的可能性只有三成。”
“三成?”
“是。在家人的强烈要求下,我回国接受复健治疗,同时在京都大学进修管理学。……作为独子,这么多年来一直很任性。家人虽然支持我的职业选择,其实他们始终保留着让我继承家族产业的夙愿。”
“所以说,进修实际是在给继承家业做准备……”
流川点点头:
“毕竟在他们看来,球员的职业生命有限。另一方面,庞大的家业也需要培养继承人。”
“可是……”仙道想说,你还是喜欢打篮球啊。
“不过,任性是改不了的。”
流川顿了顿,语气中透出倔强:
“我没有答应。同意回国有一个条件:如果能完全康复,就重回赛场;如果不能,那就遵从家人的安排,进入家族企业。”
“但是医生说只有三成的可能性……”
流川点头,眼神变得坚定,闪烁着不服输的光芒:
“医生说什么,我不在乎。我的身体,由我来决定。上次例行检查时,医生很惊讶,没想到恢复得这么顺利……”
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流川一字一顿地说:
“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让医生亲口说出,我可以回到球场了。”
谈起篮球时的流川,与平日的冷淡不同——毫不掩饰的骄傲,执着而笃定,纯粹而快乐——仙道不禁被深深打动。
真是个内心强大的家伙啊。
住院期间,仙道曾目睹佩戴支具的病人,艰难地进行功能锻炼:每完成一个动作,都需要忍耐极大的痛苦,何况伴随收效甚微的枯燥过程,还有心理挫败与漫长煎熬。尽管流川一语带过,但仙道不难想象,面对医生的消极论断,流川是经过怎样日复一日的艰苦复健,克服多少身心的痛苦,才创造出现在的恢复奇迹。
“流川你,一定可以的。”他由衷地说道。
两人的视线相会——就在此刻,琥珀色的第一缕晨光穿过竹帘,照进卧室里。
与此同时,仙道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一种无法再掩盖的,无可逃离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