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率》梅宝桂子

10、第十章

　　流川家。

　　地板上是七八个纸箱。多数已经打开或者清空了，还剩两个没有拆封。

　　时针指向7点一刻。

　　仙道帮流川搬运东西，归置物品。此时，仙道双手扶着隔板，流川拿着扳手，两人正在合力组装小书架。

　　仙道手里有活儿，眼睛却偷偷打量流川——后者低着头，专心致志地上紧螺丝。

　　“那个，我有点好奇啊。”

　　仙道开口道：

　　“为什么不找搬家公司呢？自己组合家具真的蛮累哎……”

　　流川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不客气地白了仙道一眼：下午那会儿是谁死乞白赖要来我家帮忙的啊。

　　仙道有点心虚地吐吐舌头：

　　“哈哈，随口问问而已嘛。”

　　流川不理仙道的卖乖，低下头继续拧螺丝。灯光下，微长的刘海泛着柔顺的光泽，给流川清秀的前额投下一道阴影。

　　一种似曾相识的悸动，滑过仙道的心头。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被这抹摇曳的阴影触动过……

　　不待仙道深思，流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心绪：

　　“东西不多，不需要搬家公司。”

　　仙道失笑，随即环视一下房间：的确，东西并不多。不，更贴切地说，是简洁到了过分的地步。这时，流川已经固定好一面隔板，他直起腰，示意仙道把另一面拿过来。

　　仙道充分发挥了专业人士的特质，毫不费力就从脚边挑出正确的木板，递给流川。他们一个负责扶稳一个负责上螺丝，配合倒是十分默契。

　　仙道笑着打趣道：

　　“没想到我们俩挺有默契嘛。”

　　显然已对没话找话的仙道产生免疫力，流川面不改色地拧螺丝，根本不屑于回答。

　　仙道不以为意，继续愉快地没话找话：

　　“不过啊，你这个房间……怎么说呢，有点简陋了呢……和你的气质不太搭哎。”

　　这可是真心话。仙道觉得，这个房间简直就像是，刻意避免任何风格似的。

　　流川没反应，埋头拧螺丝。

　　仙道笑笑，兴致勃勃地接着说：

　　“设计可是我的拿手戏哦……要不我替你设计一下吧？什么风格任你选择，只管提要求好啦……”

　　听到这里，流川的动作停住了。终于动心了？仙道心想，我可不是轻易帮人做设计的哎，这家伙明不明白啊……

　　“不必了。”

　　谁知流川直接否掉，口气干脆。——说话过程中，流川一直没有抬头，也不曾审视一下房间。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就这样，就好。”

　　语气平静。

　　“为什……”

　　仙道还没问完，流川提醒道：

　　“扶稳了，小心手。”

　　“哦、好的。”

　　两人继续组装书架，一时间屋内变得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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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餐厅。

　　烛光摇曳，藤真和牧对坐在方桌两侧。

　　洁白的桌布上，只有鸡尾杯和两杯没怎么动过的红酒。

　　尽管藤真建议不等仙道——“那家伙一定又忘了，叮嘱多少次都改不过来！”——但前菜上来之后，他并没有什么胃口。见此情形，牧体贴地嘱咐侍应，汤和主菜晚些再上。两人就这么尴尬地对坐着。

　　“真是对不起……”

　　藤真默默注视着面前的酒杯，歉意地开口道：

　　“也许我应该让他陪我听完交流会，这样就可以一起来餐厅了……”

　　牧始终微笑着。听完藤真的道歉，他端起酒杯，浅抿一口，随即缓缓摇头道：

　　“你还是老样子呢，健司……总是苛责自己……仙道忘记了，并不是你的责任啊。”

　　这句原本随意的话，似乎让彼此联想到了其他的什么。二人又陷入沉默。半晌，藤真露出苦笑：

　　“……是我的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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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搞定！”

　　仙道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组装好的书架。

　　流川好像也心情不错，破天荒说了句：

　　“有劳了。”

　　“哈~~这不算什么啦~~”仙道一脸受用——刚才抱怨不请搬家公司的人，跟我半分钱关系也没有哦。

　　流川注视着笑盈盈的仙道——稍不留神就会被这家伙的情绪感染，真是服了自己。

　　“歇会吧。”

　　“不用~~”

　　仙道不假思索地答道，流川态度的转变让他颇受鼓励：

　　“一鼓作气干完吧~~~~”

　　环视房间，还剩两个纸箱没拆。仙道很自然地走到其中一个箱子跟前，拿起美工刀准备划开塑封。

　　这时，流川突然快步上前，按住他握着美工刀的手。仙道诧异地抬起脸：

　　“这箱不用拆吗？”

　　流川轻点头，神情严肃。

　　仙道耸耸肩，放下美工刀。他看着流川把纸箱搬起来，放进壁柜里，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这些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日常用品。那个纸箱里的东西，难道都是平日用不着的？……辛苦搬家，大费周章带上这么一大箱东西，搬来了却又原封不动地藏起……还有刚才那种急忙赶过来的反应，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喂。”

　　仙道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个纸箱里，究竟装着什么嘛？”

　　他以为流川一定不会回答。

　　“是回忆。”

　　流川拉上柜门。

　　语气与之前拒绝仙道设计时一样，平静无澜。

　　走过呆站在原地的仙道，流川蹲下身，拿过美工刀，动手拆最后一个箱子。

　　仙道回过神来，上前帮忙。疑虑的阴云渐渐笼罩心头。

　　哪里不对劲。

　　事实上，与流川偶遇以来，异样的感觉就一直存在。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愈发强烈。然而究竟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太清楚。如同在迷雾中，费尽力气却抓不住关键。对此仙道只好暂时缄口，但内心并未放弃解开疑惑的努力。

　　异样的感觉，在“夜之睫”时就已隐隐埋下。仙道望着微微低头的流川，心想。

　　是的，正是这个姿势。初次见面时，就觉得似曾相识。

　　仙道脑海中浮现那个雨夜。当时，望着摇摇晃晃醉酒的背影，扶起满面雨水的流川时，心里什么地方，有个声音，近乎呐喊地在说着什么——可是他却无法听清究竟在说什么。

　　在仙道家里那个早晨，哪里也不太寻常。

　　心底有什么声音拼命提醒着仙道。然而，当他努力地去思索时，却又一下子听不到了。这种感觉令人焦躁。

　　仙道想起自己下意识拾起的那片枫叶。如果只是普通的萍水相逢，为什么路过一株枫树时，竟会产生那般强烈的即视感呢……二手唱片店里，又为何那么凑巧在寻找同一盘唱片……鬼使神差送枫叶给流川，仙道依然清晰记得，当时自己加速的心跳。……而今天下午，在阶梯教室里，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时，异样的表情在流川脸上闪过——尽管只有一瞬间，然而事后细想，仙道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时刻，流川确是措手不及，泄露出隐藏着的某种真实情绪。

　　仙道也曾观察流川与他人的交往。虽然话少而寡淡，还是有礼有节的。唯独对待自己，冷淡得异常。仙道忽然意识到，那也许是一种刻意而为之的，极为强烈的，疏远。

　　再后来……仙道想起篮球场的那一幕，心情变得沉重。

　　他这才注意到，最后一个箱子里，全是与篮球有关的东西。

　　盯着打开的箱子愣神，仙道机械地接过流川递来的一摞杂志，没有动。流川歪起脑袋，用眼神提示仙道。仙道反应过来，不自然地笑笑：

　　“这些放书架上？”

　　“嗯，最上面一层。”

　　仙道站起身来，朝书架走过去。蹲久了，腿有些僵硬。

　　把杂志放好时，他随意地瞥了一眼封面。

　　“流川。”

　　仙道走回到流川跟前，蹲下身。流川忙着归置东西，没抬头地“嗯”了一声。

　　“流川你……”仙道继续说道，嗓子有些干：

　　“很喜欢篮球吧？”

　　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如同咆哮着的洪水，越来越难以压抑。

　　流川没吭声。

　　理智的声音在仙道心中急切地说着“停下来、停下来”，想要阻止那汹涌的冲动情绪。可仙道已经无法停止了。

　　他听见自己说：

　　“因为……那时，你望着篮球场，是在看非常珍贵的东西的眼神。”

　　像是被戳中伤口，流川猛地抬起脸，冷冷地对上仙道的眼睛。

　　一刹那间，彼此似乎就要读出对方眼中的感情了。

　　但这复杂又直白的深深对视，只持续了一秒钟。随后，流川的目光恢复冷静，神情也柔和起来。他移开视线，起身走开。背影非常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是膝盖吧。”

　　仙道突然说。

　　流川的背影一滞。

　　时间静止了。屋内静得只听到指针滴答的声响。

　　静得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仙道的胸口隐隐作痛。终于问出压抑已久的疑问，虽然如释重负，却又仿佛重新撕开了伤口，——用旧刀刃来回伤害的钝痛。

　　那天早晨在仙道家，拉开浴室门时，仙道看到了。

　　流川洁白无瑕的身体上，唯独膝盖，不协调地印着一道狰狞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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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跟着流川进了厨房。

　　刚才，面对仙道的发问，流川最终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开。

　　“你生气了吗？”

　　仙道低声问道。流川从橱柜里拿出两只玻璃杯，开始倒水。

　　“没有。”

　　“抱歉……”

　　“说了没什么。” 流川把一只水杯递给仙道，自己也拿起一杯水，喝了一口，声音平静地说道：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仙道小心地端详着流川，看不出表情变化。

　　朝客厅墙上的时钟看一眼，流川随口问道：

　　“今天辛苦了，晚饭想吃什么？”

　　听到“晚饭”一词，仙道猛然记起：今晚和藤真约好请牧吃饭的哎！

　　“惨了，”仙道一拍脑袋，哭笑不得：

　　“把这事儿给忘了！”

　　流川莫名其妙地看着仙道，后者朝客厅奔过去：

　　“不好意思，借电话一用！”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从容不迫地指向8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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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餐厅。

　　接完电话，藤真一脸怒气地回到座位上——之前牧努力营造起来的好心情全白费了。

　　“仙道的电话。”

　　藤真坐下来，双手抱在胸前：

　　“居然借口都不找，直接放我鸽子，太不像话了！”

　　“好了好了，不是早就想到，他肯定忘记晚饭的事情了嘛。”

　　“这我知道。可还是气他，总这么漫不经心。”

　　“哈哈，这倒是，不过它也是仙道的性格魅力吧……”

　　“……再有魅力，久了也会让人受不了，真是够了。”

　　“……健司，见面以来，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牧把酒杯放到桌上，双手交握，向前倾身。微笑从他的脸上隐去，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问题。”

　　盯着藤真的眼睛，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过得好吗？”

　　藤真怔住。好半天，他才勉强笑起来：

　　“真是，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这种熟人见面的问候语……挺好啊，我当然过得很好。”

　　牧观察着藤真的脸色，摇摇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是问，你真的过得好吗？”

　　“你在说什么啊……”

　　藤真躲开牧的眼睛，别过头去。烛光在沉默的二人间曳动，向白色的餐布投下不确定的影子。

　　忽然，藤真深深地叹一口气：

　　“他那个样子，你叫我怎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