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率》梅宝桂子

9、第九章 雪之言

　　夜幕将临。

　　风铃草般淡紫的天，像是古时宫殿的屋顶，瓦青色的湿润的云层层错错。

　　湘北篮球馆亮着灯，隐隐听到打球声。亮光偷偷溜出球馆，穿过冬季漂浮寒意的空气，与不远处路灯圆圆的光圈相交，宛若金色的小河交汇。路灯下，一个高挑的身影手插在兜里，面向球馆的方向。

　　仙道站在路灯下等流川。

　　抬头仰望紫色的天，以及那似乎就要不堪重负坠落下来的厚重的云，仙道随意地想着：

　　天黑了，快要看不清云的形状了呢……

　　忽然，一片晶莹的雪花从灰紫色的半空悠然飘落。

　　雪花如同小小的白色精灵，轻柔无声地落下来，落上仙道的眼睑。清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唷，下雪了呢。”

　　雪慢慢飘落，渐渐变大了。

　　路灯照射下，雪花宛如无数的小小天使，漫天飞舞。仙道将手抽出衣兜，迎着落雪的天空，在夜幕中展开双臂，怀着静静的喜悦感受这不期而遇的初雪。洁白的雪花轻盈地滑过面颊，落在前额，肩上，手心，带着舒爽的冰凉。

　　真好。仙道愉快地想，一会儿流川出来时，一定也会很惊喜吧。

　　“下雪不能打球。”

　　流川孩子气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仙道笑意愈深。呵呵，虽说那家伙对雪没好感，可他给我的印象，就像是冬季纯白无瑕的雪呢。看似冰冷，其实，雪是有温度的。温柔飘落，接触皮肤的刹那，微微的，非常短暂——静下心来就可以捕捉得到——独一无二，清纯而细腻的触感。仙道闭上眼，感受着雪的飘落，心里已经被有关流川的想念填满。

　　明明昨天才见面，为什么急切地想再见到他呢……

　　一群女学生呼着白气，嘻嘻哈哈地从新落雪的路上快步走过，彩色的针织围巾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更加鲜艳。洁白剔透的雪花不断飘落，带着娇媚又毫无矫饰的灵动，带着真实又让人怦然心动的纯净，堆砌出造化的梦境。

　　女生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

　　“打喷嚏是因为被思念了啦……”

　　“哦~~~那如果思念的人就在对面，他也会打喷嚏吗？”

　　“好笨耶，就在对面，怎么还会思念呢 ……”

　　雪越下越大。如同神灵降下的赐福之舞，将整个浮躁的尘世安静地抚慰，覆盖。天地染上了清新的白色，闪闪发光。

　　流川走出球馆，看见仙道时，后者正蹲在雪地里，好像在写着什么。

　　雪花落在身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路灯光如同矢车菊的颜色，洒落在灯下的身影上，反射出淡淡的银色光晕，令人骤然浮起莫名的怅惘。有短短的一刻，流川恍惚间产生错觉，仿佛对面的情景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暂借自另一个时空。

　　流川轻轻走近——脚步很轻，如同小狐狸走在雪地上。仙道没有注意到，仍然专心地用手指在刚刚落成的雪地上写着。

　　流川走到仙道背后。路灯光落在晶莹的雪地上，他这才看清仙道在写什么。

　　那是一行英文。

　　Sendoh love Rukawa

　　写得很工整。不断有新的雪花飘落，落在指温划出的笔痕上，薄薄地覆盖上去：仙道就用手指再仔细地描，一遍一遍。

　　又一片雪花悠悠飘下，落在新写的句子上。仙道刚要去描，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傻瓜。冷。”

　　讶异回首，仙道这才发现流川已经来到身旁：后者轻轻蹲下身，一手握住仙道的手。

　　“流川。”

　　仙道笑逐颜开，呼出一口白气。流川没做声，歪着头注视雪中的那行字。

　　顺着视线看过去，仙道有点不好意思：

　　“哈、以为你还得一会儿才出来呢……突然就下雪了呢……”

　　“雪会化掉的。”

　　流川淡淡地开口，听不出情绪。

　　这时仙道已经反手将流川的手握住——听到流川这么说，仙道先前的窘迫消退，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他侧过脸来，轻轻抵上流川的额头。

　　仙道看向那行字——雪不断落下，但字依然清晰可见。

　　“没关系，反正还会再下雪。下雪时，我会继续写，一直写到雪也替我们记住为止。”

　　说到这里，仙道停顿了一下。偏过头，他看向半空飘落的雪花 ，一口气说完：

　　“我想……写一辈子，一直写到老得再也写不动了为止。”

　　流川注视着神情认真的仙道。

　　仙道脸有些发烧，心想：又要被嘲笑了吧……一本正经说出这种幼稚的话之类……

　　流川忽然移开视线，站起身来。仙道也跟着站起来。雪花从相对而立的两人之间悠悠飘过，仙道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哈~~果然还是有点冷呢~~~~”

　　仙道耸耸肩，笑着提议：

　　“我们去喝点东西吧~~~”

　　流川点点头，两人转身向咖啡店走去。

　　手依然相握。

　　背影渐远，通白的雪地上留下疏落的脚印。

　　雪依然在下。渐渐地，雪地里那行字，被埋藏在纷纷飘落的白雪之下。

　　一条街道之外，几个女孩踏着新雪，脸冻得红扑扑的，正在兴致勃勃地继续之前的讨论：

　　“如果，非常非常想念，即使就在对面，也会打喷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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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厅。

　　黑白色的简约风格，绿植点缀其间。暖气很足，与屋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桌上的热饮冒着白气。

　　仙道和流川坐在最里面的角落。

　　流川靠窗而坐，仙道坐在他身旁。另一边的座位，靠背恰好挡住屋内人的视线，形成私密的小空间。落地窗外，雪纷纷扬扬。隔着玻璃在室内看，感觉是不一样的。就像小时候玩过的雪人玻璃球，翻转过来，白色粉末便充满玻璃球，掌中的小小世界于是下起雪来。如同观赏一场无声而明快的遥远舞剧。

　　两人随意地聊着。

　　“寒假计划之类的……”

　　“……全家一起去惠斯勒滑雪，每年都一样。”

　　“哇，真棒！说起来，还没见过你滑雪的样子呢……”

　　“那有什么好看的。”

　　“嘿嘿……”

　　凝视窗外的飘雪，仙道不禁感叹道：

　　“真希望什么时候能两人单独去度假呢……”

　　流川看一眼仙道，低头想想，说：

　　“我也可以不去……”

　　仙道不禁失笑，伸手揉揉流川的脑袋：

　　“哈哈，不用的，我开玩笑的啦~~不过啊，你刚才真的好可爱~~~”

　　你这样说我就很开心了。

　　流川不满地翻个白眼——什么嘛，口是心非的家伙。

　　“那你呢，不也得和家人团聚吗？”

　　“家人嘛……”仙道收回手，若有所思：

　　“也不一定啦……”

　　“平时……”

　　“我知道，你想说平时就一个人住，难道放假也不回家吗？”仙道不等流川说完，微笑着接过话来。

　　“因为，到底该回哪个家呢……”

　　流川看向仙道。后者下意识地轻轻摇头，露出一抹苦笑。

　　“我父亲是律师，母亲呢，是名设计师，性格都很要强……打我记事起，父母的感情就很冷淡。他们很少同时在家，见面也是客客气气地敷衍几句便各自进屋——可能说多话就会吵架吧，不如保持距离比较和平呢……讽刺的是，避免同时回家打照面，是他们唯一称得上默契的地方呢……初中时父母离婚，我只觉得对他们而言是种解脱。大概是因为我，父母才勉强多维持了几年名存实亡的婚姻……现在啊，他们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比过去幸福多了呢。我呢，也有弟妹了呐……”

　　仙道对上流川的眼睛，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啊，是相信父母年轻时曾经相爱过的……可惜他们既缺乏共同语言，又不懂得妥协……当不同特质的吸引褪色后，就只剩下毫无共同点的日常生活了……哈，说起来我的厨艺虽然糟糕，但小学时就已经可以自己打点了哦……”

　　流川默默地听着。半晌，流川开口道：

　　“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说……”

　　“并不是你的错。”流川肯定地重复一遍，“他们并非因为被你牵绊，所以勉为其难地维持着什么。”

　　仙道像是被说中了般，猛地哽住。流川轻轻靠上仙道的肩膀，语气平静而温柔地说：

　　“他们一定努力过。”

　　尽管最终失败了，但在那之前，他们一定有努力修复过，为了你。

　　雪花静静飘落。

　　有一会儿，两人就这么默默地靠在一起，望着窗外。

　　仙道忽然轻声说：

　　“……我还是去看看他们吧。”

　　流川“嗯”了一声。仙道挠挠头，皱起眉抱怨：

　　“唉，就是一个在东京，一个在福冈，奔波好麻烦呢……”

　　“懒病。”

　　流川对着雾气蒙蒙的玻璃上映出的仙道吐槽。视线在窗的倒影中相遇，两人会心一笑。

　　咖啡上来了。

　　流川点的是热气腾腾的ViennaCoDee，仙道则点了薄荷冰咖。

　　流川瞥一眼仙道杯子里的冰块：

　　“以为胃是冰窖啊。”

　　仙道边笑边啜饮一口：

　　“不要紧，我有分寸的。”

　　流川没有再说什么。仙道又凑过来，仔细观察流川面前的咖啡：

　　“看着好苦~~不想尝尝我的？味道很清甜哦。”

　　流川一脸不屑地撇过脸：

　　“谁要混着喝。”

　　仙道就只是笑，一手支着下巴看流川。

　　流川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仙道突然凑上来，吻住流川刚喝了咖啡的唇。流川没有动。仙道的动作并不剧烈，只是轻柔地覆上对方的唇。有点调皮，带点调情意味地，微微张开的双唇相触——仙道口中含着冰凉的薄荷咖啡，酸甜的冰度与流川口中醇苦的热咖啡相遇，碰触的瞬间，在二人唇间蒸腾起一场小小的细腻甜雾。

　　仙道缩回脖子，有点得逞地斜着眼睛瞅流川，一脸坏笑：

　　“混着喝也不错吧。”

　　流川没好气地瞪一眼仙道，脸有点红。雾气在长长的睫毛上结出细密的水滴。

　　“大白痴。”

　　仙道继续笑。流川的唇好柔软。好想再亲一下。这次用什么借口呢……

　　流川看着玻璃上仙道的倒影，后者耳根微微地发红。

　　“今天的日子要记住呢。”

　　流川听到仙道喜滋滋的声音。

　　“干嘛。”

　　“还用问嘛~~~因为是第一次接吻的纪念日啊~~~”

　　流川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说：

　　“哦……那第二次、第三次就没必要记了？”

　　“哎~~不是这个意……”

　　仙道没能说完。流川已经吻住仙道正要解释的唇。

　　咖啡厅内热腾腾的白气，年轻人们的聊天声，芬馥醇厚的咖啡香味，明亮的灯光。这一切的温暖热闹，都被靠座隔开来。

　　两人在角落里静静地拥吻。

　　外面雪还在下。温柔，安静，雪花悄然落下。犹如一场童话，一支恋曲，一首古老的民谣。

　　犹如一个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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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回到家。打着哈欠的流川上床时，想起了什么——眼睛已经睁不太开的他，拿过床头的台历。

　　他在当天的日期上画了个小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