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浮云散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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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跪着的是须发斑白的老人，一件极宽大的蓑衣，从脖到脚围得严严实实，愈显得伸出的两条胳膊细得可怜，可以想见，覆在这蓑衣下的身体必定也高大不到哪儿去。
骖蛟不着痕迹的缓缓踱到幕穹和来者的中间，握紧刀柄，凭他做侍卫多年的直觉判断，这蓑衣里面可能有古怪。不论来者是敌是友，保证国王毫发无伤是他首要任务，不能大意。
幕穹见那人的身段姿态都不是意想中的人，颇为失落，一手摩挲着圆形的瓶口，道：“抬起头来吧。”
这时老汉才慢慢抬起从进来就一直低着的头，幕穹不在意的瞥一眼，神情惊异的定在脸上：“怎么是你？”
虽然这张脸他只见过一次，但却刻骨铭心到可以记一辈子，就是这个人，带来她最后的消息，不再属于他的事实。
老汉紧盯了幕穹几眼，又低下头，苦笑道：“老头儿这两年可变多了，难为王子还能认得出。王子却一点儿都没变——”
这个翩翩佳公子，曾经如此焦急的在楼兰城外的酒肆中等着一个人的到来，可是最后来的却是他这个老头子，给他带来一条小姐的丝帕。他看了，脸立时变得煞白，抿紧了嘴唇，神色很不好看。正想上前扶一把，他已经挺直了腰，劈手将丝帕扯为两半，随手扬在风中，然后头也不回，骄傲的离开。
老汉赶紧去拾，把丝帕对在一起，上面是用浓墨写的他不认识的字。
他一直都以为对方只是个普通富贵子弟，却没想到竟然是一国的王子，直到几天前，楼兰的王妃求他来办这件事。
幕穹眼神低落的瞅着地，似乎也在想当年的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说：“怎么没变——已经——不是王子了。”
有多少句话想问他：她过的好不好，是不是还像过去那样喜欢大声笑，最爱穿的衣服还是不是白色，还是特别讨厌喝羊奶吗……有没有——提起过我？
百转千回，最后，他却只是冷冷的问：“你来有什么事？”然后将目光移到别处。
老汉颤抖着解开蓑衣的带子，骖蛟看清他怀中的物事，不禁“啊”了一声。幕穹迅速的抬头，看到那双枯似树皮的老手，如负泰山的托起一个包裹严实的婴儿。
“你，这是？”幕穹大惊。
“王妃说，还请王子念在故人情面，收留她的孩子——”
王妃！
这两个字似尖刀狠狠剜了一下幕穹的心——
“为什么？”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楼兰国王要我做他的妃子，我怎么能放弃这个机会？”
“难道——你是贪图权贵？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人。”
“你认识我才多久，凭什么断定我是哪种人。试问全城的富贵就摆在面前，天下有哪个女人会不动心——”
“好，好。算我认得你了。你要富贵，我也能给你！楼兰国王只许你一个王妃，和我走。我让你做西夜的王后！”
“你，放手！”她挣脱，两片艳似玫瑰的红唇张开，极其轻蔑的说：“楼兰是西域众国之首。西夜？没人引路都找不到的地方！你拿什么和楼兰国王比！”
幕穹退后几步，惊呆的望着这个他最爱的女人。骄傲如他，从没受过什么挫折，想不到第一次的失败竟然是折在他爱人的裙下。但是年轻见不得轻易的放弃，于是在离去的时候，他最后一次放弃自矜，背对她说：“明天城外酒肆，我等你。”
伊云绮，当初你背弃誓言，做了楼兰王的妃子，还嫌羞辱不够，如今竟然送来你们的孩子……简直——置我于何地！
幕穹的拳头攥的越来越紧，面对恳求的目光也难心生怜悯。他双目炯炯，直视老汉，嘲讽道：“她当日选择做楼兰的王妃，不就是为了求子孙万代富贵绵长吗？为什么现在还要把孩子送到西夜这种小地方？”
老汉如挨当头一棒，头越垂越低，胡须就快碰到怀中孩子的时候，才道：“王妃说，是她自误了……”
好一个“自误”。她真是一点没变，以为只要低一下头，所有事都能一笔勾销，世界还是她的。
幕穹想笑，表情却越来越悲凉。他以为他恨她，但是听到这句话，却多一句狠话也说不出了。最后叹口气，问：“她还好吗？”
老汉没有立刻回答，头又低了些。良久，忽然传出压制不住地抽泣声。
幕穹心中一凛，站起身来：“她——”
老汉猛然抬头，已是一脸的老泪纵横：“不敢欺瞒，王妃产下小王子的当天就殁了……”
“伊，云——”幕穹闻听噩耗，一直挂怀的心事瞬间化灰，如遭雷击，眼前一片焦黑，只说出这两个字，身子晃晃，陡然一口鲜血喷出。吓坏骖蛟，一个箭步冲过去，拦腰把他抱住，才没跌倒。
幕穹此刻已无心顾惜自己的身体，他瘫在骖蛟的臂上，眼睛却死盯着那老汉的脸，积聚全身的气力问：“她——”刚一开口，心又是一阵绞痛。“——有没有什么话留下来……”
老汉跪着蹭到幕穹面前，哭泣着送上婴儿：“只求想想伊云绮好的时候……”
幕穹失神的听着，缓缓地把视线转到婴儿的身上。这孩子本来还一直睡着，此时却醒过来，伸出一只手来虚空乱抓，似乎想拉住他。幕穹看到他的眼，瞳孔中一点墨绿，和伊云绮有几分像，只是她是翠绿色的，要浅一些。
“咦，你的眼睛？”
“哦。我妈是波斯人。可能是像她吧。什么时候你到了楼兰才知道，有很多胡姬还都是蓝眼睛呢，很好看！”
幕穹：“还是绿色更好。”
“我知道，是哄我的，”她笑，没有汉人女子中常见的腼腆，“不过，我也觉得我的眼睛比她们都好看。和月牙泉的水是一个颜色的！”
他低头看下去，翠绿的水面倒映着一对璧人的影。
忽听一阵“咿呀”声，原来是婴儿不见有人哄他，开始闹腾。幕穹一惊，下意识将手递过去，正好被孩子的小手抓住，“嗬嗬”两声，又安静了。看着那双转来转去的绿眼睛，幕穹心软了，犹豫一阵，不顾骖蛟反对的目光，终于把孩子接过来。
“陛下的大德，小人永记于心。”老汉见他愿收容，感动的连连叩首。
“国王？！”骖蛟忍不住叫出来。
幕穹朝他点点头，让他放心。然后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扶着骖蛟的手，慢慢走回塌前。先把孩子放下，转身正色向老汉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楼兰的两个王子已分别被匈奴和大汉收走作质子，将来的生死还未卜。伊云绮执意求他收养孩儿，无非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逃脱这种命运。但这件事若是张扬出去，保不住的就不只是孩子了。
老汉道：“陛下请放心，只有王妃的奶妈，贴身侍女一个和老头儿知晓。连楼兰国王都以为孩子是一出生就死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双目蕴泪，声音也发颤，“而且，为了不让人生疑，老头儿已经不想再出去了——”
还未明白过来，见他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已经刺进胸膛，顿时倒地。
幕穹开始见他掏匕首，向前冲了两步，却还是来不及。眼见血缓缓流到脚下，心中也难说是何感想，这时骖蛟过来搀扶，幕穹定定的看住他的脸：“你是知道的。”
骖蛟脸色一白，强笑：“属下听不懂。”
“你早就看到了，所以开始才会一直隔开我们。后来他说出那句话，你也想到他要做什么。但是你没有阻止。你——何其残忍……”
骖蛟腿一软，跪倒在血泊中：“属下也是为了西夜的安危着想。”
幕穹松开他的手，面色苍白的盯着地上那滩血，毫无表情的道：“现在你也知道这件事了，我也要杀你灭口吗……”
骖蛟不说话，惶惶的看了他一眼，头伏低到地上。
“起来吧。”幕穹摇摇晃晃走过去，扶起他，惨淡一笑：“你知道这种事我做不出的。快点把……”他看了一眼横在地上的躯体，闭上眼。“——收拾了吧。”
“听说国王今天有客人来访？”一个温雅的声音响起，幕穹回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位华服丽人，是他的王后——聆兰。
“是当年去中原时结下的朋友。”幕穹看了一眼床上的婴儿，解释说：“因为乏力照顾，临走时就把孩子留下了。”
“是吗？”聆兰走过去，抱起孩子逗着玩，引得他一阵阵的发笑。“陛下打算拿这孩子怎么办？”
幕穹语塞，今天下午发生这么多的事，他还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聆兰马上为他柔声解围：“既然是朋友所托，不好怠慢。正好这一年来我也无所出，不如就认下这孩子。过两个月选个好日子，对外只说是我们的亲骨肉。可好？”
幕穹没料到她能有如此胸怀，感动的拉起她的手道：“聆兰，我——”
聆兰轻轻一推，不着意的挣开他，借着孩子的口笑道：“既然陛下也愿意，你还不快叫父王……”
“小姐！真搞不懂您是怎么想的，自己还没有小王子，倒先替别人养孩子！还有姑爷也是——”菊香在旁边裁着尿片，嘴里还不耽误的说着。
“我要不先开口留下这孩子，他岂不是很难办……”聆兰道，伸手摸摸婴儿的小脸，看他笑了，自己也随着一笑。
“小姐啊，你就是心太软！所以姑爷才会一年三百五十天都住在书房，闲了就和那帮妖精玩闹。她们现在都快给捧上天了，”菊香提起幕穹刚换下的外衣，“瞧瞧，才换上的新衣服就让人洒上了酒。一个个针线不捏，只管糟蹋。”
“你说这么多也不嫌累。”聆兰笑她，不理会，俯下身继续逗宝宝玩。
孩子忽然哭起来，“咦，怎么了？”聆兰抚摸他的头，“是不是尿了？”解开裹布的绳，一层层的打开，快到末的时候，现出一条丝帕来。聆兰把它抽出来，原来是一条被撕成两半的白帕子，后来被人小心的缝补过，上面还有字，虽然笔触生涩，但也能看出是出自女儿之手：相思与君绝！
“相思与君绝……”聆兰反复看着这几个字，又望望床上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愣愣的出起神来。
菊香一直没听聆兰说话，一抬头，见她捏着一块帕子发呆，便叫她：“小姐，小姐——怎么了？这是——”她伸手想接过来。
聆兰赶忙把丝帕塞入袖子：“没事。快给孩子换尿布吧。”
经过黄昏一场暴雨的冲刷，空气都显得干净许多，就好像——从没有血流过地上。幕穹想。
慢慢的在园子中走，不知不觉竟然就到了湖边。从山脉引下的活水是很清透的碧绿，虽然不是月牙泉水的翠绿，但是，也很好看。
幕穹扶着一块巨石望下去，惊奇地发现今天竟然也是满月，不由想到那天也是一轮圆玉高悬，只是水中人影却是一双。
“我已经说了自己的名字，还没请教阁下姓名？”
“这——”
“哈哈！既然我都说了叫伊云绮，你还不赶紧报自己为水月明。”
幕穹听出她是讽刺自己头回见面就借景报个假名的事，一笑未回答。
她却不依不饶：“我也是借景想到的，不信，你看这水中，云彩的旁边可不是有月亮陪着嘛……”
幕穹低下头，不只身影孤零，今日水中竟然也只有圆月，不见浮云。而且，岂止——从今而后，遍寻天上地下，都找不见那朵云了……
一声叹息幽幽的从身后传来，“伊云绮！”幕穹惊喜地转身，却见一个秀丽的身影从花丛的阴影中走出来，聆兰。
“你——”
“雨后夜凉，出来多加件衣裳。”聆兰走过来，帮他披上外衣。
幕穹握紧她的手，却不知说什么好。
聆兰轻轻抽回，陪着幕穹慢慢的往回走。
“陛下，我已经挑了日子，一会儿你再看看。……还有孩子的名字，还没有取呢。”
幕穹抬头，见浮云虽散尽，却剩满天星斗，一闪一闪，甚是明亮。便说：“就叫辰儿吧。幕辰。”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浮云散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