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惊喜重重

3、第二章 不速之客

　　现在林敬也觉得头快要炸开了。
　　自从先王过世，幕穹王子顺理成章的登基为王，但胡闹荒唐却更胜他做王子之时。幸而还有王后知书达理，在一旁不时劝解，总算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是不想王后身体染恙，调理了三天，国王就荒废三天政事，想不到西夜一国之大，如今竟系在一弱质女流的裙带之上。长此以往——
　　林敬不敢再想下去。
　　如今朝野上下，早对国王颇有微词，幸而三公中的两个一直对立，又有林敬耗费心力上下调停，才一直没有什么话传出来；可今天，一句看似无心的话，却引出积压已久的众言来，一时仿佛决堤洪水，令林敬不知如何收拾。他转头看了一眼潮郢，这场哄乱的始作俑者。此刻他正站在一根巨柱的旁边，离众人远远的，一幅毫不关心的表情，仿佛那句话真是他无意溜出口的。
　　林敬仔细看他，希望从脸上瞅出些什么来。不是他多疑，近来潮郢似乎对政事比从前热心许多，而且他一贯谦恭谨让，在老臣中的口碑越传越好，林敬不能不多留个心眼，提防有人生出不轨之心来。
　　这时潮郢已经察觉有人注视，看到是林敬，微微一笑，恭谨外还带几分青涩。即使故意挑剔，林敬也看不出他有任何异处，便冲他点点头。转过身，却见到太尉潮霖正在望着自己，显然刚才那一幕都落入他眼中。潮霖朝他略一拱手，示意犬子多蒙关照，林敬便也一笑回之。
　　周遭聒噪渐大，偶有放诞言语跳出，冷不防只听有人道：“其实国王自从那年头次出游回来，就已经很不对了，听说是和一个异族女子有关——”
　　林敬顿时大怒，也来不及看清是谁，就放下脸来喝止：“无端谣言！”
　　见到丞相发怒，众人收敛很多，都住了声，只是互相看着，却不敢再说。
　　恰好此时有宫差从里面传出话来，道：“国王有令，今日身体微有好转，恐怕劳累反复了病情，着各位大人留下奏折，先请回去，有事明日再议。”
　　众臣哄然一会儿，渐渐散去。
　　林敬留意珠帘后似乎有人向他招手，便故意慢悠悠走在最后。果然刚下大殿，就听后面有人追赶：“丞相请留步。”
　　林敬转身，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就跪在面前，是骖蛟，幕穹的贴身侍卫。
　　骖蛟重叩到底：“方才属下失礼了，还请丞相恕罪。”
　　林敬伸手叫他起来：“可是为了陛下的事？”
　　骖蛟的黑脸泛红，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请丞相以后多劝劝陛下才好。”
　　林敬的心一沉，本来他还只是怀疑，如今听骖蛟这样说，便更加确信了。“怎么，难道陛下真的没病？”
　　骖蛟吓得马上屈膝，又跪在了地上：“属下眼拙，不敢妄测。只是——只是陛下并不延请太医，每日只在宫中饮酒作乐，旁人一概不见……”
　　撒谎？从前的小王子可绝对做不出这事来……林敬的眉头皱得更紧，但声音还保持着淡定，不杂喜怒。“哦……你起来吧，我知道了——”
　　骖蛟慢慢直起身，从眼底偷察丞相反应，见没有动怒的征兆，才大着胆子又说：“自从先王驾崩，陛下倍受打击，就一直萎靡不振。虽然每日赏歌赏舞，却没见欢喜的意思。往常王后还能排解些，如今王后一病，更是颓唐至极，每日只是醉了醒，醒了再醉。属下看着心中着急，又没个可商量的人——”他忽然停住，眼珠转转，不知所措的看林敬。这是他第一次“出卖”幕穹，心情极为矛盾，就像一只丢弃主人私自去找救援的猎犬，不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一脸茫然，可怜巴巴。
　　林敬重重拍他的肩，肯定道：“骖蛟，做的好。这才是忠心。国王涉世未深，有些事难免想不到，全靠我们底下的人盯着，不能让小人抓了话把儿。今天这些话你只对我说一遍，以后就烂在肚子里，不能再提。还有，陛下，还要靠你多劳费心了……”
　　素闻丞相好说话，没承想竟如此平易近人。
　　骖蛟跪倒在地，叩头道：“丞相放心，骖蛟生为陛下，死为西夜。绝不辜负先王重托和陛下，丞相的厚爱。”
　　林敬一会儿功夫已受了他三拜，这回没再说什么，一扬手，令他先离去了。自己却久久站在原地不迈步。
　　幕穹，小王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儿？再这么下去，他可怎么向仙去的老国王交待。这时，林敬忽然又想到，幕穹现在已经不是王子，而是国王了——
　　于是眉头拧得更紧：就这样，才更麻烦呢……

　　悠扬的箫管音律从对岸传出，踏水而来，飘进湖心小亭。带着荷花的清甜，风卷轻纱层层起，远处的人只能看到白纱中朦胧人影，却瞅不清里面在做什么。
　　岸上，几个丫头正跟着一个华服少妇慢慢沿石子路走着。见此场景，便停住脚看了一会儿。扶着的丫头没好气道：“小姐病了好几天，姑爷也不说来看看，倒想出这种新鲜玩意儿来——”
　　少妇回头瞅她一眼，丫头自知多言，闭了嘴，过一会儿，才低声道：“菊香只是为小姐不平……”
　　“你呀，过了这一年还是改不过嘴来，小姐，姑爷的乱叫——”虽然是一句责备的话，但自她的口中说出，却多了爱怜的温柔。
　　果然菊香一点也不怕，只是笑，“以后记得改。想不到国王还没说，我家小姐先挑理了……”
　　“可不是，国王是从没说过……”少妇低声道，朝亭子那儿多望一眼，上面横挂一匾，写的是个“静”字。可里面的人呢，那倚着栏杆的身影，心可是静的吗？

　　几个雪肤乌发的女孩子赤着脚，团坐在亭子中央的一块大毯子上斗花草，身边各色时令鲜花洒满一地。贴着围栏的地方摆一张矮塌，身着月白锦缎袍服的少年斜歪在那里，神情慵懒，口角含笑的看她们嬉戏。
　　其中一个女子输了，于是大家拉住罚酒，逼得她手执酒杯不住躲藏，最后被迫得跌在素服公子怀中，干脆就偎在他肩上，娇语道：“她们欺负我，还请陛下替奴婢饮了这杯吧……”
　　其余的不依，纷纷跺足娇嗔道：“陛下不要管她，只仗着貌美，一味的撒娇装痴，别理她——”
　　“不管她？难道眼瞅着被你们灌醉……我心何忍。”幕穹笑道，一手支起身子，去接酒杯。
　　拿着酒杯的玉手轻轻闪开，令他接了个空，少女眨着眼，长长睫毛好似振振欲飞的蝶翅，她贴得更近，几乎是咬着耳垂道：“我喂你呀？要不要——”
　　已经抬起的右手在半空中一停，绕到她脸上，手指轻轻抚过，极是细腻温柔。女孩微微一颤，杯中酒洒了些出来，落在幕穹的白衣上。若是平常的倒也罢了，可她们都知道这是王后特意缝制，今天才上身。她拉起袖子的一截，故意急道：“怎么办？可惜把衣服给弄脏了——”
　　上面用银线精工绣成的牡丹已经被染成淡红色。
　　幕穹提袖看了一眼，不在意笑道：“变成红的倒是比先前好看些，难为你染的这么巧……”
　　少女笑盈盈跪坐榻前，伺候他把酒饮下。众女子已等得不耐，都在叫她快些回来继续。她只得放下酒杯，对国王道：“陛下，奴婢先去了。——若是吃酒吃果子再叫奴婢过来伺候。”
　　幕穹听她的语气颇有不舍，心中一动，伸手拉住她袖子，低声问：“我要不是‘陛下’，你还会过来吗——陪在我身边。”
　　“陛下不是陛下还能是什么？”少女掩口娇笑，误以为国王不舍放手，便一吻到他的耳畔，轻声道：“陛下若是舍不得，只消说一声，奴婢便可日夜侍奉，再不分开——”
　　幕穹顿觉索然无味，松了手，道：“去玩吧，别让她们久等……”

　　六月天变得极快，刚刚还艳阳高照，片刻竟飘起微雨来，与湖面相连，雾蒙蒙成一片。
　　那群宠姬只顾嬉笑玩闹，并未注意雨来。旁边伺候杯盏的青衣女婢见国王正在风向下方，便走过去，将他身后卷起的竹帘放下。
　　幕穹正在打盹，觉到有人动静，一睁眼，正好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立在身旁，半卷湘帘。他没说话，只是柔柔的看着她，女孩被他注视的红了脸，小声解释：“下雨啦。”
　　幕穹点点头，对她一笑：“就这么放着吧。”自己爬起来，半身倾在围栏上，头也借着手枕在上面，另一只手从半挂的竹帘底下伸出去接雨水，玩赏一会儿，略觉厌烦，便这么闭上眼养神，任凭那手还在外头搭着。
　　很快，亭中女孩们也发现下雨了，围过他来，推推搡搡着议论：
　　“咦，睡了？”
　　“没有吧——哪有这么快就睡着的？”
　　“让我试试！”刚刚喂幕穹酒喝的少女仗自己得宠如此说道。她站出来，挑了一朵半开的玫瑰投过去，打在了幕穹脸上，掉下来，恰落在他嘴边。幕穹微微动弹，似乎被惊醒，头一歪，噙住玫瑰，又不动了。
　　少女们一阵欢笑，后来看他一直不动，便收了声，动作也蹑手蹑脚，小声传递道：“可能真的睡了——”
　　斜风织细雨，编成一张细密的网，很快便把袍服打湿。幕穹没有盘头，只用丝带在发顶松松系了一束，其余都松散开。经雨一淋，贴上面颊几缕。湿头发愈黑，越发衬得面如冰雪，玫瑰好代画唇胭脂。众女子未料他此刻妩媚竟如女儿，呆呆看了一会儿，方记得唤人拿来披风遮盖。
　　刚安顿好，忽然外面传来男人声音，朗朗道：“国王，楼兰有人求见。”
　　“这是谁？好没眼色！”一个年纪稍长的姬妾说道，打发一个宫女到走廊中查看。
　　一会儿，宫女就折回来，小声地回禀：“是骖蛟大人，说是楼兰有人带着东西来的。”
　　幕穹已被惊醒，听到她的话，便拉开披风，探出头来说：“告诉骖蛟，让他把东西收下，多打赏来使几个钱。或者把他带到丞相那儿——”
　　还未嘱咐完，伴随一阵女子惊叫，一个男人一身雨气的已闯进来，吓得众女忙不迭的往大屏风后头躲。
　　“骖蛟，你？”幕穹也是一惊，坐直了身子看他。
　　骖蛟一跪到底，“骖蛟知罪，只是——”他一向不善口舌，此刻索性双手一举，托起一件东西来，“请国王看过定夺！”
　　“这是——”一个陶土烧制的瓦罐，本是极常见的，但是上面却用楼兰的古字写满了瓶身，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首古词——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怎么会忘记，那字是他一个个写上去的，总共做了一对，送给她恭贺新婚之喜。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幕穹的手颤抖着抚上瓶身，低不可闻的重复道：“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他猛然站起，无视众人的惊异目光，深吸一口气，终于颤声向骖蛟道：“来人何处，速速召见！”

作者有话说

　　修改完。
一年后看当时写的，真是天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