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托孤 ...


  •   西夜王宫,太阴殿中,几位议事大臣正心神不安的等待着。
      六月蝉鸣穿过重重帘幕刺入人的耳膜,平添几分焦躁。原应凉爽的大殿仿佛也变得热起来,有人掏出丝帕开始拭汗。
      终于,一个声音打破了岑寂:“丞相,只怕我们今天也得不到王的召见了。”
      众人不必扭头也晓得声音的来源。那是站在最后面的少年,也是此殿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臣子。
      潮郢,太尉独子。十五岁受圣恩,得封羽林诸郎。十六岁,幕穹王子亲笔挥就“宜动宜静”四字送为庆生贺礼,戏言:“此子居于闹市则得其静,放逐于僻谷反显其灵。所谓入攘世而出红尘,不过如此”。从此,“出尘公子”的雅号便在宫墙内外广为流传,成为众多少女心头怦怦跳动的一个梦。
      至后来,先王崩逝,王子登基。一路进爵加封,而今虽未满弱冠,已身为城门校尉,更破格获得上殿听朝的恩典。只是毕竟年轻,没建过什么大功业。纵为重臣之后,众臣也不免低看他一眼,嫌行事不够稳重。就如现在,本来一直无人言语,偏就他沉不住气。
      林丞相拈着颌下细长的胡须,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回答,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我们都等了三天,国王始终不予召见。丞相,您看……”
      林敬还未辨清是谁在说话,就被四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围住了。
      “骖蛟不是传话出来,说国王身体不适。既然不适,为何又不传太医来调理呢?”这种莽撞言语,不消想,必定是御史属官赵御史丞发出的。
      骖蛟是国王的贴身近侍,一直伴随国王左右,形影不离,料理王的生活起居所有事宜。
      “嗯,听御史丞所言,似乎对骖蛟大人的话有疑。只是骖蛟大人从小就追随陛下,唯一可以近身配刀的侍卫首领。众所周知,多年来忠心不二,从他口中传得的话自是王意无疑。若是我们,自然知道大人是关切陛下的身体。只是这话要是传出去,让旁的不相干的人听了,只当大人是暗谤陛下托病来搪塞群臣呢。”跟在太尉身边的周长史不失时机地捕捉到御史丞言语的漏洞,发起攻势。
      “这个……”赵御史丞本来出身低微,一直只做个羽林军黄头郎。后由于女儿嫁给御史大夫,才提拔他在身边当个御史丞。为人却极不通文理,果然只一诘就被问住了。顿时脸憋得通红,急得汗也下来了,张着大嘴,待听到说“关切陛下的身体”时忙不迭的点头道:“正是,正是……”不想后面还有一句“暗谤陛下托病来搪塞群臣”,只一通点头就点过去了,众人都觉得好笑,但碍于御史大夫那张阴沉的脸又不好笑出声,只得憋在心中乐。
      一旁站着的御史中丞忙出面解围道:“只是周长史心细,才想到这些。若是我们这些人,是不能的。至于其他,长史大可放心,这太阴殿偌大隔音,四周又有偏间走廊隔断,想必我们说些什么,外面是无从知晓的。”其中的潜台词虽然未挑明,但大伙儿也都听得很明白了:要是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那就是你周长史传出去的了。
      周长史脸色微变,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太尉垂下眼皮,似乎甚感无趣,只得悻悻的闭上了嘴。
      御史中丞见他如此,不免暗暗得意。御史大夫同样微露得色。这一幕,林敬尽看在眼里,晃晃脑袋,露出苦涩的笑容来:这么多年,竟是丝毫未变。
      御史大夫峪护和太尉潮霖,从青年时就不甚和睦。随着两人官位一路高升,不知从何时起朝廷俨然已被划分成三派,一派亲御史,一派亲太尉,还有一派,自然是归于丞相。
      林敬又想起当时先王召他密谈的情形,那时他已经病了四、五年,说话间都显得很没精神。
      先是家常寒暄,忽而,话锋一转,他问:“丞相一定好奇怎的今日特请你入内吧?”
      林敬看到国王灰黄的脸,被病痛折磨的憔悴容颜,已经丧失了生的光彩。他垂下手,表示默认。
      “党派相争,于国不利。可是我却一直纵容这两个人,丞相可知为何?”国王的唇边忽然掠过一抹笑容,略含得意的,就像小孩子做了自以为傲的事,终于等到向他人炫耀的时候。
      林敬心中悚然一惊,已猜到了八九分,但多年官场养成的自保习惯令他本能的并拢双脚,惶恐道:“恕臣愚昧,不知。”
      虽然是低着头,他却清楚感觉到国王的目光就在他脸上巡查着,就像苍鹰搜寻野兔的踪迹,凌厉而敏锐。
      汗,一滴滴的从脊背上渗出,浸湿衣服。
      瘦削的肩膀,佝偻的身子,虚弱的似乎用手指碰碰都会倒下。林敬却从他身上感到莫大的压力,不言不语但胜过任何武力的胁迫。林敬突然明白,眼前的人,即使病得更重,难以下榻,只要一息尚存,这种逼人的气势就不会消失,它追逐着,压迫着,咆哮着要把你撕碎。这是帝王的威严,身为人主的骄傲。
      国王一笑,极微妙的笑容,淡淡的笑纹似乎在说:林敬,你不老实。
      林敬已羞愧的无地自容,被人看透明的感觉果然很糟。
      终于,国王打破僵局,说道:“你看,这些年王孙子弟中又出了不少英才。以后的西夜定比现在要好很多。”
      “是极。”本来还想再加一句歌功颂德的话,但经过刚才那一吓,林敬一时已想不出什么“本能”的话来应答。
      “其中又推四人为人杰之首。王子幕穹,右将军岑默,左将军之子天野,太尉之子潮郢……”
      林敬马上敏感的觉察到唯有潮郢是身有官职却未报,只是以太尉之子称呼。
      接着,国王又淡淡道:“若是抛开出身不谈,你觉得哪一个堪为西夜将来的王呢?”
      刚落下去的冷汗又潮起。
      “这……”林敬打了个激灵。
      幸亏天不负他,关键时刻,林敬的本能终于恢复了正常:“幕穹王子聪睿绝世,英武无双,宅心仁厚,宽人严己,”滔滔不绝把头脑中所能想到的赞颂的话都说了一遍,最后严整总结道,“所以,于国于民,只有幕穹王子才是西夜国王的不二人选。”然后偷眼察看国王的脸色。
      国王摇头道:“这四个孩子都是极好的,其实不分上下。只是每个人所长不同罢了。岑默,有勇有谋,英武善战,谙熟兵法,战功赫赫。年纪虽轻,已位居将军,实属难得。而且为人刚毅严明,确是良将之才,但恰恰这个性格,也限定了他只能是将领之才;再说天野,如今虽只十二岁,身为左将军独生爱子,八岁驯马,十岁拉弓,与幕穹一起修习功课至今,又得我左右两位将军亲传。霸王之气已渐现,将来乍上沙场,只怕与岑默平分秋色也是未知……”
      林敬想起天野独有的眼梢微微下垂的阔目,那幅睥睨四野,天下唯我的姿态立时跃然于心。对,是霸气!这就是幕穹王子最最缺乏的——王者之风。
      林敬的心忽的提起来:自从左将军前年过世,天野就被王接进宫,和幕穹王子吃住在一处,两人友爱非常,大有密不可分之势。而天野,虽然与生俱来般,无论面对谁都挟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人气势;但,惟有看着幕穹,他的眼神顿时就柔和起来,好像春日初融的雪水,虽然貌似还有几分冰凉,可是,了解的人都晓得,无论如何,它可是再冻不上了。
      这——难道也是国王一手安排!林敬也说不得此时惊与敬哪者更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连同他在内的满朝文武,都轻看了眼前这个人。这几年来,他们只晓得他是个病人,却忘记他不只曾经为王,现在依旧是西夜的王。
      国王继续不紧不慢的说下去,声调平静,可是林敬却听到里面暗藏的波涛汹涌。
      “天野处处都好,只是——太重感情。一个君王可以拥有一切,但最不能有的就是情。从八岁……唔,是的,八岁。”国王眯起眼,仿佛又看到那天的情景:
      一群贵胄子弟在围场上跑马,只有一个男孩孤单的站在外面的树荫下,倔强而骄傲的。稍稍一侧头,马上有心细的侍卫首领伏在耳边解释:“是左将军的公子,听说傲得很,所以旁的孩子都不大爱和他玩。”
      “噢……”他饶有兴趣的玩味那孩子脸上的表情,这个年纪,没有不渴望玩伴的,不肯轻易俯就,只是还没遇上可以让他信服的人。
      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幕穹一身白衣,□□是匹银鬃乌蹄的高头大马,原本是伏在马背上疾驰,转眼间来到面前,立即收紧缰绳,身边的岑默马上也跟着放慢速度,一紧一慢间始终保持着与幕穹差一个笼头的距离。幕穹觉到父亲在看他,冲这边欠欠身子,一打缰绳,骏马又如脱弦之箭刺出。收放中身子张弛有致,恰如长在马背上一般,始终没见离开马鞍,引来众人一片叫好。
      自豪的激情点燃血液,令他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幕穹的马术高明,这是公认的,毫无恭维的成分在里面。而且,何止是马术呢,幕穹处处都那么出色,由不得人不爱。就如现在,这么多的王孙公子,形貌出众,气质上佳的并不少,可是只有幕穹周身散发着那么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纵使穿着紧缚的骑装,也带出几分飘逸若仙的味道。这时幕穹已经降慢速度,微笑着点头,向四周欢呼的人群致意,这是王族应有的礼节,幕穹早已谙熟,并且运用的得当又漂亮。他的笑意慵懒且朦胧,却让人感不到丝毫怠慢,恰似春风吻在脸上,暖得恰到好处,催人入眠。于是人群中又掀起新一起的狂潮,连国王也不禁被这热情感染,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这就是他的儿子,上天赐给他的最好礼物!
      不经意间,视线滑降到队伍中,他的笑容毫无预兆的僵住了。
      一个少年,和幕穹相似的年纪,也是淡淡的笑,另一种的超然自若。
      “是潮廷尉的公子,无公职……”侍卫首领正想继续讲下去,却发觉王的面色忽然阴沉下来,立刻知趣的闭上嘴。
      国王感到隐藏在繁华下暗涌的危机,这使他不安。皱着眉,他说:“这可不行……”奴仆们不解其意,但不多的话已经让他们猜到保持安静才是上选。四周忽然沉静下来,和对面的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世界也以麓台为界划为两个。
      幕穹徐徐的行着,带着醉人的笑,不时扬鞭指点,与身边的岑默说着什么,一举一动,轻柔的如与春风融为一体。潮郢则不卑不亢的跟随在队中,笑容依旧,那笃定的自信却已暗示人潮再疾也淹没不了他的光芒。
      看着,国王又说:“……这可不行。”同样的话,这次却说得极慢,似乎每一个字都要考虑好久才出口。胸中忽然一阵痛,刺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但竭力的支持,使脸色并未太大的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麓台高建并不止为了推显尊荣,实在是他禁不住飞尘的侵袭。缓过这口气,眼角又瞟到树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在这一瞬间就做了决定:“请王子上来。”

      “穹儿,你看那个孩子,他的马伤了脚,新的马还没牵来,把你的马先借给他好不好?”
      幕穹顺着父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知怎的,那只离群的孤雁触动了他。
      回过头,他说:“好……我可以送给他。——我喜欢他。”
      国王心喜:“那样更好。去吧……”
      幕穹走下麓台,却把手伸向岑默:“岑默,一起。”
      岑默向国王遥遥行礼,跟上王子的脚步。
      看着幕穹走远的背影,国王的心踏实得逐渐欢喜。
      俘获一个孩子的心是多么容易的事!一个真诚的微笑,一双温暖的手,就能达到预期的目的。这些幕穹全具备,更何况,还有一匹大苑的骏马呢!
      幕穹现在还不知道,他走过去,征服的不仅是天野的心,还有属于他的西夜的未来。……不过,他总会明白的……
      看到天野接过缰绳,国王终于又露出了笑。

      “……从那时起,天野心中就只有幕穹,而且以后也将只有幕穹,”他挣扎出记忆的河流,干巴巴的笑几声,连自己也难辨是喜是悲,“这许是幕穹的幸吧——又或是不幸。”
      “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罢,叹息一声,重重靠在石座的皮垫上。刚才一番话耗费他不少精力,眼下他只想闭上眼,好好的歇一歇。可是西夜不许他歇,他自己也不许自己泄气,除非眼看着西夜的大权由自己手中传到幕穹手里,否则怎么放心得下。
      国王双眼微阖,口中喃喃有词:“幕穹——穹儿……”他呆板的脸上终于有了丝表情,犹豫的,又爱又恨,但更多是一种放纵的无奈。这种表情在天下父亲们的脸上是常见,所以林敬并不陌生,甚至还有点莫名的亲切。此时的国王好像恢复了普通人的身份,一个重疾缠身,唯恐爱子在自己身后遭人欺辱的慈父。若说方才他还是只食肉的秃鹫,现在却像只舔犊的老牛。
      “穹儿——”他念着,想了又想,始终还是舍不得说爱子一个“不”字。
      “……幕穹,……好孩子。只是生在了帝王家——若是……”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了。若真是长在寻常百姓家,于幕穹,于他,会不会更好些呢?
      林敬很明白国王的难处。
      幕穹逐渐长大,迷人的小王子不知从何时变成了翩翩少年。他还是西夜最耀眼的一颗星,但是,这怎么足够,幕穹注定生来是做太阳的!朝臣们开始觉出有些地方不对劲了。王子的马术依旧精奇,剑术——据教授的太傅说,也早已超越了他,至于文才,连博士出身的林敬都极爱他那一笔字,闺中女儿更是争相传唱他谱写的歌谣。更不要提举手投足间的极致风华,国王曾经得意的赞叹,若是幕穹有意接近,根本没人能抗拒他的笑。这话虽有点夸大,却也不是毫无凭据的信口开河。
      可是,月亮越明,上面的阴影就越清晰。王子十五岁了,对国事还没有表现过丝毫的关心,而一起长大的同伴们出息的已入朝为官——如岑默,潮郢;剩下的也都在为从政而准备着。幕穹毫无这方面的走向,对他而言,十五岁和五岁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前者多加了些女人的调味——从街上溜一圈,投在身上的鲜花足够开店过一辈子了。
      国王自然也发觉了,心中大焦。他开始着意想法引起幕穹对政事的重视,每逢议政都叫他跟在身旁,问他的意见。幕穹表现依旧出色,态度谦逊,对答如流,还颇有自己的见解,甚至表现出对这些开始感兴趣的意思来。但这完全出于对大家的礼貌,而不是他的本心。看着这么多人为他“操心”,他不好意思不装出一幅受教化的样儿来。可是他的眼睛看起来那样真诚,就像真的一样,若不是国王和几位重臣对他了解太深,几乎都被他骗过了。
      假的毕竟是假的,最后的场面就好像是君臣同台演一场戏,一场无人叫好的戏,因为根本没有观众。每次下朝,林敬的属官们都直向他摇头,林敬只好尽力宽慰人心:“再等等吧……王子总会长大的……”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在打着问号。但是,身为丞相,除了这个,他还能说什么呢?
      国王真的发愁了,紧接着,他发现了更不幸的事。幕穹不感兴趣的不止是政务……西夜的权贵们,有的喜爱垂钓,有的偏好打猎,也有那些酗酒好色的。而,幕穹,他清楚用什么饵才能钓上什么鱼;知道箭末翎羽该削剪成什么尺寸,准头最好;不仅善于品酒,与最善饮的峪护对酌也从未醉倒过;作为西夜最不必为女人缘发愁的人,他很会利用天生的优势,像一只穿花蛱蝶,飞越香粉手帕全身而退。总之,种种寻欢作乐的手段,幕穹都精通非常,但不同的是,他人把这些作为嗜好狂热追求,他却只是因为找不到别的更有趣的事而为之。不知从何时起,就很难看到幕穹对什么显现出热情来。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总是睡意朦胧,很少见有火花闪在里面。每次国王一看到那双眼,就又喜欢,又头疼,胸闷的毛病也跟着重几分,迫得他不得不做些筹划了。
      岑默从小跟随幕穹,现在是交心的兄弟,日后就会是个忠心臣子,他不必担忧;天野虽然后生可畏,但一段情系在幕穹身上,只会对将来的大业有助;潮郢!?一想到潮郢,他就连心带肝的都疼起来,胸闷倒是其次了。除却岑默和天野,潮郢是西夜中唯一堪比幕穹的少年,也是常被少女们用来比较的两个人。可是就算眼光挑剔如她们,也很难分出一个高下来:
      幕穹清雅,潮郢英俊;幕穹心同皎月,潮郢身不沾尘;幕穹狂浪不羁,潮郢随意随性;幕穹缥缈如风,潮郢清逸似泉;幕穹若是天上一颗星辰,潮郢便是红尘中一枚明珠。
      可比较的结果影响不了国王和朝臣们的判断,因为在他们的额前没有玫瑰色的雾迷住眼。凭心而论,幕穹才貌略胜潮郢一筹,但是轮到人情世故,潮郢强幕穹何止几倍。两个人的身上都有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魔力,可是幕穹只对合自己心意的人施放,潮郢则随时准备聆听别人的倾诉。民众需要的是一个高不可攀或是感同身受的国王,答案不言而名。
      “潮郢比幕穹更适合坐王座!”连国王自己都这样想,其他的臣子难道会毫无想法。一想到这个,国王本来就疼的心肝,更变本加厉的绞在一起,令他夜不能寐。

      “啊,丞相听我说了这许多话,想必是倦了……”国王的突然开言,倒唬了林敬一吓。
      趁机向前一揖到底,稳稳说道:“有幸聆听圣诲,林敬喜不自胜,岂有倦怠之意。只是劳烦圣体不得安歇,臣实在惶恐。”这就叫以退为进,趁还未触及关键,抽身保命要紧。
      不料国王听了毫无反应,又闭上眼。
      过了好一会儿,又是忽然的:
      “丞相,我没记错的话,你家敏萝已是大姑娘了?”
      这一句话触动林敬的心事,原本家中三儿一女,不想三子无福,未及五岁便夭折了。如今年近五旬,膝下只余一女,爱若明珠。不祥的预感似瀑布冲到头顶,又披向全身。
      果然,
      “若是嫁与穹儿,倒是一段好姻缘呢……”话语听似随意,却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林敬的心狂跳,岑默,天野早已收为幕穹用,培植峪护牵制潮霖,再凭丞相力量扶持王子,任潮郢再出色也难有人借他名而觊觎王位。这盘棋下了多年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只是,敏萝!回忆起小女儿浅浅笑靥,又想起幕穹王子流连花丛间的醉脸,林敬咬紧牙,没有出声。
      事实上还没等他出声,国王就从怀中摸索出一个锦盒,打开,看看,递给他,“拿回去给孩子玩吧……”
      是王后日常戴在腕上的一只玉镯。
      林敬双手颤抖着,哆哆嗦嗦接过来,捧在胸前,猛然跪倒地上,婉拒的话在牙关前徘徊好几遭,冲出口却变成了:“多谢陛下抬爱。臣今后必将竭尽心力,效忠王子,以求报答王恩万之一二。”
      国王重重呼出一口气来,仰倒在座位中。
      “丞相,以后穹儿和西夜我就都托付给你了……”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
      玉镯交到敏萝手中还不到一年,这孩子就过世了。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天天的倦怠饮食,最后人是渐渐瘦死的。
      林敬心痛不已,国王更加痛心,还特命王子前来吊唁,一时引来议论纷纷。
      又过几年,国王的旧病复发,来势凶猛。
      林敬这回是被急召入宫的。
      刚入内室,林敬就被一股混浊的气味裹住,一时有点喘不过气来。
      幕穹赶上前来行大礼。
      林敬慌忙搀起他,见他眼圈有些红,面容憔悴却不失风华,自然想起自己女儿来:此时若是一双儿女侍立两旁,该是何等宽慰。
      幕穹见他黯然,误以为是君臣义重,反先来安慰:“丞相不必如此,父王今天精神好了很多,一直等着您说说话呢。”
      座位就设在床边,林敬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面前这个人:面色青灰,眼珠浊黄,瘦小身体仿佛不堪负重似的蜷缩着,在锦被下形成一个小小的鼓包。死亡已经在他的身上打上了烙印。
      看清林敬,国王一笑,吩咐道:“把灯火拨旺些,我要和丞相聊一会儿呢。”
      看到父亲精神焕发,幕穹显得很高兴,接过奴仆手中的剪刀,亲自去剪灯芯。
      林敬头一次见到王子兴高采烈的样子,有些吃惊,但更多是同情:恐怕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光返照吧。
      国王摆摆手,示意众人都退下。
      于是依次退出。最后只剩幕穹一个,站在那儿迟疑一下,挂念的看看父亲,还是走了出去。
      “丞相,敏萝的事,真是遗憾……”
      “陛下,还请保重贵体要紧。敏萝……”林敬被勾起伤心,鼻子抽动一下,“只能怪小女福薄,辜负陛下的一番厚意。”
      “唉。那只玉镯,就留在你那儿吧……敏萝虽然去了,但我都和穹儿说过,爱卿从此就把他当成半个儿看待吧,有什么不对的只管说,他还听得进。”
      林敬明白该是表明立场的时候了,于是径自站起,跪倒在榻前。
      “丞相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国王急道。
      “陛下,我林敬在此对天发誓,从今后惟王子马首是瞻,辅佐我主完成大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这一番话,语言虽平常,但配上激剧的面部表情,高低有致的声调转折,竟说得慷慨激昂,没有二十年的官场磨练,哪能完成的如此出色,简直感人肺腑,催人泪下,铁石心肠也会动动心。
      国王似乎被打动了,目光上上下下的在他的脸上转。
      林敬暗自为自己鼓气:怕什么,都是要死的人了。于是第一次抬起头,勇敢而坚定的回视。
      两人对视一会儿,国王闭上眼,说:“起来吧,爱卿何必发誓。穹儿我也只放心交到你手里。”
      林敬站起身,又过一会儿,以为国王疲倦,便说道:“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嗯。”依旧没有睁眼,声音闷闷的,似乎从喉结中发出。

      林敬走出屋,五月艳阳照在身上格外温暖,心也从未有过的轻松:回去该好好想想告退后去哪儿隐居了……
      突然,隐隐好像有人大叫自己的名,似乎从身后传来,尖利的,一声接一声。
      林敬站住脚,纳闷的回头,却见幕穹满面泪痕跑过来。
      “丞相请留步!父王,父王……”幕穹声音哽住,从来彬彬有礼的小王子竟然忘记礼节,拉住林敬的衣袖,跌跌撞撞往回跑。
      “林敬!林敬!”到达的时候国王还在叫,但是声音已低下去很多。
      “父王,丞相来了……”幕穹忍住泪,俯身下去,在他耳边说。
      “陛下。”林敬走过去。一只手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腕子,瘦干了的手,五根手指像干枯的藤条死死缠绕,在手腕上箍出几道红印。
      林敬低头看看,有些不知所措,只说:“陛下,林敬在此。”
      “林敬……”国王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努力睁大眼想看清他,最后眼光直勾勾的定在他脸上。
      本来林敬还怀疑如此病重神志是否还清楚,但是,看到国王的眼神,他明白,自己多虑了。
      他看着他,信任和恳求的目光烫得几乎可以融化冰雪,林敬终于动容了。
      “林敬,我信你。”国王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来,依旧看着他,手抓得更紧了。
      迟疑一会儿,林敬把手搭上去,轻声道:“你放心。”
      一向明哲保身,只求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的林敬第一次失去了理智,也许是他的手被抓得太疼,只求解脱;又或者当时的情境感动了他,总之他答应了,有没有后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国王如释重负,崩紧的手无力的垂下来,眼珠向上翻了一下,似乎想看看幕穹,但还没找到,就滞住不动了。
      太医上前把脉,退后屈身跪下:“国王驾崩了。”
      幕穹眼睛大睁,表情空白,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林敬赶忙上前劝慰:“还请王子节哀……”言未了,幕穹已失声痛哭,像个大娃娃。场面一片混乱。
      骖蛟作为贴身侍卫,赶忙搀扶;幕穹伤心欲绝,身疲力软,支持不住,便伏在骖蛟身上啼哭,看上去,真是很不成体统;骖蛟一脸尴尬,又不好推脱,只能皱眉挺着;岑默闻讯赶到,本指望他能劝劝,谁知在旁边垂手站立,叹了又叹,黯然不语;转身间,才发现不知何时天野已站在帐后,满怀痛惜的看着幕穹,待看到“抱着”幕穹的骖蛟,双眼又快冒出火来。
      这算什么?乱七八糟!林敬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周围早跪了一圈人,都是“陪哭”的下人们。外面又有侍卫来报:“丧钟已经敲过了,众位大人都在进宫的路上……”
      理清头绪,林敬知道自己要马上起草文书,一会儿用于召见群臣时宣读。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劝住幕穹王子。
      头似乎已经炸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托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