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火记·妖无邪》落乔森林

6、五、菡萏之心

　　秋青梧先给沐邪行了个礼告歉，才把素手放到枕上：“神医费心。”
　　沐邪干笑，活动活动手指轻轻贴上去。
　　秋青梧的肌肤白皙光滑，触碰上去富有弹性，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憔悴。沐邪甚是疑惑，这种困惑在她探到秋青梧脉搏时，达到了至高点。极年轻的脉，却缓慢得如同垂死之人的脉象，微弱之中又是突然搏动，彰显生机。
　　怪异之极！
　　沐邪诊了一盏茶的功夫，实在摸不着头脑。
　　秋青梧期待的脸暗淡下去，她知道眼前的神医也像以前的几位医师一样为难。
　　“沐神医，青梧的病看过不少大夫，其中甚至不乏王宫里的太医，神医治不好青梧也认了，告诉我还能活几日便可。”
　　“我治得好！”秋青梧这等气魄沐邪倒是没想到，并不忍心欺骗她，只不过百里寻不停使眼色，她也得硬着头皮认下来，“我治得好，不过步骤药材麻烦了点罢了……呵，呵呵……”
　　秋青梧喜出望外，身边的婢女呈上纸笔等沐邪写药方，被沐邪摆摆手拒绝了。沐邪咳了一声，朗声道：“阿寻啊，把为师给你的定灵丹拿出来。”
　　百里寻眉头一跳，这丫头不仅口头上占他便宜，还敢打他定灵丹的主意。那定灵丹是下界前他特地炼制的仙药，专门用来温养她的身子，一共也没多少，被她吃了十年早差不多了。虽说可救秋青梧，可用在一个根骨不佳的凡人身上未免浪费。
　　“禀师父……”百里寻面无表情，“弟子上个月刚刚服用了定灵丹，如今身上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你不会再炼么？”沐邪颐指气使，“现在给为师去炼一鼎来。”
　　百里寻咬牙坚持：“弟子愚钝，尚未习得炼药之法。并且弟子认为，若是炼丹，恐怕便无暇顾他，比如鸡汤鱼卷……”
　　“咳！”沐邪呛了口气，立马改口，“说得也是，既然这样你好好做鱼卷，为师另想办法。”
　　百里寻恭敬一笑：“谢师父。”
　　沐邪转向秋青梧，表示自己需要时间思考，又要每日探她的脉以做参考，秋青梧会意地请二人住下了，立时备了客房给二人。百里寻因是男客，安排在外院；沐邪则住府上，离秋青梧的闺房不过百步之遥。除此之外，她的房间与后院最是接近，也就是说，离菡萏仙子转世的秋府大小姐秋青珑住她边儿上。沐邪很高兴，天天盼着见美人，奈何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连几天也不见人影，只好作罢。

　　如此过了三日。
　　玲珑小阁内，烟雾袅袅，一股药香淡淡飘散。
　　沐邪收好医枕，心中纳闷。几次下来都是一样的结果，不由得让她确定了心里猜测。
　　秋青梧卧在床榻，察言观色，最后淡笑道：“神医有话直说吧，不必顾及青梧。”
　　菡萏仙子劫期将至，他们不会勾留太久，也实在没有欺骗秋青梧的必要。沐邪实话实说：“秋小姐，你的病症实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脉搏时弱时强，气色不佳却身体康健。长此以往，不出半年就要……香消玉殒了。”
　　“神医受累了，别的大夫也都是这么说的，青梧自己也知道。”秋青梧神色黯然，转而悲叹呢喃，“秋家欠她的，都是欠她的……”
　　沐邪听着，估计秋青梧口中的“她”大概就是菡萏仙子，虽然与她不过一劫，却是常人一世的心结。她听得难受，拿出一个小瓷瓶说：“我这里有一瓶定灵丹，你每天吃一粒或许可以拖几天。”那是幼时百里寻看她瘦弱给她强身健体用的，她身上还剩了一瓶。想来仙家的药对凡人总是有些疗效的。
　　秋青梧接过去闻了闻即把瓶子递回来：“青梧药吃多了，闻着药香也知道此药非同寻常，沐神医还是留着给别人吧，用在青梧这等弥留之人身上也不过浪费些稀世的药材罢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药用完了我找阿寻……不，是我自己再配一副就好了，这个药我吃了十年了没什么的。”觉得不妥，连忙改正，“不不不，我是说这药你吃了只会有益不会害你。我放这了，你要吃就吃，不吃拉倒，反正我不收回去的。”
　　秋青梧被沐邪的孩子气逗得一笑，望向沐邪的眼中竟有一丝羡慕：“沐神医，若是世人都像你这般单纯多好。没有嫁祸栽赃，没有冤冤相报……”
　　沐邪联系道听途说的消息估摸着她又在追忆童年，便劝解说：“秋小姐，若是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固然是好，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世界，还是人间么？佛曰：种如是因，得如是果。我们此时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前世种下的因报来的果，不必抱怨。同样，今生之事，不过是下一世的前因，不可枉作。”
　　沐邪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等于说她活该么？看来开导人这事还是得百里寻来。
　　她尴尬一笑，秋青梧眉头轻皱，似乎在思考，然后惨淡笑道：“沐神医是想劝我放开眼前的烦恼，对么？”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可秋青梧摇摇头说：“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于登天啊。我们秋家上上下下都欠了她，让她在外漂泊了十四年，受了这么大的罪孽。赎不清这份罪，我怎么放得开呢？”
　　秋青梧的心结，绝对和秋青珑的执念有很大关系，对于菡萏仙子的渡劫说不定起决定性作用。沐邪硬着头皮开口：“恕我冒昧，秋小姐说的是大小姐吧？”
　　一片沉默。
　　秋青梧合着双眸不答，许久才轻轻颔首：“是，是姐姐……”
　　沐邪松了口气，乘胜追击：“秋小姐，人的感情对身体有莫大影响。我想此事乃是你心中症结所在，虽然冒昧，但说出来，或许对你的病情有些帮助。”
　　说完，沐邪就感受到秋青梧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得她全身发毛。此时正在关键时刻，病人需要鼓励！于是沐邪攥紧拳头，报以诚挚的目光。
　　那平静的眼中出现挣扎迟疑之色，在沐邪热烈目光的逼视下终于化作妥协。
　　秋青梧神情柔和下来的一瞬间沐邪差点忍不住要为自己鼓掌。
　　“我和姐姐之事，其实大体与茶馆里的先生说的无异。”秋青梧开口了，“生时莲开，母亲难产。然而爹爹没有再娶，一人把我们两个养大。爹爹而立之年才有我二人，所以待我们很好，姐姐也非常关心我，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虽然没了娘，但却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等等。”沐邪打断她，“那个说书先生说……”
　　“说姐姐天煞孤星想害我是么？”秋青梧冷笑。
　　沐邪尴尬地抓了抓脑袋，这是人家的事她哪有资格插嘴？
　　“那些人说话不尽不实，也是他们以讹传讹，才让爹爹也把姐姐看成了祸害。”秋青梧神色悲痛，冷静一番才继续讲述，“当年幼时，我与姐姐同吃同行，姐妹情深。她聪明伶俐，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根本不是外面说的痴痴傻傻。”
　　“那怎么……”
　　秋青珑神色一黯，吐了口气道：“其实他们说的也没有错。那是八岁那年，爹爹四十寿宴，请了不少名流巨贾，宦官世家，府里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好不热闹。那时已入深秋，塘里荷花凋谢，唯有残梗，奈何清冷。爹爹也年年为此叹息，说是自己生辰偏偏见不着碧天城最美的景色，实在可惜。
　　“只是没想到，他随口无心的一句话，竟让姐姐记挂了一年。
　　“寿宴之日我去姐姐房里戏耍，她神秘兮兮地把我拉过去，从床后拖出一只大盆，上面白绿相间。我定睛一看，竟然是盆并蒂莲，一支怒放，一支还是花骨朵。原来她自己在后院腾了间屋子，日日夜夜用炭火烘烤，改了花期，让它们入了秋还能抽出新芽，前几日才开的花。我说这花脑子烧坏了，怎么只开一朵？她就指着那花对我说，这束并蒂莲，一个是她，一个是我，虽然生得不一样，但是同气连枝，一样好看。还说并蒂莲同生共死，她开得早谢得早，她死了我也别想活！”
　　说到这里秋青梧轻笑起来，沐邪也忍俊不禁。可笑着笑着，一股浓郁的哀愁涌上心头。正是有这些美好的回忆在前，才让后来的一切更加痛彻心扉。
　　“可是没想到，姐姐刚把这盆花放到爹爹面前，爹爹还没来得及笑呢，她就突然举起花盆朝爹爹砸过去。谁能想到这么小的身子，力气却那么大。要不是有个一个家丁正好经过挡了一下，爹爹恐怕就驾鹤西去了。接着姐姐发起狂来，提了把刀四处乱砍，谁都抓不住。我叫她她也不应。她的刀伤到了一位大官，爹爹便怒了，请了家法。我见几十个人执杖包围她，心里急了，不管不顾冲上去。谁知道……”
　　“怎么了？”
　　“谁知道……谁知道她连我都不认了，我一走上去她就拿刀顶着我的脖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推进水里。”秋青梧目中含湿，“我在水里使劲挣扎，深秋露重，池水冰冷刺骨，我很快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已经过了三天，大夫好不容易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但身子也虚了。姐姐这会儿已经被关起来，受过了家法，也知道错了，我求情之后终于放她出来。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却说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大家都说她中了邪，四处请法师作法驱邪。”
　　“这没用的……”
　　“的确没用。连着半年，姐姐也不见好，反而疯的越来越厉害，后来甚至拿刀刺死了伺候我们八年的婢女。爹爹的生意因为姐姐伤到的大官也日渐衰弱。坊间的风言风语终于传进了爹爹的耳朵，而且，他居然信了！说她是天煞孤星，是祸害，把她扫地出门。那是他亲生女儿啊，他竟也舍得？姐姐在门口苦苦跪了七天七夜，爹爹非但不感动，反而直接找人把她扔到了外城，还因为我给她送饭，把我也关了起来。
　　“等我出来，已经完全找不到姐姐影子。连她看的书、吃饭用的碗、穿的衣服，都统统毁掉了，下人连句‘大小姐’都不敢叫。秋府里变得就跟没有她一样，关于她的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后来我暗地里找了多年，再后来爹爹病去，我拼尽全力当上了秋家家主，为的就是光明正大地把她带回家。可是从她失踪一共十三年，我一无所获。我最终没有找回她。”
　　“没找回她？那现在这位……”是鬼啊？
　　沐邪没敢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一年前，姐姐自己回来的。她肩上有朵莲花胎记，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苍炎也是？”
　　“苍公子……是了，她说是苍公子把她救回来的。可是问她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她一个字也不肯说。回来后她变得冷漠刁钻，处处挑刺，并且说这都是我们欠她的。”秋青梧苦笑，清泪落下，“对，都是我们欠她的，我的病也是应该的。可是，如果这条命能让她高兴，那我便死了就是。”
　　“你你、秋小姐别这么说。”沐邪被她这么一哭弄得手忙脚乱，急忙给她拭泪，安慰她，“二小姐你别这么想，你要是死……不不不，要是不在了，大小姐岂不是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虽说现在关系不好，但好歹还是两个人不是？你……”
　　突然想起菡萏仙子劫期将至，沐邪语塞了。
　　秋青梧伤心累极再次沉入自己的回忆，室内唯有药香缭绕，沐邪觉得无趣，便退出来。

　　转了个弯，一袭青色襦裙撞入眼帘，同时莲香扑鼻。眉目如画，既清且媚，不消说就是秋青珑。看她的样子没有行动的趋势，感情在门外许久了。
　　沐邪虽晓得这不过是菡萏的劫数，也知道她此世命途坎坷，但想起秋青梧那时神色涣散痛不欲生的表情，仍禁不得生起秋青珑的气来。
　　“你让开。”
　　秋青珑不动，她的心里都是沐邪那句“虽说现在关系不好，但好歹还是两个人”，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但脸上还是不变，眉头一挑道：“她活不成了么？”
　　“对，不吃我的药只怕撑不过今秋了！你高兴了么？”沐邪怒火中烧，没好气地说。
　　秋青珑柳眉一皱，咬咬唇：“当真无药可医？”
　　“对，救不活了。”沐邪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诡异的目光在秋青珑身上打量，“不，还有一种药。”
　　“什么？”
　　“你的心。”沐邪笑道，右手比着刀子的样子在秋青珑脖子上一划，“把你的筋脉划断，把血放干了喂给秋二小姐，你的心挖出来炖汤给她吃，她八成就活了。”
　　沐邪没有玩笑，菡萏之心可生人肉，菡萏仙子又是观音大士莲花座的一瓣所化，佛法精深，即使是凡身，其血亦有延年益寿之功效。还有过记载，菡萏化作为人，其功效亦不可掩盖，若得其自愿所剖之心，甚至可换根骨洗经髓，羽化登仙。
　　沐邪不知这是真是假，不过掏心抽血确实是她夸张了吓唬秋青珑的。
　　秋青珑听完沐邪的话自知被耍了，留下一句“只怕我的血她还消受不起”便扬长而去。
　　沐邪赶紧出去找百里寻报告。

　　罢了，没有人看，我自己码给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