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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龙陷浅水 ...

  •   老黄历不知觉翻到八月十五,正是中原大地上家家户户每年必合家摆宴,登楼拜月的中秋佳节。正是“中秋夜,贵家结饰台谢,民间争占酒楼玩月”。
      孟府里自这日拂晓便已忙碌不停,陆淮渊也放了假,带着阿诚到南京路各式瞎逛,又买了好些礼物,赠了赌场众人,又去聚贤楼,只见到书匠刘先生小麻子,没见到算命赵。
      刘先生只说赵先生回了老家,不知何时回来。
      陆淮渊虽扫兴,倒也想着四下再分礼物去,一直忙到落日时分才回孟府,一回到孟府又接着送礼。
      “这上好的翠玉湖笔是送许老头的,这蜀锦精绣的护腿是送浮生叔的,这个小匕首胚好火候好,是送王师傅的……还有这个这个和这个,阿诚你拿去给……,这个鼻烟壶给立阳哥,小银锁是立泽妹妹的,这个洋人的钱袋挺好看,给师娘……唉,只不知道给师父买什么。”

      华灯初上,孟府正堂前张灯结彩宴开数围,一笼笼大白面儿馒头和寿桃冒着热气儿,女眷们一边扎着兔儿爷,一边唠着家长里短。
      码头、武馆、镖局、当铺和钱庄,孟明松门下有头有脸的携家带口全来了,辈分高些的坐在主家席边,女眷和孩子们坐在稍远处。待孟明松出来,皆是磕头请安。
      孟明松高兴,平常少有穿红戴金的,今日也着了一身青底红线绣桂花的长衫应景,笑着虚扶了一下:“都起来吧,坐下,坐下……不讲这些虚礼,都是帮里兄弟,为我个人的一些小行当劳累了,今天过节,大伙儿放开了吃耍,酒管喝,菜管够,不喝尽兴不准走。”
      孟老板一边说一边行到向北而设的香案前,举目望天,只见明月高悬,风清气爽,只感到身上也是爽利,心中浩荡。

      燃起三支香,俯身下拜,身后众人也跟着拜下。孟明松举香施礼,默默祝愿。
      “黄天在上后土在下,孟氏弟子明松,虽于帮派无寸功,于尘世无寸德,尚可算半生操劳,为守先辈基业,保门下生计,尽心竭力。
      弟子早年漂泊,少妻福薄早故,只留下犬子立阳。弟子事忙于外,对其甚少照抚,未加管教,任其随性妄为,致使立阳生性太过刚烈,行事过于偏执不懂转圜,得失心重,弟子常感愧疚,现下弥补,恐为时已晚。
      望苍天垂怜,保佑犬子,弟子不求其他,只望其平平淡淡终老一生。
      今当乱世,时物骤变无常,弟子常感心力难及。奈何祖宗家业门下众人,使弟子日夜牵挂,不敢不以微薄之力与时局争长短。怎奈年岁渐长,常思经年波折,想向苍天恳求得几年平静时光,唯请众神佛先祖庇佑弟子不肖门徒淮渊,长成顶天立地男儿,以全弟子善始善终之愿。
      虽知成功不易,终功更难,仍伏乞上苍体恤弟子权权之心。”
      祷念完了,深深一拜,扣头在地,心绪久久不平。半响才起身,邀众人入席。

      陆淮渊哪会知师父这一通自顾自念叨什么,他拜月时许了两个愿望,便是:
      “苍天在上,众神佛菩萨在上,我有好多愿望,但怕你们嫌我贪心,我今年先许三个。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许老头从明日便成了哑巴……哎呀!不成不成,我重新许过……我第一个愿望希望许老头嘴里长十个泡,免得他老叽叽歪歪的。
      第二个愿望希望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变得聪明绝顶武功高强,比师父还要招姑娘喜欢,就能有媳妇儿,早早生个儿子,就不会让许老头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
      第三个愿望嘛,希望师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若有祸事都来找我!”
      许完了愿,陆淮渊作揖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直到师父叫大伙儿入席,才端正地坐到主家席上师娘的左手边,而师娘右边依次是居主位而坐的师父,和推脱不肯入座的浮生叔,还有立阳哥。

      大家伙儿都开开心心的,陆淮渊却口味淡淡,最讨厌吃这种宴席,和师父一桌,根本不能大碗吃肉,更不能喝酒,再山珍海味的宴席没有美酒作伴还有什么意思……
      酒过三巡,陆淮渊正感叹众人欢饮自己独醒的无趣时,主家席旁王师傅那桌上爆发出一阵哭声,其声的沙哑悲切,竟有些听者落泪。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哈……哈……复生啊!复生!我若拜月而泣,你真可复生乎?平素多去信劝你,你只道‘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请自嗣同始。’,如今……哈哈……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好啊!好……”
      许老夫子又哭又笑似是疯了般,打翻了面前的瓶瓶碗碗。
      孟明松只平静道:“许老夫子醉了,来几个人将他送回房,好生照料,我晚些时候过去。”
      待三两人扶走了老夫子,宴席又恢复了开始的样子,好像这一幕从未发生。
      小淮渊心中百感丛生,他一直以为许夫子是迂腐老头,不想也有如此性情的时候,如此悲伤难抑,是哭悼什么挚友吗?小淮渊默念着方才许夫子吟的诗,有些难过。

      古有诗云“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然这说好的“千里共婵娟”对一个人并不适用。
      此刻赶了一个月回乡路的荣大千正独自走在项城郊外小路上。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尽皆回家吃酒赏月庆团圆了。
      荣大千看着比自己离开时更加残破的茅草屋,心绪难平,想着自己不是将这些年的工钱都寄回来了,最少也能修个宅子罢,怎是现今这样,难道爹娘并未收到?
      赶紧推门进去,见到眼前场景,荣大千怎一个怒字了得。
      荣大千的爹娘此刻几块破布蔽体,蜷缩在墙角草垫上,拿着大烟枪吞云吐雾,根本看不见有人进来。
      屋里只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照在老头老太脸上,显得他俩更似刚开始腐化的尸体,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全身瘦骨嶙峋。
      环视屋内,竟一件家具也没有,怎一个空空如也,这耗子进来都是含着一眶眼泪出去。

      荣大千一个箭步伸手抢下老头老太手中的烟枪扔向门外,老头老太竟如恶狗扑食般追了出去,理都没理自己十几年不见的亲儿子。
      荣大千怒极,一把关上门,大喊:“抽吧!抽吧!抽个够!”
      好一会儿,待到荣大千气性过去,复而又将门打开,转身回了里屋。
      坐在地上透过破窗望着天上朗月圆圆,荣大千笑,笑自己舟车紧赶,赶在今天回来,何其可笑。但老天要亡你,怎会教你有半点喘息机会,天还只蒙蒙亮,荣大千便从迷糊中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
      “荣老头!出来!”一壮汉将荣老头拎起摔在院子里,“你不是说你儿子写信说中秋回来,便可还钱?人呢?钱呢?”
      “荣老头,我们看在往日与你沾点儿亲,昨儿过节没来,已是仁至义尽,你今天再不还钱,别怪哥几个不客气!”
      荣老头摔了个狗吃屎,下巴也磕得鲜血淋漓,跪地求道:“哎呀!大侄子,大外甥,别打我,别打我,我怎么说也是你们的伯伯舅舅,大千昨儿回来了,一会儿就把钱还你们!”
      “回来了?在哪儿呢?滚出来!”那壮汉复要再进屋里去找。
      “你们干什么!?”荣大千已立在门口喝道。看这院里四个人,壮汉是二叔的儿子荣二和,另三个是二姨家的三兄弟,大毛二毛和三毛,口口声声来问债,看样子已经来过好多回了。
      荣二和叉腰道:“呦呵!大千哥,回来啦?听说在上海混的不错啊,既回来了,就把账结一结,往日你在上海高升,你爹拖着,拿这屋里的废铜烂铁抵债,我们也就不追究了,现下嘛……哼,说什么都得把钱还清!”
      “对,还清,我们也不是有钱人家,不比你在上海吃香喝辣。”大毛道。
      荣大千听这帮子人阴阳怪气,虽心中有气,又怎好发作,只道:“欠了多少钱?”
      荣二和笑着说:“不多,大千哥在上海赚的是大钱,这点儿小钱怎会放在眼里,我们两家加一块儿连本带利五百大洋!”
      “什么?”荣大千惊道:“怎地这么多,我往日寄了不少钱回来了。”
      二毛讪笑道:“这哪敢算多,老舅生了个好儿子,是花过大钱的人,又是烟又是赌又是嫖的,外间欠的钱,少说一千大洋的数,我们这算个啥。”
      荣大千惊了,外间一千,这里五百,这算上自己十几年寄回来的三四千,这不争气的糟老头子竟已败去能在镇里买一条街的钱!只道你生我一场,弑父要遭天谴,不然我定一刀子了结了你,也免得你在世间糟眼!
      见荣大千不言语,二和又讥道:“呦,沪上骰王,不会连五百大洋都还不起吧,虽说是败了,避回家来,总不会一点儿积蓄都没有吧。”
      三毛紧接着说:“败是败了,钱肯定是有的,是不想给吧?我们哪敢和骰王动硬的,不过是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犯不着报官,就老舅这身子骨,进了牢里,不等审,怕是已经嗝屁了!”
      荣大千未再言语,将行李从房里取出,先是拿了五百银元票送走了这帮好亲戚,又看着自己一直躺在地上要死不活的爹,照脸扔下一千四百银元,只留了一百在身上。
      “你外间有多少债,我不知,也不想知,这钱是我的命钱,再多也没有了,你还完了债若还能剩下些是你的造化。”荣大千顿了顿。
      “从今天起,我欠你的全还完了,山高路远,恩断义绝。”
      背上行李,荣大千头也不回地走了。
      荣老头却未有半句挽留,自顾自数着地上的钱。

      荣大千一个人背着行李荡在镇上,啃着馒头,摸着怀中仅剩的一百票子,心道:“方才真是头脑发热,作甚要给那老头那么多,现在就剩这么一点儿了,够干什么的?”不知不觉已晃到镇中赌坊门前,有如柳暗花明,对呀!怎忘了看家本事,赢它一笔不是片刻下三滥变地主。
      想这赌坊老板和自己还沾着亲,平日里对自己也是多有尊敬,逢年过节还有孝心寄到上海,不去这里倒去哪里?想到这,荣大千心定了下来:“天无绝人之路。”
      掀帘而入,荣大千是何人,和这山野赌坊应对还不是小菜一碟,不一会儿功夫,已是赢了十翻,正欲再赌,却见赌坊东家荣成仁带着赔笑的脸过来。
      “大千兄弟啊!大千兄弟几时回来的?也不和老哥打声招呼,让老哥出城十里相迎为你接风啊!”
      荣大千心知这厮所为何来,也赔笑道:“怎敢劳累大仁哥大架,我也是落难回乡,来大仁哥这里讨个周借,大仁哥向来对兄弟仁义,兄弟铭记于心,将来一定结草衔环。”
      “哈哈哈……”荣成仁殷切地拉着荣大千的手,好不亲切:“咱们亲兄弟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我这赌坊有今天,是仰仗兄弟威名,兄弟功夫好,不是凡人,现在不过是着了小人的道,过几天轻轻松松就能东山再起,到时还得多关照关照老哥啊!兄弟这一千够不够?不够去柜上取,何劳在这与这帮徒子徒孙比划。”
      荣大千忙道:“够了够了,承蒙大仁哥抬爱,今日不打扰了。”作势要走。
      荣成仁挽留:“哎呀,既来了,我怎能不请大千兄弟喝杯薄酒,传出去,谁都得说我不仁不义!”
      荣大千也是明白人,钱赢了一千大洋,什么小本儿生意都够了,这宴无好宴,不可赴,还是千恩万谢辞了去。

      夜色深沉,荣大千才从嫣红院喝的七荤八素,吃了个脑满肠肥出来,正要去住店,心道:“到底是他娘的穷乡僻壤,妓(和谐)女都长得歪瓜裂枣,连上海滩自己不常去的书院里,那些骂骂咧咧的老姨娘都比不上,没一点欲(和谐)望。”
      走在路上,子时已过,一个人都没有,荣大千颠簸了一个月,又两天没睡好,已经困得不行,想快些睡个觉,抄着小道往镇上最近的客栈赶去,不想突然,被人从身后用麻袋套住了头,没等反应过来,一阵棍棒拳脚就密密麻麻地落在身上。
      这拳脚是下了死力,一点不留情,把荣大千打的险些厥过去。
      暴风骤雨之后,一群人将荣大千身上翻了个底朝天,值钱的一样都没落下。
      昏倒在地的荣大千听到一声凶狠威胁:“今天是客气的,只拿了你不该拿的钱,留你贱命,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别再让爷爷们见到你,否则要你的狗命!”

      ……

      “唉,醒醒!醒醒!”
      荣大千感觉有人将自己拖到了什么地方,却无力睁眼,只感觉那人帮自己在身上涂了什么东西,伤口仿佛慢慢不疼了,又再昏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荣大千睁眼看四周,是个破庙,自己迷迷糊糊间见的那个老头,现在已不知去向。
      荣大千感觉很饿,勉强起身出了门,晃晃荡荡才想起自己身上的钱和所有值钱的物件昨夜已被那帮孙子抢空了。
      看着街上小摊摆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荣大千无数次想抢,却知自己哪有力气跑,不觉思及前程往事,悲从中来。
      短短两个月的光景,天堂地狱走一遭,又短短三天,自己连地狱都活不下去了。老天,你要亡我,为何不来个痛痛快快!我荣大千还为什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荣大千晃荡了很久,只走的再走不动,仿佛下定决心顷刻就死。可就在这时,眼前不远处,来不及思及这是哪家有钱人家后门台阶上,下人摆了一碗馊饭关上门,霎时便去了一条看门狗。
      荣大千只见到饭上有鸡腿有肉,别的什么也看不见,眼睛一红扑了上去,心中只有一个字,吃!
      可话又说回来,狗可不管你多么走投无路才在狗嘴争食,
      荣大千刚要碰到心心念念的鸡腿,狗已是冲他扑咬过来。这狗也饿了一天,心中肯定在想,这是哪来的乞丐敢在爷嘴边抢骨头,活腻歪了,爷不咬死你丫的,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狗急跳墙!
      于是,一人一狗竟在袁府后门外厮打起来。
      也不知这早已精疲力竭的荣大千哪里来的力量,还能与这站起身来有一米多高的看门狗大战数回合,直到恶狗终于咬上荣大千手臂,荣大千吃痛奋力将其甩开。
      荣大千扶住手臂,疼得弯下腰来,冷汗直冒,才从刚才杀红了眼的气性中醒过来。
      看着那看门狗已经回去享受胜利的晚餐,想着自己刚才正在和一条狗抢食儿,心道这三天种种真真应了那句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哈哈……”荣大千大笑起来。
      笑声像哭,却分明在笑。
      荣大千伸手指天。
      “我现在还没被你逼死,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你自想尽方法折腾我,整不死我,我便要你看看,什么是神龙回沧海,猛虎归山林!你敢不敢!你敢不敢!”
      “咔嚓”一道闪电撕裂长空,似是回应,只一瞬便是暴雨如瀑。

      “明明入秋,原该没有这么大雨。”
      荣大千听不见路上奔跑收摊的小贩抱怨,淋着雨走回了先前的破庙。
      救了荣大千的老头儿已经回来多时了,还给荣大千带回了俩窝头,见荣大千淋得全身湿透回来,忙迎上去。
      “天儿不好,你又带着伤,身无分文的,跑出去作什么?来来来,我今天乞的钱不多,只给你剩了俩窝窝头,快吃快吃!”
      说罢让荣大千坐在火堆旁,把两个凉的有些发硬的窝头递给他,又道:“你快吃完,把衣服脱下来烤烤,病了可没钱医。”
      荣大千一声不吭,狼吞虎咽吃了窝头,又任由老头儿把衣服拿到架子上烤了,只听见老头儿自顾自的叨叨。
      “唉,你说这世道,我好好的教书先生,平白没了工……膝下子女奔前程去了,谁来管老头子,人心不古啊……老祖宗常说忠孝仁义,现而今都去了狗肚子里……你也是可怜,挨打抢钱,这帮人眼里人命就这么贱……天下何时变得如此丧德无道……”

      日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天,老头早出晚归,给荣大千带回些吃的,又自顾自给荣大千叨念自己的故事,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没个新意,像是对荣大千说,又不像是。荣大千则一声不吭,困了就睡。
      到了第四天夜里,荣大千感觉身体好了些,看着老头在庙里生火、洗衣忙前忙后,想到是他从黄泉路边上拉回了自己,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老头儿也不回头看他,随口道:“我路过,看你一动不动躺在路上,全身是伤,惨兮兮的,一摸还有气儿,扔下你不管的事情我实在是做不出,就把你拖回来了。反正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来也能陪老头子说说话。”
      荣大千微怔,半响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老头儿这才摸头来到荣大千跟前坐下:“我没和你说吗?许是忘了吧,我有些老糊涂了。你称我老郭头便可以,糟老头的名字不说也罢。”
      荣大千却不依:“不成!你救我于危难,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名号,你等着,不用多久我一定东山再起,到那时你想要什么,我先应了你。”
      老头儿只觉得这年轻人有几分义气又有些自大,莫不是被打傻了,笑道:“我姓郭,名怀德,表字伯正,你且听听便罢了,不用报答我的,都没做什么事。倒是听你说什么东山再起的,你是落难?以前在哪里高就啊?”
      荣大千拿起手边郭老头捡回的树枝,兀自折断扔进火堆,慢慢将自己十岁离乡,逛荡上海,从扫地童工到沪上骰王再到现今这样的经历一点一点事无巨细说了一遍,说的很久,久得火灭了又再生又再灭。
      说的平静,平静得只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说完,破庙里一阵失语。

      荣大千苦笑着说:“你现今救了我,老天没能整死我,我就一定能再起来,只会更成功!你放心,到那天,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郭老头本以为自己惨,不想还有比自己更惨的,本以为这小子狂妄自大,如今也知是有几分本事的,自己也是听过沪上骰王是镇上谁家儿子的故事,没想到那人就和自己住在这破庙里。
      郭老头自幼苦读圣贤书,原本看不起下三滥的营生,经历了人世磋磨后,早已通透不少。
      郭老头兀自思量,这几日,看在这小子落到这步田地还能不偷不抢,必有义气,我可与他指点几句。
      “你说要东山再起,可想好怎么做?”
      “尚无头绪。”荣大千迷惘道。
      “是否还想杀回沪上?”
      “是,你怎知……”
      郭老头一改常态,负手而立道:
      “我也算读过几本书,看过一点事,闲来也曾忧国忧民,虽然一无建树……当今这世道,你没有几分背景,不攀几个权贵,妄想做人中龙凤,简直痴人说梦!哈哈……枉我一贯看不起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行径。然蹉跎半生才看破,尊严骨气能干什么?你落的今日境地,不也因为浮萍无依?但凡有一丁点儿靠山,谁敢如此作践你?何至于一败涂地?”
      荣大千突觉茅塞顿开,拱手道:“请老先生指教!”
      郭老头笑而问道:“要在上海立足,谈何易事!须得攀上大高枝儿,你可知当今天下谁是最高的枝儿?”
      “当然是当今圣上,我等怎攀得起?”
      “哈哈……真是见识浅薄!圣上?那光绪小儿连自己的主都作不了!大清朝也早已是日暮西山!”
      “那是太后老佛爷?”
      “说得出这里也算有些见地,搁在现在也许说对了,可你得看的是将来!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我早年间教过一个孩子几篇四书五经,他现下已官拜工部侍郎。”
      “您说的是?”荣大千似乎想到什么。
      “正是,咱们项城虽不起眼,也飞出了只金凤凰,只可惜我食古不化落到今天,你却年轻。我只对你下个断言,袁世凯明日定能成大事,就即便我老眼昏花所言不准,现今这工部侍郎对你也够了。”
      “我虽知城中最大户便是他祖业,可我哪里识得?”
      “袁府现下主事是袁世凯的叔叔袁保龄,他有一个女儿,光绪元年生人,现今芳龄二十三,却仍然待字闺中。袁公早已急不可耐,奈何上门提亲的富甲贵戚小女儿一个也看不上眼,此事在城中闹得人尽皆知,你出门在外并不知道罢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我这身无长物的,更不可能被看上了。”荣大千自惭。
      “哈……”郭老头笑言道:“我道你多么狂傲,这么快就漏了怯,我只同你讲这小姐曾言到‘什么王侯公子富家少爷,我一个都不看在眼里,要嫁就嫁一个气吞山河,敢与天地争短长的英雄,否则一人草草一生,绝不苟全于匹夫终老!’,枉你先前对我许下海口,现在竟连一个女子的气概都比不过,罢了罢了,当我没有和你提过。”
      “郭老先生!”
      “我还要早睡,明日早起帮你我讨饭吃,总之你摸得着的高枝儿就这么一个,摆在这里,保你五年内知我给你指的是条黄金路,要么想法子作那乘龙快婿,要么就只能去做个下人,年深日久,自去混吧。”
      荣大千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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