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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骰王十里落魄时,春风豆蔻正得意 ...

  •   且接佟博山大闹赌场那回。
      荣大千蒙孟明松相救,心中真叫百感交集,走在回家路上,保住右手的侥幸散去,却面色阴沉起来:“杂种,混账,假洋鬼子!这一闹,我哪儿还有颜面可谈,若不是孟老板及时赶来,这手也难保!原想凭这身功夫和这两年在场子里经营的人脉,混个管带什么的干干不是有如探囊取物一般,今年还能分上大笔花红,可现下被这孙子一闹……哼!”
      荣大千回家后更是茶饭不思,辗转反侧起来,越想越心惊,如今这双手虽说是保住了,可江湖人讲“一拳败万拳来”,明天,后天,多少孙子都会赶着来寻我这曾经的沪上骰王的晦气,哪有安生日子?再看这场子里平日里与我称兄道弟唯我马首是瞻的荷官,哪个不是二皮脸,哪个不是坐等我落魄滚蛋了好谋我堂倌的位置,现下岂能不落井下石?
      荣大千忧心忡忡,一夜未眠,直到第二日赶赴赌场还是这般。

      “沪上骰王”刚到赌场,与看门的老王头打了个照面,立马洋溢出灿烂的笑容:“老王,这么早啊!看你这气色甚好,想必令公子又从海上给您捎回好些好东西吧?你说你不烧香不拜佛的,怎就生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呢,年纪轻轻就在码头混的风生水起,小弟可是羡慕得紧啊!”
      老王头也欣慰,笑道:“荣师傅太抬举犬子了,这小子不过就是出门踩了狗屎,得遇好师父提携,跟着商号的船出了几趟海,见了见世面,不能和您比啊,您可是咱赌场的定海神针,有您在,哪个人敢放肆,敢不竖一个大拇指!”
      荣大千和老王头打了个哈哈,进了赌场,此时场子刚刚开门,众荷官都忙着,荣大千特意在大堂绕了一圈,正和哥儿几个招呼着,新来的学徒小六跑了过来。
      “荣大哥,我都来场子好久了,您什么时候有空,劳您指点一下呗!”小六笑嘻嘻道。
      荣大千状似无奈道:“昨日那假洋人,差点把我这只手要了去,你荣大哥可不敢给你乱指点喽。”
      “哪里的话,大伙儿都说要不是荣大哥在,那杂种早赢完钱跑了。”小六顿了一顿,道:“他就是一时侥幸,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荣大哥你可没给大伙儿丢脸,那功夫那阵势那气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挽狂澜之即倒,扶大厦之将倾,真乃是铁汉子,真英雄!”
      荣大千开怀道:“你这小子真会说话,得,晌午有空我给你指点指点。”
      “好嘞!”小六状似欢天喜地去了。
      荣大千悬着的心仿佛定了下来,一圈转下来,并无异样,想来这帮孙子面上应还不敢怎样,昨天看来可是自己吓自己了,正兀自自我安慰着,只见小六又跑了回来。
      “荣大哥,金老板和新来的孟经理找您。”
      “找我?我这就去。”荣大千刚放下的心竟又提了起来。

      福华金顶有三层,一楼是骰大堂,人声鼎沸。二楼是一间间包厢,接待有身份的或赌资大的贵宾,有时赌术高手们也在此较量功夫。三楼则是金老板的书房。一楼二楼每层均有一名管带,一到数名堂倌,还有众荷官。现下世道不算好,饶是上海滩最大的赌场,也只有荣大千和他师父卓正升两名堂倌,管带则是空悬着。
      此时金老板书房里,荣大千站在厅正中,金老板坐在书桌后,孟立阳则背对他俩立于窗前。
      金老板先开口道:“大千啊,你十多岁来我这儿做杂工的吧?几年了?”
      “我十岁来的,十五年了。”荣大千干笑。
      “哎呦,这么久了,从你抓了浪子快手仇小刀,我升你作堂倌到现在,也得有三四年了?”
      “五年了。”荣大千感慨,自己在上海滩一夜成名已五年了?竟有如弹指一挥间。
      荣大千面上笑容依然。
      “是了是了,你看我这记性!”金老板尴尬笑道:“你当真是为我这赌场鞍前马后,保驾护航的肱骨功臣啊。”
      “老板,我拿您的薪水,您是我的恩主,这都是分内事,谈什么功劳,我能为您效犬马之劳,是祖上烧了高香的福气。”
      荣大千面上挂着笑容但心中起疑,金老板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大千,你看啊,咱们主雇之间十五年的情分,我不能亏待了你不是?若你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我得帮你啊!”
      金老板将早已备好的一千银票递给荣大千。
      “老板,您这是何意?”荣大千心道莫非是赶我走。
      “没别的意思,大千,你别误会,你昨天为护赌场不惜以命相搏,这只是我一点儿心意。”
      “不必不必,”荣大千一边望着孟立阳一边赔笑,道:“昨日救下赌场的是孟老板,若不是他老爷子赶来,我连手都没了,无功不受禄,您若是非要给,就是在逼我走。而且我这还没给孟老板尽孝心呢,这……要不劳烦请孟公子带回去,虽不多也是一点心意。“
      “唉,哪有这么复杂,”孟立阳听着二人叨叨半响终于说话了:“这钱你拿着,也是全了大家的情意,最近的日子若是想休息也自可用这钱乐呵乐呵去,等风头过了,你还接着干你的堂倌,金老板还是你的恩主。”
      “我听明白了,您这是怕我连累了赌场,江湖说‘一拳败,万拳来’,您二位这是要给我第一拳啊!”荣大千装起可怜。
      “话不能这么说,这是在保护你,可能我说的不明白你误会了,钱你拿着吧,工也照上,没人捣乱自然是好,如若风声不对,你想应战便战,赌场作你后台,你若是想避,这钱也能过好一阵子。”孟立阳转过身来负手而立,面上并无太多表情:“说句话荣师傅你别不爱听,我要是你就避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瞬息之间的事儿谁说的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荣大千此刻脸上终于不见了笑意,心道这么快你们就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
      金老板见荣大千不复平日里嘻哈平和,心道不可操之过急,万一狗急跳墙,传出去,这不仁不义的名声,今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大千啊,我和孟公子真是为你着想,你回去且考虑考虑,不急不急。”
      荣大千瞬儿又复笑脸:“好,好。”

      自出金老板门,荣大千脸上哪儿还能见那副和颜悦色,心中有如洪水翻涌茶壶将沸,失魂落魄地来到茅房,毕竟人有三急,先解决这要事。
      匆匆脱了裤子才一蹲下,墙根儿旁碎碎的对话却听得真切,这不是小六和老王头的声音吗?
      “我说小六,你小子去寻那晦气蛋作甚,他朝不保夕,和他扯上关系,小心你跟着倒霉。”
      “叔爷爷,我这也就是面上功夫,趁他现在落魄了,眼里才能看得入我这小虾米,万一他要教了呢,我不得了便宜吗?”
      “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得意什么劲儿,大家伙哪个不背后戳他这个两面三刀的脊梁骨,人家孟老板那才是真的泰山北斗,你见着那日那个器宇不凡的少年吧,那是孟老板的高足!”
      “你咋知道?”
      “你太小,帮里的盘道黑话你不懂,昨天我听他说是大字辈老辈,便知道了,你想大字辈在上海滩有几个?坊间都说孟老板开山弟子是个少年郎,不是他是谁?”
      “怪不得,英雄出少年啊。”
      “你哪怕去找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学艺,也比找那个绣花枕头浪得虚名的笑面虎强。再说了,他蹦跶不了两天咯,我老头子在这铜臭地儿看了一辈子门,什么样的高人没见过,还不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我老头子没换,骰王都换了几十波了,他算什么东西。”
      “叔爷爷,今天金老板和孟老板找他去,你说是为啥?”
      “还能为啥?你以为是吃茶喝酒听小曲儿呢?”
      “那是为啥?”
      “你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又不懂个啥,只记住一句话,什么情意交情都是假的,要想有出息,少和这种无根无靠的瘪三一块儿,要攀就攀孟老板那样的高枝儿!看看昨儿那公子哥,也就十四五岁,你也十五岁,是一样人吗……”

      待这二人声音远去,荣大千这厢脸上早已青一块紫一块,却未过一刻钟就提上裤子,似是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和师父告了假说不舒服,又和众人一一应了几句道了别,临出门口又见老王头,笑道:“王师傅劳累了,我这身子骨猛地不舒服,倒要躲懒去了,真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荣师傅赶紧着去看看,好生将养,这场子里的众伙计都指着你呐,大伙可少不了你啊!”老王头紧张道。
      “好!好!不碍事的,劳烦挂心了,走了。”荣大千转身一瞬垮下脸来,头次对这虚以委蛇感到一阵作呕。

      接上回道,观潮阁里自陆淮渊挨完打,反倒是一派轻松自在,鸟语花香。
      原本是早上读书,午后练功,一天下来不得片刻清闲的陆淮渊,现在可是因祸得福。既不用早起,不用听许老夫子子曰长子曰短,也不用在太阳底下练功,还得了师父“恩旨”,伤好了便可以在课业与练功闲暇时,自由出去玩儿!

      前六七天小淮渊下不了床,阿诚忙前忙后,伺候饭伺候药伺候屎尿不可开交,小淮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事儿就拿着佟先生赠的骰子练功夫,开始还不得要领全无章法,渐渐地竟真听出了门道,进步神速。连累了便拿起新到的上海轶事翻看取乐。
      要说这记载了上海轶事的书从何而来,还得提起小淮渊说到的那个聚贤楼里说书的书匠刘。那日小淮渊与他打赌,若考倒书匠刘,便要书匠刘一件事,可掏空了在孟府里的所见所闻,这书匠刘竟是应答如流,这可难倒了平日里足不出孟府的小淮渊。却不想小淮渊灵机一动对那书匠刘道:“是不是,只要是上海滩上的事儿,先生都能知道,答不上来便算输?”
      书匠刘原本想他一个小孩子糊弄过去得了,可三五下对下来他尽问些孟府秘辛,再思及孟老板座下有开山弟子年十四,有观他举止穿戴,恐怕十之八九是眼前少年,顿觉有趣,遂道:“那自然。”
      不想这小子不按套路出牌,竟问道:“我早晨发现自己头上掉了几根头发,先生且说掉在哪里?”
      话刚说完,看热闹的人不乐意了,这小子明摆是在耍赖皮。
      书匠刘却笑着说:“好好好!看你鬼精鬼精的,我输了。”便有了这三天一换新的上海轶事画本。只有陆淮渊自己知道此书,到了时间便溜去取,现下不是伤了下不了床嘛,就嘱咐阿诚每三日亥时一刻由后门狗洞钻出,去煎饼摊魏老头问魏老头拿。
      时间便是这样静静流逝,小淮渊心情愉悦,年纪小伤好的也快,不出半个月,早已活蹦乱跳好全乎了。

      黄埔江码头的号子一声一声拉着,南市东边犄角旮旯里有处破瓦房,并不起眼,也没人在意这房子里住着哪个市井瘪三。
      房子可谓家徒四壁,现下昏暗昏暗的,连窗都不开,一阵阵的腐烂酒糟味儿,简直要把人熏蒙。
      一壮汉衣衫褴褛地卧在酒瓶堆里,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这不是荣大千是谁?自从于赌场回来,他便这样颓唐溺志,昼伏夜出,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晚,荣大千又再次趁着夜色外出买酒和干粮,一路走一路出神,不自觉过了门前小酒馆来到公馆路上,心想定是过去上工走惯了一晃神又走了过来,现下赌场还在营业,莫不如去看看自己走了一个多月,还顺利否。便又踉踉跄跄来到赌场门外,藏在角落往里瞄。看门的老王头这会正和远房亲戚侄孙小六说话呢。
      “小六,长点儿心,趁着陆小爷最近来的勤,好好讨他欢心,也是为你将来打算,你爹把你托给了我,可别怪叔爷爷没给你指点迷津。”
      “是了,叔爷爷的恩情小六不会忘的,我也一定好好和路小爷学功夫。”
      “学功夫?你小子脑袋里是屎吗?学功夫学一辈子到了头也就是个骰王,值几个大子儿?还不能过安生日子,说不定哪天阴沟里翻船再也爬不起来,前儿那位不就是教训?我是要你好好想想,怎么跟着那小祖宗去,哪怕混个牵马执凳的,都是你小子的福气!”
      老王头见小六抓耳挠腮的样子,心恨这不成器的东西,只得又道:“算了算了,这也是个人的造化,没法强求,我该说的都说给你了。”
      “叔爷爷,我会上进的,您放心!叔爷爷,您说这陆小爷怎这么厉害呢,才来了几天,大家伙都心服口服的,说他是又一个骰王,竟没一个人说闲言碎语,这帮二皮脸的孙子,全转了性不成?”
      老王头听到这里,有感地望着自己这六米见方的门房,一张桌一张床,给这赌场卖了一辈子命,到头发花白还是这六米见方的容身之地,自己当年也是冬三九夏三伏练了一身硬功夫的人,现下竟只是个看门狗,谁放在眼里,可那桌子上如今叠了一摞补品,全是滋阴润肺的好东西,那少年什么身份,只听得自己常年戒不了的一声咳嗽,便每回来时给自己提一盒子药材。
      老王头摸了摸这些盒子,道:“骰王?骰王算什么东西?像那荣大千不过也是个卖命的下作人,只他风风光光的时候,大家伙儿面上得过得去,他脸上带笑,心里何曾看得起过人,大家伙儿受他指使,心里又看得起他?看这才几天,谁记得他,不都在说陆小爷的事儿。再过个把月,上海滩再不记得有过这一号赌王。”
      老王头抽了一口烟,接着说:“这赌场也是选了快风水宝地,原本荣大千倒霉,赌场总要受些连累,现在好了,陆小爷来了,蛇虫鼠蚁还没等嚣张便四散去了,至于骰王,走了一个,自然有下一个,下下个,陆小爷?当什么骰王,别小看咱院里这些个荷官,哪个不是人精,他们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叔爷爷,我咋没大听明白呢?”小六听老王头这顿云里雾里,不明就里。
      “就你这脑子,能指着你什么?总之你没事儿就在陆小爷眼前转悠,他要能看上你,就是你小子八辈子都踩了狗屎,你要能和他学个行走江湖一招半式,也算你有点儿悟性,旁的你就别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你且看着吧,上海滩早晚换颜色!”
      老王头讲的心累,小六却听得糊里糊涂,再看门房外角落里,荣大千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夜已深,赌场内依然人声喧腾,汗味四散,赌场外却是萧索寂静,一阵风过,落下初秋第一片残叶。

      一夜无言,孟府尚在静谧中,观潮阁偏房的灯却已亮起多时,阿诚早已起身收拾妥当,粗略就着咸菜用了一个馒头一碗粥,看看天,时候差不多了,才轻手轻脚推开陆淮渊的房门,来到床前。
      “少爷,少爷,时辰到了,该起了,少爷?”
      “哎呀!”陆淮渊甩开阿诚推自己的手,翻过身去嘟囔道:“等会儿……等我杀完这局,赢了把许老头儿的胡子拔光……”
      “少爷少爷,不能再睡了,再不起,给师父请安要晚啦!”阿诚不住催促道。
      陆淮渊终于愤愤睁开眼:“早知你这么讨厌,我明儿就把你赶到杂房刷马桶去。”
      阿诚只笑笑,忙拿来金线绣云团的黑锦靴,陆淮渊一把拿过去自己动手穿上,阿诚又将准备好的毛巾漱口盐一并端来,伺候陆淮渊一一用过,再去床架上取了自己从柜里挑出的两件长衫。
      “少爷,我今早上起来觉得天气转凉了,这两身衣服前儿刚置的,厚一些,您今天穿哪身?”
      陆淮渊也不看,伸手抓了近的黑云锦绣金菊的,阿诚心道颜色老了些,倒与鞋子挺配,复将另一件蓝绸绣青竹的放一边。
      陆淮渊早已三下五除二将衣服穿戴好了,阿诚躬身为他理了理衣角。
      厨房的人已将早点摆好,陆淮渊坐于桌前囫囵地吞了,清完了盘子,又将粥倒进嘴里,阿诚给他梳号了辫子,系上白玉小坠,陆淮渊拿手抹了抹嘴问:“什么时辰了?”
      “回少爷,刚过卯时。”
      “哎呀!快走,你怎么不早点喊我。”陆淮渊一路疾跑朝浮屠斋去,一路念叨:“说多少回了,别少爷长少爷短的,啰啰嗦嗦像个下人似的,一点儿都没意思,你给我好好说话,把每句话前面这少爷那少爷的去喽。还有啊,你叫起怎么一天比一天晚,我这要是迟了时辰,看我怎么收拾你。”
      言毕到了浮屠斋门外,陆淮渊整了整衣服径自进去,也不理一路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诚,心里嘲笑这身子骨也太弱了,得让他好好练练才行。

      给师父请完安出来陆淮渊又带着阿诚去听许老夫子讲书。自从上回挨了打,陆淮渊再也不敢捉弄“许老头”,甭管愿不愿意,许老夫子怎么教,陆淮渊都好好学,也不敢打瞌睡乱走神。
      许夫子花白辫子梳得一丝不苟,端坐于书案后,手抚胡须,缓缓道:“背一背昨日讲的书。”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礼有不孝者三者,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还有呢?”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侄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好,可还有疑惑不明?”
      “孟子说不能一味屈从父母,陷父母于不义,我有疑惑。”
      “子曰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君子立世,当以大义为先,逢君父不义,不可愚孝愚忠,当为大义不屈,框君父之失,全君父清明。此之谓大孝尔。”
      “我明白了,还想请教夫子,孟子说的得道者战无不胜,怎么样才能成为得道者?”
      许老夫子见陆淮渊虚心求学天资悟性,眼中微亮,很欣慰:“此问甚好!昔日梁惠王受教于孟子,问之以何利吾国乎?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若国之上下皆问何以利吾,则国危矣。’你且说说为何危矣?”
      “这篇夫子教过,里面说到有一万辆车的国家的国君,杀他的是拥有一千辆车的人。原本在一万辆车里拥有一千辆车已经很多了,但把利字摆在首位的人,不取国君之位代之,却是不可能满足的,如果整个国家都以利字为先,只能是永不停歇的争斗下去,国将不国。”
      许老夫子点头:“自古,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曰仁义而已矣,不必曰利!君子行仁义之道,守忠孝之理,持天道而立于世,令世人心悦诚服,岂无多助乎?是谓得道者也。”
      “我懂了。”
      “既懂了,我且问你,何谓仁义?”
      “夫子教过,为武止戈,虽战有死,然可安天下是谓上者;视众生平等,行事以不伤生为先,是谓中;独善其身,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君子讲信重诺,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谓根本。”
      “还有吗?”许夫子的眼中已是润色闪动。
      陆淮渊稍加思索道:“我虽小,也应作仁义君子。先立身,学做人,像师父和夫子说的常怀敬畏之心,知有所为有所不为,多做善事,为民除恶,做心怀坦荡的君子。”
      许夫子听到这里,往昔今夕,前尘旧事,满腔磨平的抱负,数年被陆淮渊辱没斯文的委屈和对陆淮渊聪慧过人的喜爱众多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居然老泪纵横。原本陆淮渊好好听讲,不再动辄捉弄他,他已是欣喜,见小淮渊学得快悟性又好,很欣慰。却不料陆淮渊一言明志竟深合自己心意,心中无限宽慰:好啊好啊,“忠孝仁义”苦苦教了四年,所幸没有放弃,终于成了!

      许老夫子的课堂上得陆淮渊一阵阵累,午时刚到,终于解放后速速行礼拉着阿诚便跑,只留下身后笑着摇头的夫子。
      用午膳,歇歇觉,未时三刻到酉时,是陆淮渊练功夫的时候。
      小淮渊会的功夫比较杂,孟府的一众门徒护院几乎都教过他,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陆淮渊看到来了兴趣都去和师傅们学上几手,这两年更是对手枪很上心。但其实陆淮渊正儿八经的练的只有形意门的功夫,尤其是形意拳法,正经八白的授业师傅是从山东跟着孟明松来上海的王海臣王师傅。
      王师傅给陆淮渊喂了一通拳,复又听了半响劲儿后,道:“形意拳的三种劲道,你只得一个刚劲,虽已有些火候,但我跟你说过,拳脚不可一味地用蛮力,刚猛过头,木强则折,须得刚柔相济,学会借势而行,顺力而发。我与你喂拳,见你心急不沉稳,多是只攻不守,太易露出破绽。步伐也过于自由散漫。从心而行,不被招式所累是你的有点,但得先学走在学跑,形意拳打法讲究直行直进,走亦打,打亦走,讲一个快而实在,如黄河决堤是有道理的。”
      “知道了,王师傅。”陆淮渊点头。
      王海臣摸着陆淮渊的头道:“好,今日也差不多了,别在日头下呆太久,你伤刚好全。回去吧。”
      “我再练会便走。”陆淮渊伸手擦擦汗笑道。那笑容就着额角的汗水和天上的日头,有如一丝凉风,一汪清泉。

      一轮残阳又再抹去,陆淮渊才回到观潮阁,洗澡换衫,匆匆用过晚饭,便拉着阿诚朝福华金顶去了,自从得了师父的大赦,陆淮渊没有一天晚上不到处跑的,每天几乎都是夜半才归。
      进门第一眼没见到老王头,陆淮渊便趴到门房窗上一看,老王头在屋里,便喊道:“老王,我送你的药都用了没呀,我听你咳声里杂音重,是积年的老毛病了,你得上心,别等真落下什么症候,可不成。”
      老王头原本因变天有些着凉,趁没事儿在屋里歇,听见陆小爷来了,忙起身迎出门,一边道:“用了用了,都是上好的东西,被我不中用的老骨头糟蹋了……咳咳……”
      陆淮渊见老王头气色不好,忙扶着他,号了号脉,虽不算精通医术,倒也学了个五六成:“你快进去,外面风湿露重,你现下是风与寒合,身体卫外不固,外感风寒之症,阿诚,你去请个大夫来。”
      老王头受宠若惊,就要阻拦:“这怎么好劳顿陆小爷,我老头子睡一觉便好了!”
      陆淮渊挥手让阿诚先去了,遂把老王头扶到床上,才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见着了,怎好不管不顾的道理,我知你是有功夫的人,可病了就要看大夫,你自好好的等着大夫来,我也不陪你了,先进去了。”言罢小跑着走了,只留老王头靠坐床上,屋里黑,看不出表情。

      又是那张赌场大堂右边门洞外的桌子,这次摇骰的荷官却成了陆淮渊,他倒不图别的,就是好玩练手的,一边是练练这闹中取静的定力,一面也是练摇骰的技法。
      满堂“下注!”“买定离手!”“开!”的大声喊叫中,谁也没注意,老王头闭目养神更没注意进来了一人,斜眼撇着陆淮渊这边,分明带着浓浓恨意,可再一看,哪里还有恨,一派笑逐颜开地朝楼上去,这人正是昨晚那衣衫褴褛的过气骰王荣大千,只不过今日又穿的人五人六的,全不见昨日落魄样子,只是人瘦了好几圈,他是来作什么的呢?

      金老板见推门进来的人是荣大千,心里惊讶,本以为他一去不返:“哎呀!是大千啊,怎么样?身体养好了吗?不着急,好好养几天,身体最要紧。”
      荣大千笑道:“小的承蒙老板如此关怀,真是无以为报,身体的毛病是积年的疾患,大夫说恐要僵养一阵日子,我想着不能让您白养着我啊,我这是来辞工的。”
      金老板乐意的很,只面上佯作不舍道:“这,唉,你说你平日也不好生注意,怎的落下病了,你走了,我这赌场失去了一个好帮手啊!这样,你且去养病,什么时候病好了,还想回来,再找我。”
      荣大千连连称好:“谢谢金老板您的知遇之恩,今生若无以为报,来世我给您做牛做马,不过,”荣大千看看金老板,说:“您看我现下看病花了好些钱,手头有点紧,我要不是不得已,万万不敢和您开口,我这不好意思的……”
      金老板一听,旋即明白了,这是要那一千银元票吧,遂将那票子从柜里取出递给荣大千道:“我险些忘了,这原是给你的,你这有什么求的,是赌场应该的,你我主雇一场,拿着。”
      荣大千拿了箱子,却不立即走,状似为难的堆金老板道:“原本我不该要这钱,您对我的恩情已经够多了,可我实在没办法,要不是这病,唉,这病少则养个半年一年,多则遥遥无期,您说我乡下还有老父老母,我愁啊!看病得花钱,家里这吃喝……”
      金老板心中暗讽,好啊,这是嫌钱少,你这混饭吃的小瘪三能值五百个板儿已是我高看你,我给你是仁义,不给你是本分,你还敢嫌少!
      可复又想到这荣大千是只养不熟的笑面虎,我开门做生意何必跟狗一般见识,遂笑道:“是我想的不周全,来我这还有一千银元票一并给你,以后有了难处,尽管开口。”
      荣大千拿了钱,自是一番千恩万谢地去了,只再路过大堂时,再看了一眼堂中众人,和此刻玩得已站在凳子上陆淮渊。

      孟立阳来时,得知荣大千辞工和金老板多给了一千银元的事,只道:“走了也好,只他那天贱命不值两千银元罢。”复而又问金老板道:“我两日没来,陆淮渊那小子还是这么日日赌到深夜?”
      金老板道:“陆小爷现下可是赌场的定海神针,他肯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孟立阳静立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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