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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舞夏(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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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父亲不相信我的话,固执地认定小孩子无聊,编出一套瞎话来搅混水,他挥拳威胁我再胡闹就把我关进空房子。
然而事态比想象中更快地失去了控制,在祭祀开始之前街头巷尾已有流言,亚玛力人清洗了方圆数千里之内的村庄,示罗已经变成一座孤城。如今对这些流言有了各种各样的佐证,恐慌的民众开始付诸行动——那个晚上接连发生了五起纵火抢劫案,祭祀尚未结束,不少人连夜逃出城去。
亚希米勒派一个祭司来找我,虽然不情愿还是跟他走了。圣城濒临毁灭之际的骚乱,在我心里投影为一片平静的海洋,我只想回到葡萄园山坡,等待少年飞扬的长发出现。在一天前少女节队列经过的十字路口,我看见一群疯子,裸身裹着白床单,披头散发,手舞火把跑来跑去,高声胡言乱语,他们提到了上帝的怒火、以色列的背叛、契约和审判,他们指控扫罗,因他称王,导致示罗毁灭:“主将祂的圣地交到野蛮人手中,忘恩负义的民哪,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你们必受尽凌辱!”
长老们都在大祭司家里。很久以前我就十分好奇这个养尊处优的阶级,在我们贫穷的部落中享受着种种特权的人,现在我看到了:他们之中一半身段臃肿、表情呆滞,齐刷刷似装饰品般和□□铺着羊毛软垫的折凳合为一体;另一半人,盘腿于屋角胡乱摆放的草席之上,神色各异,有人眯着眼睛,似小寐,有人粗野地喝酒,有人温和地笑着,露出野兽般的白牙。“草席帮”和“软垫帮”大致在人数上打成平手,前者扎堆,后者零散;前者以世袭的贵族公子为主,后者成分芜杂,有书生、军人,甚至投机商。
我开心地笑了,这半屋子人好比观众,无论贵贱,无论智愚,他们的喜怒哀乐决定在我:舞台中心的演员。
戏演完了,落幕的刹那,演员和观众的位置陡然互换。
贵公子们面面相觑,不停地用亚麻手绢擦拭月亮脸上的油汗,长久只闻“草席帮”成员吞酒的咕咕声。
长老的头头,一具行将就木的枯骨(我认为他已经到了超脱帮派的境界了),咯吱咯吱地从椅子上立起来向大祭司行礼:“我认为还是应该先确认消息的可靠性,尊贵的亚希米勒。”
祭司示意侍仆展示一块半肘见方的石板:“这个证据已经足够。”
亚玛力王亚甲,将如期莅临,宣告他的胜利。
右下角刻着迦南破坏之神膜陀的图腾。
战书的惊现,使一些人垂头丧气,另一些人正中下怀。
接着开始了从白昼到黑夜的争论,然而在如此危难的时刻这种争论显得毫无实际意义:除了守护圣幕的卫队,示罗没有军队,出路只有两条:求援,或者弃城。“草席帮”理直气壮地坚持后者,他们早就厌倦了这个地方,五十年前非利士人的洗劫,好像暴雨冲垮了示罗这棵老树的根部,野蛮人的扫荡,又使周围变得一片荒凉,他们早已将投资的核心,悄悄转移到伯特利、吉甲那样的新城,南方形势日益看涨。但是失去约柜的示罗,仍然是耶和华祭拜的中心,对于渴望权力的他们来说,示罗倒塌之后新祭坛矗立在哪里才是关键。
“软垫帮”垂死挣扎也正为此,清楚地知道,离开示罗之后他们将没有力量与新贵族相争,他们要以最后的砝码争取最大限度的利益。
扫罗的名字在争吵的风口浪尖跳出。
“软垫帮”的代表建议,以长老团的名义公开承认扫罗王位的合法权,换取扫罗军队对示罗的支援。“草席帮”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说,扫罗也许已经被非利士人抛尸基比亚旷野了,你指望死人来救你吗?
对方反唇相讥:那好,谁不知道示罗沦落至此,只因五十年前的重建中,你们经商的有钱,不肯拿出来购置兵器和雇佣兵;带兵的豢养军队,不肯拉出来保卫城池,今天圣幕在此,我们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立刻有人冷笑:圣幕,难道是少数人的玩具帐篷么?
大家纷纷看向大祭司亚希米勒,默不作声,只等亚希米勒一句话,示罗的命运就决定了。
当时没有人,包括父亲,了解亚希米勒那个已经酝酿成熟的计划。如果不是一股迥异于长老团内部两大帮派的力量突然介入,我不知道亚希米勒原本打算如何实践他的蓝图,又或许,缺少了那股力量,这项伟大的壮举终究只成画饼。先验的智慧要求拥有者付出昂贵的代价,亚希米勒是孤独的,他有理想,又不希望依附任何一种力量去实现一个名不副实的躯壳,和某些先知一样,他常常看透真相,但责任心总令他做些飞蛾扑火的傻事。
至少在示罗的毁灭上,亚希米勒运气尚佳。一个牧羊人匆匆跑进来,在祭司耳边报告了些什么,引起了祭司的疑惑:
“有一支小规模的军队刚才到了北门,首领要求和我说话?”
长老们吓得脸都绿了:“莫非敌人已经攻来了?”
“应该不是……北门城墙半边都塌了,亚玛力人那么讲礼貌吗?”
“您认为……”
“看样子增加了慷慨的友军。”
我在颓乱而冷清的街道上跑着,脚下生风,那个牧羊人被我死死拽住手腕,痛得大叫:“哎哟哎哟!轻点,要拉脱臼了!”我使劲把他往前一带,几乎使他离地。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般力量,这家伙也就十岁大点小孩,问他为什么不离开,他一脸无畏:“爸妈说了,有圣幕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鸟兽散的示罗,也有这样虔诚的。
“你可看清楚那个首领的容貌?”
“当然看清楚了!是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少年。”
我喜出望外:“他说他叫什么了吗?”
牧童嘻笑道:“他说他是扫罗王的儿子呢!”
我一松手,牧童几乎摔在地上。我继续跑着,鼻子酸楚、耳鼓轰鸣,心里像揣了块大石头。笨蛋!他说他是,你就信么?!
几乎还没出城的人,都跟着祭司去迎接扫罗之子。
再虔诚再狂热的信众,也嗅得出那压低的彤云底下战火硝烟的味道,他们能够想象紧随城池的陷落和第一波劫掠过后必然而来的屠杀,野蛮人不会放过任何活口,每一颗头颅,将被插上大小匹配的木尖桩,成为足具价值的艺术品。这是战争游戏的规则,我们的祖先约书亚当初也是这么对待艾城和耶利哥的百姓的。
除非天降奇迹,不然只有舍弃民族尊严、道德和宗教义务,各自逃命。五十年前这批人,正是丢了约柜才得以苟且偷生,五十年来他们为此受尽精神的折磨和拷问,他们相信,如果想不出一个方法从这次劫难中保全圣幕,即使幸运地逃出所多玛,也会像罗得的妻子一样被上帝拉回来殉葬。
此时出现的少年,在他们眼中好似擎火剑的天使长。
他已经换了装束,在短裙外面穿上束腰外衣和镶着铁片的护胸甲,颀长的腿不时碰到腰带上的短剑,有一个人紧跟着他,拿着一张橡木弓座和尾端插着斑鸠羽的箭,他美丽的浅色长发全部束了起来,因疾走而扬起在风里,整个人恍若顶着一圈金色的光晕。
祭司不慌不忙地行礼:
“您的掩饰真是完美无比,谁会想到一位技艺超群的美貌乐师,竟是基列雅比战役中立下首功的突击队长、便雅悯族第一少年勇士呢?”
他脸红了:
“您有权指责我,尊贵的亚希米勒,出于某种原因我对您也隐瞒了身份,这很失礼。”
祭司温煦地笑着:
“我并非指责,只是真心地赞美,欢迎你,王子。”
这一声“王子”并未刻意地提高音量,亚希米勒从来不是一个高调的人,却恰到好处,前前后后,从长老到民众,都听在耳里。他们向祭司家走去,约拿单从伯特利带来的职业军队,迅速地填补了城防的薄弱环节,破败的掩体后面看得到隐伏的枪眼,城头弓箭手神经和弓弦一样绷紧,街上有一队队士兵巡逻,叫人安心不少。
站在亚希米勒身边的父亲看见我,大叫起来:
“喂!臭小子,你不是很喜欢乱跑吗?干脆和他们一起巡城好了!”
另一个声音把我叫住:
“大卫!”
我转过身,嗅到了他发上的香味,他灰色的眸子一如那个夜晚温暖、清澈。
“你也来,好吗?”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声恳求。
“谨遵王子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