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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舞夏(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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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葡萄园不远有一座毁得不成形的废墟,是圣所旧址,五十年前的战争中,亚希米勒的曾祖以利和他两个儿子就死在那里,尸骨和倒坍的碎柱一起化成灰,难以区分。战后,由亚希米勒的父亲亚希突带领大家重建示罗,把圣幕迁到了离市中心较近的地方,那片荒丘自然成了禁地,谁也不忍心去打扰亡灵。
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喜欢这里,坟冢是他们的王国,寂寞的亡灵永远是一切异想天开戏剧的热心观众。而我的流连忘返,却是顽童散去之后夜的静谧,风的呜咽为饵,树木轻轻合唱,无人欣赏的天籁音乐会。
“你很在意输赢?”
少年出现在山坡上,身后是万家灯火,人们尽情享受大斋前最后的纵欲狂欢,酒香肉臭,我很满意在他身上都未嗅到。
“如果你要一决雌雄,我乐意奉陪。”懒懒地躺倒。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
“你喜欢此刻?星空朗澈、露水甘芳,我可以与你分享?”
“请便。”眯眼看他,葡萄园里的欢跃、少女节上的精怪、赛场中的洒脱,为何全不在他眼里,只余下沉得不见底的心事?
“那个……”
“其实……”
我羞愤欲死地扭过头去,他轻声笑了:
“其实我认为你弹得好极了,我只是占了技巧的便宜,那把琴不一般……呃,你的琴不顺手?”
“算你走运。等你来伯利恒,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音乐。”
“伯利恒……啊,你是犹大人。”
我坐起来,我个子比他高半个头,我很近地和他对视,我发现他是如此之美的一个少年,他有着便雅悯人俊秀而不失坚毅的轮廓,长而直的浅色头发和一双银灰的温暖的眸。便雅悯,雅各最小的儿子,他所爱的拉结用生命换来的孩子。在埃及,是这个少年化解了约瑟的仇恨,是这个少年让高傲的犹大和西缅屈膝于被他们出卖的兄弟脚下,便雅悯是爱、是青春、是欲望、是宽恕,但这个少年本身决不柔弱,狼是他的图腾。
此刻在我面前的他恍若活生生的少年便雅悯,有着无与伦比俊美的容颜,一双渴望爱和被爱的眼睛,一颗敞开的赤诚的心,却是绝世独立的一个灵魂。
这样的人,能不能为我所征服呢?
不觉伸出手去,却在碰到他发的一瞬收回,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慎重如此认真地告诉一个人我的名字:
“我是犹大伯利恒人,路得和波阿斯的后代,我父亲是耶西,我叫大卫。”
他羞涩地笑,也许觉得我的态度好玩,也许被我灼热的眼神吓坏,他说他的名字:
约拿单。
上帝的礼物。
“你父亲一定很宠爱你。”
“也许吧,他对我特别严,他……没时间亲自教育我,他很忙。”
“你是长子?幼子?”
他摇头:“上有兄姊,下有弟妹。”
“我有七个哥哥,约拿单,一个受万千宠爱的小儿子意味着什么呢?上缴自由,收获禁忌,除此什么也没有。来吧,还是躺下。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
我把他拉到草地上,天空像一张生了许多古怪眼睛的脸,俯瞰着我们。
我还记得那个夜晚我是如何恋恋不舍地结束甜美梦境,不是从基拿拿河吹向示罗高地的风,干而阴冷,而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碰触,酥痒的、伴随着微弱刺痛的温柔拂拭,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持续着,好像漫天蒲公英在我鼻尖眉梢跳舞。我睁开眼,他指间夹着一束马尾草,托着腮,趴在一侧看着我。
“干吗扰人清梦?”我翻了个身,把脸埋入我的新朋友——叫约拿单的少年铺了一地的长发,我发现这东西的质地比母亲衣柜里最上乘的亚麻布还柔软,散发着一种与泥土和野花迥异的香味。
“你睡得很香啊!”他在妒忌?我凑近那张脸,清晰的眉弓,疲惫而澄澈的眼,漂亮的额光滑如静止的湖面,却好似风吹草动都能兴起波澜,我不禁抬手揉着那额角,我有时这样抹我竖琴的弦,他闭起眼睛,轻轻向我的肩膀靠过来。
“约拿单,你失眠吗?什么事让你烦心?”
“你想知道?”
“告诉我。”
“……那好,请听一个假设吧,想象这样的场景:我,头枕荒丘,或者背靠丛林深处一棵树,或者在旷野中,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一朵安抚人心的花,甚至我曾经恐惧的野猪的喘息、毒蛇的逡巡……总之有生命的东西,善意的、恶意的,都远离我,孤零零地陷落在一片叫人心惊肉跳的死寂里……大卫,这时候,我可以依靠什么呢?我只有死死地、死死地抱住我那杆冰冷的猎枪……”
“你可以抱我啊。”
我伸臂圈住他,他身体冰凉,而我的血液的温度是真实的。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这样教我识字,父亲的怀抱异常温暖,于是我很容易就睡着了。
他噗嗤笑了,“傻瓜,是假设,假设的开头。”
“还有下文?”
“下文才是重点……在那种死寂里,我常常会听见神秘的声音,在我身下,泥土的岩石的下面,比植物的根还要扎得深。这声音不是传到我耳朵里,而是通过一种蠕动,将颤抖波及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一条巨蟒,在大地腹腔里爬行,我的身体,被它无边无际的躯体笼罩的阴影淹没,不过是一个渺小至极的点罢了,你说,这种想法不是很奇怪吗?”
他所说的我完全不懂,蟒蛇啦植物啦预言什么的,倒让我想起埃及的巫师来了,父亲从小严厉地告诫我要远离那些信奉邪教的人,“他们毁坏耶和华的祭坛,竖起一万个像,有的人首狮身,有的狼头、人身、蛇尾,巫师跟摩西一样懂得如何使杖变成蛇,蛇信赤红如火,淌着烧灼的毒液。”我看着他的金发,我想我还未了解他,他来自何样世界。
但不管他是什么人,约拿单,俊美如便雅悯的少年,现在松弛地靠在我臂弯里休憩,他完全地信任我,毫无防备,没有保留,他疲惫的眼睛,虽然载着许多秘密,却不透出丝毫邪念,诚实地完美地反射出星空——我,想保护他!
这世上第一个勾起我如此欲望的人。
“上帝宽恕我!”手指缓缓在空中划出许多虚无的图形,他自言自语:“你使我听见这些准确得恐怖的先验,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妄想,何烈山之火是否燃烧在我躯干上,可我只是个软弱的人,灾难来临除了容颜惨淡地祈求之外还能怎样呢?主啊,求你来吧,给我力量吧……”
听着少年约拿单的呢喃,我也垂首祈祷,十四岁的无忧无虑的我,心里像有一颗什么种子破土,被刺痛了。
“大卫,你相信我吗?”
“当然。”
“那么,起来,跟我走。”
“现在?”天色黢黑,距黎明到来还有相当一段时间。
他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忧郁却坚决地笑了:“现在。我们去看一些精彩的东西。”
当约拿单告诉我,那些脸上用油彩涂着鬼兽面具、唇环熠熠、裸身绘满各种恐怖神秘的刺青、在树林里走来走去的野蛮人就是亚玛力士兵时,虽说心里已有准备,我还是吓得簌簌发抖。约拿单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掠过一丝犹豫,我察觉到了他的顾虑。
“我没事,我们再靠近一点。”伏低身子迅速窜向一双巨大的岩石,火光掠过头顶,我深深吐纳了一下,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刺探敌营祷告上帝。主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父亲找了很久的亚玛力军队!竟然就在距离示罗不足两千米的山谷里!约拿单是怎么知道的?正疑惑,他娴熟地闪避了巡逻的火光,就地一滚,钻到我身边:“把手给我。”
现在他的手指比我暖了,有力而不颤抖。
我们窥视着树林里的动静。
“看见没有?那些士兵是亚玛力最精锐的突击队,鬼面具和刺青,是刀枪不入的咒语。”约拿单向我耳语道,“战斗中这批人处在最前沿的阵线,或者担任突袭,是以武器轻简,却很精良,比如每个人腰带上都插有两到三支匕首,枪头全用锡铁加固过,这种材料很珍贵,亚玛力人自己不可能弄到,我认为是和非利士人结盟的结果,迦特和以革伦是数一数二的富庶城邦,他们以金银,向埃及或北方的赫订购。”
“后面支搭的帐篷,采取了防雨措施,薪柴和粮草准备得很充足,炊具完善,野味有储存,营地外面还有简易篱笆,枪眼、石垒、弓箭手的位置,都考虑得很周全,这是精心规划过的据点,不要奇怪他们何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到我们身边,亚玛力本身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迁徙,他们可以伪装成极小的单位混在牧户里,物资则分批运输。”
“就像蚂蚁的力量……真可怕。”我也把嘴贴着他的耳朵,虽然这样说,其实我已相当镇静了,“那,既然他们准备就绪,为什么不攻击呢?”
“问得好,大卫,可是你的前提错了,看那里,两棵交叉的橡树后面用布和树叶遮起来的东西。”
“军械?”
“你没觉得少了什么?”
“好像是……战车。”
约拿单点头。“战车代表军官的荣誉。他们群龙无首——也许就在几天前,战役计划书还扣在亚玛力王手中,迟迟不发。”
巡逻兵走了,我们松了口气,手依然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只是猜测,”他继续说,“我所知道的亚玛力突击队,人数远甚于此,这支部队战风剽悍,擅长闪电式快攻,以压倒性优势解决战役,而庞大的军队难以隐蔽,所以你所看到的,只是先行的哨探。”
“你是说……”
“大队人马很快就会到达。”他指着树林的一个角落,那里忽然火光冲天,一种神秘的仪式场面出现在我们眼中,几个巫师围着篝火舞蹈,在鼓声停止的一瞬,他们忽然直挺挺地扑向那火,将手中的东西扔进火中,同时他们嘴里吐出长而凄厉的尖叫。
“驱魔仪式。”约拿单绝望地合上眼睛,“战争,无法避免了。”
“没有人能救我们了吗?”
“是的,除了我们自己。”
“不,有一个人。”
“谁?”
“北方之狼,扫罗——应该称他为:‘以色列的王’。”
这个名字使少年睁开美丽的眼睛,沉默片刻,少年侧颜继续窥视:“我听说他在基比亚,非利士人打得很猛,这个可能性很小。”
“扫罗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我也不知怎么就冲口而出,“他……基列雅比的时候,他不就做到了吗?不,他是我们的王,他有义务拯救耶和华的圣地!”
少年震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重击了:“你这样认为?……大家都这样认为么?”
“约拿单?你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放开我的手,我的手心里有一层他薄薄的汗。他看着我,眼睛里渐渐升起坚毅的决然。
“你说的对,大卫,他有义务听从圣地的召唤,我们每个人都有同样的责任,扫罗应当站在最前面……大卫,”他忽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问道:
“我求你任何事你都答应吗?”
“用我的生命为你效劳,约拿单。”
他笑了起来,目光深情:
“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大卫,你需要做的只是赶回示罗,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大祭司亚希米勒。”
“那么你就去……呃,见鬼?”
他现出轻松的样子。
“我去趟伯特利,也许能联系上援兵……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弄到一头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