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赢熙》夙夜赢熙

9、第 9 章

　　第九章
　　“屈原？”我打量着这位白衣男子，从衣饰来看，他的打扮像是宫廷人员，可是这种装束……
　　“容臣下为陛下介绍。”项梁走过来，指着屈原：“这位是我王的宫廷御用乐师，嗓音极好，又写的一手好词，大王非常欣赏他。”
　　我恩了一声，想回花园里去：“若是几位还有要事商量，那我就不打扰几位了。”
　　“请陛下留步！”喊我的是屈原，我回头：“容臣下直说，此次臣下听闻陛下千里赶来我楚国，本是荣幸之至，可事态紧急有些话屈原不得不对陛下直言，若是陛下肯听，那屈原自是感激不尽。”
　　我挑挑眉毛：“好啊，先生请讲。”
　　屈原没开口，一直躬着身，而项家两位大人也没动静。看到这副场景，大约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笑了：“莫非几位是……”
　　屈原没理我，扭头向着项家二位：“两位将军若不介意，借个安静之处说话；若是嫌弃，屈原就只好带天子陛下暂行离开了。”
　　哦，原来三位的意见还没达成统一，就如此急不可奈了吗？
　　“唉……”项燕突然一声长叹：“罢了罢了，事已至此，项燕实在无力阻拦，请先生自便吧。”说着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心生奇怪，正想着难道和我想的有些出入，屈原就转身来请我：“请陛下移驾借步说话。”

　　到了花园里一处安静之地，我还真有些好奇屈原会跟我说些什么，于是开口：“先生可以留步了，这里人声稀少，有什么话尽请直说。”
　　“那就恕屈原无礼了。”连臣下都不用了，他想干吗？
　　“听闻陛下到这里来，是为了使各国再开合纵之路，联合东方齐国，共同抗秦复周？”屈原一改刚才的低调与谦卑，凌厉的目光让我心惊。我勉强回答：“是的，当今天下，强秦欺人太甚，先后灭韩、赵、魏三国，杀三国诸侯，又将北燕逼至辽东，追溯历史还灭我东周、毁我东都洛邑，实在是罪无可恕。寡人正欲兴剩余诸侯之力，合力讨伐秦国嬴政！”
　　“那陛下为何要先拿楚国作为挡箭盾牌？”屈原抬头，问得我一愣：“你什么意思？”
　　“意思当然再明显不过，我楚国虽兵强马壮，但若与强秦抗争，即倾举国之兵亦无法得胜。何况秦也知我楚人厉害，不敢轻易来犯，陛下现在要我楚国为陛下出兵讨伐秦国，实在是将楚向坟墓里退进！”
　　我心下一急，这不是明摆着拒绝出兵吗：“这是你家大王的意思？那何苦在朝堂之上对寡人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加紧操练兵马，并出使齐国共同抗秦？若一开始就不答应，何苦现在来游说于我？”
　　听我这么一说，屈原反倒脸白：“我王他……答应了？”
　　我既生气又好笑，楚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他是答应了，我所提出来的合纵抗秦，他什么都答应了。”
　　“大王呀！”屈原一听脸色更白，一声惨叫便痛哭于地，到把我吓了一跳：“你这是做甚？”
　　接下来屈原便开始唱一些我无法听懂的、大约是宫廷乐辞之类的东西，让我不由得想到当年的高渐离，不知他怎么样了。我弯腰去拉他：“先生切勿悲伤，不如早早研究对秦作战计划，我们还未到兵败投降的地步啊？”
　　哪想到我一碰到他，他就立刻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就骂：“姬承熙！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亡国了三十多年的国君，也配称天子吗？你的国家在自己的诸侯面前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反被灭绝了，现在想起你以前根本不闻不问的楚国来了！他的王求封侯你不允，求财求物你不给，每年要求进贡不允你还兴十数诸侯之兵讨伐，那时候你们可是风光得很呐！一到危机时刻才想起拉他下水？我们楚国欠了你们周什么？凭什么要这样死心塌地的对你们！我告诉你，姬承熙，你一个人将灭亡我们整个楚国！你自己死，要我们整个楚国给你做陪葬！”

　　我要整个楚国为自己陪葬……
　　我要整个楚国为自己陪葬……
　　我要整个楚国为自己陪葬……
　　我要他的人民充军，为我自己打天下；我要他出钱出力出粮出兵，最后享受胜利果实的却是什么都不做的我……
　　我要所有的人……包括王宫，包括郢都，包括项家……
　　为了我一个人……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姬家欠了天下人什么，我们奴役、打骂他们，吃着他们种的粮食，穿着他们织的衣服，到头来，还要他们给我们陪葬！
　　我以为这是与生据来的，因为我生下来就命中注定成为天子，天的孩子，天下的主人……
　　所以我理所当然的享用着天下的一切，包括人民……
　　可我们最终为天下人换得了什么？
　　这答案我想了很多年，从屈原告诉我的那刻起就在想，想我以后复兴我的大周后，要为这些人做些什么……
　　可最终我没做到，做到的，却是我的敌人……
　　甚至于答案，我都没有想到，想到的……却是我最看不懂的那个人……
　　到最最后，甚至于我死了，有没有要天下的人都为我陪葬，知道的，也许只有……那个人……

　　屈原是怎么走的，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他的大吼就如同高渐离在得知荆轲为我而死时对我的大吼一样，久久在耳边响动着却萦绕不去，我没有像之前那样的捂住耳朵狂奔，因为我那时所听到的只是一个忠诚属下的死亡，和另一个最重要的人的背叛。现在的我却连抬手的力量，仿佛都被他萦绕在耳边的话语带走了，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
　　我好象失去了一切的知觉，半眯着眼看着周围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一点不想睡。耳边缠绕着好多人的声音，不断地环绕着我吵杂着，却掩盖不住屈原那彻头彻尾的仇恨的大吼，我仿佛被人抬了起来，放在了床上，又似乎被灌下了什么药汁，却尝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我眼看着周围的景物变的暗淡下来，是天渐渐的黑了。
　　“你还好吧？”终于一个孩童的声音如同清澈的天籁，打破了屈原布下的层层坚实的环绕，闯进了我的耳膜，将我迷茫不清的神志从一片虚无飘渺的混沌中拉了出来。我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我已经很熟悉的人，而他的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担心的表情。
　　“项羽……”我呢喃着，他半跪在我的床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爷爷已经把那个欺负你的混蛋赶走了，爷爷说他是大坏蛋，只会败坏朝政。还说你是被他惊吓导致的什么什么什么……”他抓抓头，显然不懂得那些复杂的病症该如何解释，继续说：“已经给你吃了安神的药，大王也听说了，说会好好处罚他，还派了人来看望你。”
　　“是吗……”我看着这个瞪大了眼睛看我的项羽，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啊……他的未来，难道就是白白为了我的天下而丧命吗？
　　“我偷听了你们的话，爷爷说可以的，他怕出事……”他突然趴到我的耳边对我说：“你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我们啊。爷爷说天下就是周的天下，我们都是周的臣民，当然要为他的国家而奋战拉，屈原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他看我发愣地看着他：“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们楚国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爷爷还说秦国的野心很大，想取周朝而代之，不会放过我们楚国的。”
　　“恩。”我笑了，“爷爷还说什么？”
　　“爷爷还说……没有了。”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对上我的目光，一下反应过来，立刻脸红：“你敢取笑我！”
　　“羽儿！怎么样了？”推门进来的人是项梁，见我醒了立刻就要下跪，被我制止：“不关你们的事，老将军呢？”
　　“回陛下的话，父亲将屈原押解至王宫，请大王处置去了！”见他一脸义愤填膺的神色，我笑了一下：“都怪我自己身子孱弱，至于屈原吗，有时间我还想找他好好谈谈。”
　　“啧！”项梁撇嘴：“区区一个宫廷乐师，有什么好谈的，白天我只不过顺口夸赞了他几句，居然就敢出言顶撞陛下，还直呼陛下名讳，实在罪该凌迟。”
　　我没说话，项梁又继续开口：“陛下若是觉得日子无趣，我定会禀明大王，派些乐师班子来，请陛下欣赏我们这里的名歌《楚辞》。那屈原吗，别的不会，《楚辞》到写了不少，有的到还听得。”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开口：“若只单单是位宫廷乐师，恐怕大王不会派他去查看项老将军操练军队如何，怕是？”
　　“羽儿，你下去。”项梁一脸敬佩的目光看着我，开口喊项羽离开，看来屈原绝对不只是宫廷乐师如此简单，难道是奸细？
　　“哦！”项羽一声哼，走到门边，拉开门，又突然扭头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说：“就算楚国都不要你，我会也要你的，我发誓。”说着对我一眨眼，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我愣了半晌，一丝暖意从心底浮起，在我消化了这对项羽来说是天大的难以启齿的事情对我来说则是巨大的喜悦后，我示意项梁可以继续说下去。
　　“实不瞒陛下，屈原本是楚国荒山上的猎手，已过而立之年家中却是半个妻小都无，整日靠打柴扑为生。两三年前大王外出狩猎与我们走散迷路，就在屈原家住了一夜，是屈原送他回来的，大王为答谢于他，又喜好他唱的山歌，就封了他个乐师做。可这小人以自己面相较好生生勾引得陛下与其有了……雨水之欢，名义上还是宫廷乐师但实际上早就成了陛下的男宠，近几年来势力越发嚣张……这……”项梁说得既羞又恼，脸上通红一片：“实在是我国一大耻啊……”

　　我想到了夙夜尹常……
　　想到了他对我的誓言，想到了我八岁的那年，八月初八的下午在花园里的初吻。
　　我越来越大，已经逐渐懂得什么叫男女私情和……不伦之恋。
　　说起来，他只是我的属下而已，我却生生和他产生了这另世人鄙夷的感情。
　　恐怕这也是当初母亲极力反对我和他在一起的原因。
　　他不是乐师，不是山野村夫，他是我家拥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一员。而照我们的关系来看，我反倒更像他所圈养的孪童一样……
　　这事传扬出去，会是天下的大笑话！
　　我想我的脸色已经坏到了极点，可我还得继续支撑下去。

　　再经过一番对话，我已经得知了屈原断不会成为我铡刀下的第一人，楚王一定会保他下来。再说起来，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另一手准备：若楚王将来能毫无反抗地老实归顺秦国，即使不能再称王，也能裂土封侯，成为地方富贾，至少也能保得性命一条。而若是像我这样煽动本就没什么主见的楚王起兵抗秦，除必败无疑之外，还得落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下场。
　　从这看起来，屈原他是很……爱楚王的，至少，他宁愿他做个缩头乌龟，也不愿让他成为名垂千古的抗秦英雄……尽管，这英雄已经有了一位，又一位。
　　他们赢得的，只有世人的尊敬，可却了无香火，更无牌位，他们的尸首被秦王剁成了碎块，连他们的祖坟都被秦王刨了个彻底。
　　话说回来，虽然屈原能通过楚王掌控朝中大权，可群臣上下都极厌恶与排斥这位卖身求荣的“小人”，也正因如此，有我的出现，给了楚国上下扳倒他从而进行反秦大业的绝好机会。
　　所以，他是极痛恨我的。

　　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我能理解他……
　　他应该像夙夜尹常那样，是个胸怀大志的人，若是能有七成把握，恐怕也会拼死一博，为他的王赢得这个天下。
　　他将与他的王协力共治整个天下，可到最后，却只能孤独地死去，永远也无法与王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即使死了也一样。
　　他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幕后英雄，可，他有的筹码太小，太少，实在没有能让他去奋力一博的机会。
　　所以，他只能选择群臣眼中的卖身求荣势力小人，为的也只是保得爱人的平安。即使，身背无数骂名，甚至，遗臭万年。
　　我羡慕楚王，他虽软弱不堪，却有这样一位默默守护着他的爱人，甚至为了他不惜付出全部的代价。

　　我很想夙夜尹常，很想。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是楚王，他是屈原，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我想他不会让我失望，因为他知道我会与他一起并肩战斗下去，哪怕最后，双双战死在沙场之上。
　　所以，我很爱他。
　　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