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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幼狮 ...

  •   汉瑟·蔻尼诗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王冠——关于他杀父的谣言已经传得纷纷扬扬,而他自己已经不屑于去辩解了。无论如何,他在十一岁这年成功的当上了这个广袤的森林、雪地、以勇武的士兵和强大的要塞著称的国家的主人。在所有人质疑他继位合法性之前,他就夺取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代价则是父亲的生命。汉瑟不喜欢父亲,甚至可以说是恨到了骨子里。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从未对自己和姐姐表露出任何亲情——这样的冷漠并非毫无源头,汉瑟的祖父便是一个对亲生子女毫无感情的人,汉瑟的父亲在童年时被寄养在乡下的荒废行宫中,直到老国王驾崩才被接回了王城。先王尚且在童年时还有母亲的关爱,而汉瑟,与格蕾琛一样,有着可怕的、被诅咒的外表,这对孪生姐弟如同王室一道难看的伤疤,被关在了宫中深处,极少露面。
      王后在汉瑟与格蕾琛刚刚被生下时就被迫与先王离婚,嫁到了北方的邻国,一个与夏藤家的领地毗邻的,被叫做“卡尔马联合王国”的小国家。除了画像之外,汉瑟与格蕾琛对于母亲一无所知。而每次这两个孩子出于好奇想要从父亲口中打探时,国王便会勃然大怒,有时甚至会对孩子们施以拳打脚踢——他恨这两个孩子,恨他们与生俱来的不祥外表,恨他们时刻提醒着自己失败的婚姻——仅仅是教皇的一句话,他和妻子就必须解除婚约。和艾丽莎在一起生活的这段日子,是国王一生中为数不多愉快的记忆。将唯一一个照亮了本来昏暗的人生的女人嫁去了邻国,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屈辱了。
      至于两个孩子,从没有什么对于母爱的渴望,因为从未得到过,就像一个生下来看不见的人总是对自己的不幸习以为常。
      事情在汉瑟十岁的时候开始不一样了。
      他见到有贵族的马车浩浩荡荡的开进了王城的大门,送来了数不清的鹿、野猪、兔子,那是从猎场送来,献给国王的礼物。汉瑟爬上了高塔,俯视着这一切:硕大的动物、拿着弓箭的贵族和他们的仆从、还有号角浑厚的声音。百里之外的森林对汉瑟以这样的形式发出了召唤:小王子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想去看看外面广阔的天地。
      格蕾琛的围裙里塞满了香草和野果,银色的头发上插着一朵硕大的蓝色野花——这些是她站在马车前时,一个年轻的侍卫给她的,他将这些送给她时还吻了她的手,毫不做作。比起父亲的冷漠和王宫内其他人例行公事般的礼貌,格蕾琛头一次感到自己被当做一个真正的“公主”对待:没有人嘲笑她那骇人的白发和血红色的眼睛,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轻松、愉快,空气里弥漫着动物身上的味道、花香和干草的气息,这在平日里死气沉沉的王宫中是从来没有的。
      “姐姐,你想不想去看一看。猎场,森林,星星在河里流淌……”夜深了,两个孩子躺在床上时,汉瑟问格蕾琛。
      “我希望在那里,这样蓝色的花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小姐姐似乎在答非所问。她的头上还戴着那朵花,睡觉时也不肯取下来,尽管花瓣已经完全失水、枯萎了。
      “你去求父亲让我们一起跟着打猎好不好?不,咱俩一起……”
      “说好了一起,你可不许缩在我后面哦。”

      出乎意料的是,国王竟然轻易的答应了——他看起来丝毫没有为此感到困扰,相反,他派人去通知南方的摩根格劳恩公爵和北方的夏藤公爵,希望两位领主能够在王子和公主到访时予以接待。作为父亲,他的确有时也对这两个小东西怀有一丝的怜惜——可是作为一个国王,他竟不知道能够给孩子们些什么东西。作为一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国王的神经总是容易被触碰到:若干年前,夏藤公爵带自己年幼的女儿来拜访他,这个皮肤苍白、脸上总是带着刻薄与嘲讽微笑的男人,看自己的女儿时,目光竟变得慈爱又温柔。小姑娘牵着公爵的剑挂,蹒跚的走上王宫的台阶。这一切深深刺痛了国王的自尊,仿佛在提醒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这大概也就是为何在停战后,国王在南北方的权力制衡问题上,首当其冲的要求夏藤公爵交出了自己的爱女——这样做并没有使他好受,反而使他的内疚更添一层。
      而这次,汉瑟与格蕾琛就将去往那所没有孩子的影子城堡——旁人看来,这个荒凉的地方绝不是郊游的首选地点,但考虑到夏藤公爵是个打猎的好手,国王的决定也是能够理解的。为了防止王子和公主感到寂寞,国王还下令让阿勒泰的罗特兰泽公爵将自己的长子送去当玩伴。从王城去往北境的路途不远,头次旅行对汉瑟和格蕾琛来说无比新奇:颠簸的车厢,途中的驿站,与宫中轻声细语的仆从截然不同的、乡下旅馆里的大声吆喝,未经过滤的新鲜果子酒,堆起来呈三角形的木柴……直到夕阳西下,马车开始穿越大片不见天的松叶林,夏藤公爵的城堡清晰可见:一座高耸的要塞式建筑,毫无王宫那种纤细精巧的感觉。城堡前的草地上,尽是一些造好的、或是在造的防御工事,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座秋千,属于这座城堡的小主人。
      马车顺着小道前行,终于在大门前停下来:早有人在此等候:一位相貌美丽的女子,和几位仆从。他们的衣服乍看之下都是朴素的黑色,只有站在最前的那位女子衣着较为华丽,带着零星的首饰——她一定是这座城堡的女主人了。和那身压抑的行头截然不同的是,她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快乐的气息,见到了汉瑟与格蕾琛,她弯下腰来拥抱了他们。“晚上好,孩子们,见到你们真高兴——你是格蕾琛,对吗?那么你就是汉瑟了。我的记性还不错,来吧,这边走。”
      汉瑟与格蕾琛对视了一眼:很明显这二人从来没有被如此温情的对待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夏藤夫人没有拘泥于礼节的问候,也没有对两个孩子的外貌表露出任何诧异和惊恐。更奇妙的是,眼前的这位夫人待他们的态度就好像认识了多年一样。她提起长长的裙摆,轻快的领着姐弟俩穿过长长的门廊,顺着螺旋楼梯上去,“约翰,孩子们来了,请把蜡烛点上。”她这样吩咐管家,一边亲切回过头问两个孩子是否想在开饭前吃些点心。
      “这里是我们的起居室——有些暗了,你们两个小家伙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有人会把蛋糕和牛奶送上来的,我得去知会克劳德一声,你们来了。”女主人轻快的帮汉瑟和格蕾琛把外套放好,并摸了摸他俩的脑袋。“对不起,这里许久都没有孩子长住了。自从蓓琪离开家……哦,管他呢,今天不说这些,你们来做客真是太好了。”她擦了擦眼睛,将一盏灯点燃,擎着出去了。
      “格蕾琛……”汉瑟有些哽咽。
      “怎么。”格蕾琛昂着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有些想哭,可是,目前为止我都是那么高兴。”
      “是啊,一切都那么好……那位夫人……”
      在汉瑟看来,这个仅有一盏灯的昏暗的起居室,在橘黄色珠光的照耀下,乌木做的家具、厚重的地毯,笨重砖石砌成的壁炉,一切都那么的温暖。
      牛奶和苹果蛋糕被端上来了。牛奶装在黑色的粗陶杯子里,加热过的缘故,表面凝结着厚厚一层脂肪。苹果蛋糕是一片薄薄的三角形糕点,上面的苹果片与杏仁几乎要和糕体一样厚,散发着浓烈的牛油和苹果的混合香气。没有刀叉给姐弟两人,他俩毫不客气的用手抓起了糕点,长途跋涉后,这简直就是一场盛宴。
      夫人又进来了,她换了一身装束,没有了披肩和垂坠而下的袖子,这身衣服比起之前的要更加轻巧一些。她将浅亚麻色的头发用一枚小小的发饰在脑后束成了一个髻,发饰上的细小宝石就像藏在发丝中的一颗星星。她像个孩子一样哼着歌轻轻走进来,“克劳德说他吃晚饭时再下来……他的脾气有些古怪。不过跟他熟了之后,你们会喜欢上他的。”她在汉瑟与格蕾琛对面的软椅上坐了下来,饶有兴致的看他俩吃东西。
      “您真美,我从来没有见过您这么美的夫人……”汉瑟支支吾吾的说。
      “谢谢,我亲爱的孩子。”夏藤夫人用她明亮的青色眼睛看着面前这对苍白瘦弱的双胞胎,她本以为汉瑟与格蕾琛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被宠坏的王子和公主,可直到亲眼看见这两个可怜的小人才知道,这些年他俩的经历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故事。汉瑟王子营养不良,眼神怯懦,总是抓住姐姐格蕾琛的肩膀。相比自己的弟弟,格蕾琛要好那么一些,却依旧对一草一木都十分敏感,时刻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生怕自己和弟弟犯错。
      “这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啊!”尤莉娅娜·夏藤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她又想到了她的小蕾贝卡,却不敢再想下去。
      汉瑟的心里开始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感和阵痛,就像是前十年都身处冰天雪地中,偶然走到了一座亮着灯的温暖木屋内,他麻木的身体开始解冻,又开始体会到之前由于长时间麻痹觉察不到的痛楚。面前的这个女人的面容,和那幅画像交叠,霎时间汉瑟已经分不清回忆和现实了。他逐渐明白了十年间自己缺的是什么——他没有看格蕾琛,他知道姐姐此时的心里活动与自己的并无二致。
      整个起居室陷入了古怪的沉默。直到餐厅的铃声响起,晚餐准备好了。
      夏藤公爵是个清瘦的,沉默寡言的男人,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友好和敌意。他向王子和公主点了点头,便坐在了自己平日坐的位子上,默默的吃起了自己的那一份晚餐——很明显今天的晚餐经过了细心准备,至少鲜鱼是当日内从港口送来的。夏藤夫人亲自给汉瑟和格蕾琛添了浓汤,他俩今天的胃口都很好,和那些壮健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明天去打猎。”夏藤公爵在晚餐结束后,丢下了这样一句话,转身便要上楼,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吻了吻夫人的前额。“辛苦你了,尤莉,但你知道的,我今晚有点忙。”
      “没关系,克劳德。”她说,一边牵起了两个孩子的手。“来吧,我们上卧室去。”
      夫人从汉瑟与格蕾琛到来的那一刻就没有闲着,可此刻她看上去毫不疲倦,哼着歌将床铺为两个孩子铺好。她看着他们躺好,盖上了被子,问:“你们两个小家伙,睡前听故事吗?”
      “我们没有母亲……”格蕾琛小声说。“但我想听故事,请您读给我们听吧。”
      尤莉娅娜笑了,她从桌上取了本《尼伯龙根的指环》,坐在床头。原书的语言十分晦涩难懂,她用一种更加易于理解,更加有趣的语言为两个孩子讲着西古尔德的故事,就像她从前对蕾贝卡讲的那样。
      “布伦希尔德公主坐在高高的殿堂上,她的容颜比任何人都要光芒四射……她的父亲说:‘我的女儿,你让我蒙羞。这么多优秀的青年向你求婚,你却一个都不选。’布伦希尔德说:‘我亲爱的爸爸,求您别再说了。我已经看到远方的意中人。那是屠龙的西古尔德……’”
      汉瑟和格蕾琛入神的听着,全无睡意。
      “你们两个小家伙,精神真是好。”夏藤夫人读完后,微笑着合上了书。“我们的蓓琪从来都听不到结尾就睡着了。”
      “蓓琪在哪儿呢?”汉瑟问。
      “在南方,你们会见到她的。”夏藤夫人的声音变得很小。“因为很复杂的一些事情把她送到那里去了……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那么小的年纪就愿意体谅父母的难处。我这个做母亲的,在她走了之后竟然不知道以前花在她身上的这些时间现在要用来做些什么才好。”她这样说着,流下了一滴眼泪,紧接着又是一滴。
      不知什么时候汉瑟发现格蕾琛也在抽抽噎噎的哭泣,也许是因为故事最后悲伤的结局——显然不是。“对不起,亲爱的,我这样很不好……你要喝点水吗?”夏藤夫人擦了擦眼泪,又俯下身来用袖子抹去了格蕾琛的眼泪,格蕾琛搂住了她,放声大哭。汉瑟的泪水也在簌簌的往下掉,泪眼朦胧中,“母亲”的形象已经彻底清晰了。
      “夫人,父亲真的那么讨厌我和汉瑟吗?”
      “不,他没有。”夏藤夫人轻轻抚摸着格蕾琛的白色长发。“他只是看到你们两个,就想到你们的母亲,也许转过身去就会痛哭。而你们的母亲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指不定已经伤心成了什么样子——别相信那些关于母亲不再回来的谣言,哪怕嫁给了别人,她也永远都是你们的母亲,永远都爱你们。”
      “要去找母亲……”这是汉瑟入睡前默念了无数遍的念头。夏藤夫人将蜡烛熄了,看着两个孩子带着泪痕坠入梦乡。

      命运敦促汉瑟·蔻尼诗窃取王位,以母亲作为唤醒他的方式。在回到宫中后,汉瑟向父亲提出了去见母亲的请求,而这一次与上次完全不一样了,一听到“母亲”两个字从孩子的口中吐出,国王像疯了一样开始推搡年幼的王子,掴他的耳光——连国王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了。
      那天在影子城堡温暖的记忆在汉瑟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直接认为暴戾的父亲是构筑自己不幸福、无人疼爱的童年的罪魁祸首。在父亲暴毙后,他心中甚至没有任何内疚和恐惧——远方母亲的形象正在召唤他,比起这个,没有了父亲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他马上就要当国王了,他不再是那个无力的、任人宰割的瘦小王子,被人唾弃的白发怪物。这个王国的一切都将属于他,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他寻找母亲的脚步。
      王子彻底变了:他高高抬起的头颅已经说明了一切。除了这位国王唯一的儿子,寻遍整个世界也再无更合适的继承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他一反平日的怯懦与蒙昧,开始主动寻求附庸们的辅佐:第一眼被他相中的,便是那位温柔可爱夫人的丈夫、被父亲视为眼中钉的克劳塞维茨·夏藤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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