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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   似乎过了很久,又大概没过多久,易启赶过来的朋友拖着我,一起去了医院。
      我们在手术室外不知道守了几个小时,陈阿姨抱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
      医生宣布易启脱离生命危险后,我拖着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走到医院的洗手间,对着镜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哭了一场,然后看着她红肿如桃子一般的眼睛,痴痴的笑得傻掉了。
      我趴在ICU病房的玻璃窗口远远的看了一会儿易启被插了一身管子惨兮兮的样子,然后回家足足睡了十个小时。
      易启活着,虽然被截掉了一双手臂,但是,他活着。
      我坐在床头旁的凳子上,心满意足的看着刚转入普通病房的易启:来的时候他还在死死的睡着,然而睡的再死,他还是活生生的。
      我没有想到,易启醒来看到我,会一声叠一声的,叫我滚。
      他裹成白色圆球的断臂在床铺上拍打着,插着输液管导尿管的身子焦躁的扭曲着,砂纸一样的哑嗓子嘶吼到几乎背过气去。
      我被护士赶出了病房,易叔叔把我送回家,劝我暂时不要再见易启,以免刺激他毫不平稳的情绪。
      猴子说,易启在恨我,恨我找到他,救了他,恨我让他越发残缺的活着。
      我因为在楼道近乎疯狂的横冲直撞在单位出了名,于是只能在若有若无的目光中越发夹起尾巴做人,兢兢业业上班,兢兢业业到被塞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棘手出差任务也不敢吭声。
      颠簸在陌生的两广地带,晚上回到房间,我把自己摔在床上一边死狗一般的喘一边听陈阿姨在手机那边絮絮的讲。
      易启不愿意吃饭,
      易启不愿意吃药,
      易启不愿意有人来看他,
      易启不哭不笑不说话,像个木头人。
      有时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忧心而委屈的漫上一层水气。
      趁着出差回来的假期,我还是去看了易启。
      我想他了,即使他不愿意见我,我还是要厚着脸皮去看看他。
      曾经没心没肺几年不见似乎也不伤筋动骨,但自从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些传说中的柔肠和情思就像初见甘霖的种子,张牙舞爪的生根发芽搔搅得我百爪挠心一般不得安生。
      易叔叔的大哥在棉城去世了,老两口得回去奔丧,陈阿姨一百个不放心出院在家的易启,硬是要赶易叔叔孤零零一个人衣锦还乡,我知道了后便好说歹说的劝她把照顾易启的任务交给我,陈阿姨又是担心又是不好意思的推诿了半天,直到我委屈的说她见外她才长叹一声,承认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和陈阿姨相互叮嘱交待的时候,易启躺在卧室里,两个月如一日的一声不吭。
      送走了二老,我扒着门框磨叽了半天,磨叽到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近乡情怯还是怕易启见到自己再有什么过激反应,不知过了多久才鼓起勇气,我走进易启的卧室,拿走床头柜上的水瓶去添一些水。易启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躺在床上,头偏向墙壁,半睁着的眼睛里没有焦距也没有神采,空空洞洞的,像两颗玻璃珠子。
      握着带吸管的瓶子,我磨磨蹭蹭的站在床头瞄着他,瞄他长了许多的头发,瞄他苍白了的脸色,瞄他依旧长而浓密的睫毛。
      易启终于是被我盯毛了,纤长的睫毛颤了几下,他依旧冷冰冰的板着一张脸。
      “我这个样好看么?”
      抿了抿嘴,我没做声,转身去厨房添了水回来,易启还是原来的样子,一丝都没有动。
      “还在生我的气?”
      柔软了声调,我轻轻的去拉易启的衣角。易启没有理我,任我把手腕支在他大腿上,许久,才又冷冷的出了声。
      “你走吧,别管我。”
      “我不走。”
      我在床头的空地坐下,用指尖去抚摸易启脸侧的棱角,那些棱角在我的触碰下渐渐变了形状,是易启蹙起了眉头,他闭上眼睛,腮边浮起几道咀嚼肌的线条,像是在烦躁不安的忍耐什么一样。
      “我想你了。”
      我在他耳畔留下一句喃喃的低语,那是胸膛里忍不住吐出来的一团温暖的气。
      易启的眉尾挑起,眉头却蓦地向上冲出一条川字型的沟纹,神情一瞬间仿若嗅到青柠一般酸涩,他仍是不理我,只是压抑的喘着粗气,我的指尖尴尬的停在空中,末了,又讪讪的缩回自己腿上。我们就这样相互对峙一般沉默着,他的疏离与焦躁让我如坐针毡,可是即便再如坐针毡我也舍不得从失而复得的易启身边走开。我们就这样寂静的僵持着,正午临近,阳光渐渐的从百叶窗的缝隙溜进房间,轻巧的驱开地板上的影子从脚边攀缘而上,一不留神就漫了我一头一脸,我侧过面庞,顺着那些明亮柔软的芒刺偷偷的瞄着易启,他的裤腿有卷起来过的印子,或许是被他在夜里睡的散开了,乱糟糟的堆在膝盖下,埋起了小腿消失的痕迹;同样空虚而柔软的袖管不像裤腿那样扁的规整到即使再乱还保留着侧面缝线处的压痕仿佛从来没有被撑饱满过一样,它们还在用一点漏进来的空气柔韧的记忆着不久前还包裹着的肢体的形状,别扭而任性的在床面上歪斜成略显滑稽的姿势,和它主人又冷又硬的形象违和到让我忍不住伸手去替他整理。手指沿着袖口几条挽过的横道向上越过手肘处层层叠叠的折痕,渐渐探到了软而热的肢体,易启的身体像触电般弹起,他转头来怒视我,瞳孔里似有火星。
      “毛翩!”
      几乎要忘了上一次被他连名带姓的叫过是哪辈子的事情,我愣住了。也许是太久没有靠腰力坐起来过,易启的身子直起来一半又重重的坠回床面,他挣扎了几下,因感染连大臂都被截掉一截的上肢向后奋力的拧着,像是指望着能像习惯中一样成为强有力的支点,然而后背在几次抬起两寸后还是认命了似得在贴在床上安静下来,他不再看我,转而盯上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那眼神褪去了愤怒的火种,只剩下一把绝望的灰烬。我不肯看他继续消沉,宁可让他的怒火烧便全身,便环过易启的腋下不由分说的扶他起来,他在我怀里奋力挣扎了几秒,然而没了手臂杀伤力实在有限,最终只是挣乱了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凌乱的贴着自己低下去埋在阴影里的头脸。
      “易启,你在气我什么?”
      捧住他的脸转向自己,我看着他梗着脖子试图挣脱我的控制,肩膀前后耸动短小的残臂幼鸟翅膀一般疯狂挥动着带的空袖子上下翻飞,我的手在惊惶之中松开,他失了重心向后歪倒后背撞上墙壁,于是就那么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良久,他冷冷的眼睛从乱发中露出来看向我。
      “你看着我这个样子,告诉我,你真的觉得我这么活着比死了强。”
      易启就那么看着想扑过来扶他的我,面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嘲讽。
      “来,告诉我。”
      僵在空中的手收回来,胸腔和眼眶同步汹涌起滚烫的酸涩,我咬着嘴唇,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自私?”
      “自私?”
      他低声逐字念着,像是咀嚼着一枚匪夷所思的陌生果实。
      “尿泡尿都得有人把的不是你,到哪都被当怪物看的不是你,躺下就爬都爬不起来的不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自私?”
      易启的眼神就那么冷漠而犀利的扎在我身上,让从未从他身上感受到过寒意的我突然觉得好陌生。
      “你想过你爸妈么?”
      “我这个样子,得拖累他们一辈子。”
      易启垂下眼帘,语气却还是波澜不惊。
      “那你想过我么?”
      耳边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望着易启颓靡的样子,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个隐秘的地方一直绷着根弦,隐秘到我自己都不曾发现,而当我现在察觉到它的存在时,它已经被拉成了剧痛的一线微芒,在这一刻,终于绷断了。
      “即使拖累又怎么样,别人怎么看又怎么样,自己解手可以重新学,要爬起来可以慢慢练,你又不是没学过没练过,有手能过没有手一样也能过,可是你就为了一双手把什么都抛下了!”
      眉头在不受控制的颤抖,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点一点的扭曲,扭曲的尖锐刺耳。
      “你说过,想和我在一起,”
      好烦,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哭的。
      “然后,你把我也抛下了。”
      我知道,我应该对刚失去来之不易的双臂的易启包容忍让,我不该再刺激他,再凶巴巴的训斥他,再哭着冲他吼。
      但是,看着他一蹶不振的样子,我的克制我的理智还是分分钟碎成了一地渣,第一次,我第一次让自己的情绪奔溃的一发不可收拾。
      视野里易启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低沉的没有一丝生机。
      “你还提那事干嘛,你不是跑了么。”
      “我被吓着了不行啊!我反应不过来不行啊!你当谁都能和你一样死党对象无缝切换,我自个儿好好想想不行啊!”
      没有人回答我,我只是自顾自的说。
      “然后你就不见了!你他妈就带着两根要命的胳膊不见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怕来不及答应你。”
      吐尽肺里的最后一口气,我的声调落了下来,最后几乎是微不可闻的尾音,疲惫汹涌袭来,我酸软脱力的脚踝催促着我慢慢跪坐在地上。
      我有一颗活蹦乱跳百毒不侵的心脏,它为很多人悸动过很多次,却从未因为谁的离开伤筋动骨,更没有像这几个月一样不断的被揪痛撕扯,不断的酸涩不断的剧痛不断的冷不断的死了又活。
      现在它累了。
      我只想放任自己哭一场,什么都不管的哭一场。
      耳边传来布料摩擦床单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擦擦我哭的一塌糊涂的脸。
      “别闹。”
      “我没闹!”
      不知是为了对方的不解风情还是为了自己的失态而恼羞成怒,我一把推在易启凑近的肩膀上,然后又条件反射式的攥住他的领口遏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型。
      “我是傻逼,你他妈更是傻逼!傻逼傻逼傻逼!”
      我的拳头在他隔着睡衣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身体在我的捶打和揪扯中努力保持着挺拔,两条空袖管随着我的动作在空气中秋叶般萧瑟的飘荡着。
      “我多喜欢你啊,可是你居然就把自己弄成那个德行,我吓死了,真的吓死了,你不知道你活过来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可是你还是要作贱自己,你作贱了自己还要作贱别人,可是为什么你说你恨我你不要见我你要我滚我还是会心疼你惦记你把自己巴巴的送到你嘴边让你伤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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