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莽野长天

5、Chapter Five.结局！

　　“我们需要把这个叛徒丢在这里，”卢西恩揪着昆西的肩膀，感觉有一种畅快淋漓的复仇感，“我早该知道是你，昆西·梅内劳斯。你知道吗，你说的那个‘古希腊’故事，就是著名的‘特洛伊木马之战’。我是帕里斯，那个抢走你妻子海伦的王子。我们是敌人——而且最后你赢了。但是现实是，我才是那个赢家。”他轻蔑地把昆西丢在石板路上，拍了拍手，对亚当说：“走吧。”
　　亚当却犹疑不决。“不，”他说，“这样不太妥当。我们不要危害人类的生命——或者坐视人类生命遭受危害。”他的腔调听起来很熟悉。
　　“我们不管。”卢西恩抓住亚当的胳膊，“我可不是什么圣人君子。”
　　亚当痛苦地扭曲着脸。“我做不到。我觉得交给布丽姬特对付他会比较好，真的，卢西恩。他可以被扔到外围世界，遭受更惨的惩罚。”
　　卢西恩发现自己拖不动亚当。他很沉。噢，特工。他翻了个白眼（他的眼睛都快为此而抽筋了），才回去抓起昆西的衣领。“走吧。”他干巴巴地说。

　　他们回到了首府，在一阵子手忙脚乱地安顿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到达了“选举演讲会”会场，和人山人海挤在一起。这一次，演讲者恰恰是多琳·威廉斯本人。她是一个金灰色头发的女性，穿着中性色彩的服装，傲然屹立在舞台中间，而无数个3D投影在她身后汇聚，把她的脸无限放大。
　　“女士们，先生们，机器人们，”她说，露出一个微笑，“下午好。”
　　卢西恩伸手触碰兜里的一个冷冰冰的物件。它是一个椭圆形的金属仪器，简而言之，它的构造如下：一端贴着云母片，容器里面空心，内壁涂着一层铅，最中央放着一点钚盐。不难看出这可以产生足够强度的α粒子，用于随机化任何电磁场。换句话说，这是一台电磁干扰器，能干扰任何机械装置的运作。同时，由于某些无法弄清楚的原因，这些粒子被一个力场限制，无法穿透、或者接触人类。
　　在台下，卢西恩暗暗扭开了开关。但是，台上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晕倒，没有做出无规则的动作……什么都没有。他反复试了几次，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多琳站得很直，连语调都没变一下。
　　“搞什么……”他抱怨，想着可能那里搞错了。是他的推理吗？不，他的推理是完美的，除非漏掉了……
　　一只手软绵绵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卢西恩迅速回头，右手的肌肉警觉性地缩成一团，却又在看到亚当站在他面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时，放松了下来。
　　“是你。”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担心起来，“你脸色不太好。”
　　“有……有限制范围，”亚当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接着皱了皱鼻子，“我缺少——缺少睡眠，而且似乎感冒了，你知道。真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
　　“范围是多大？”
　　“两米，圆。”亚当迟疑地说，似乎不愿意说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我好……累……”
　　但是卢西恩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必须足够贴近多琳；抱着这个信念，他拨开人群，冲向舞台。
　　几个警卫拦住了他，有一些想抢他手里的干扰器。拳头如雨点一样砸过来，混合着人群的尖叫。他艰难地扭开最大功率，高举头顶——
　　——接着被撞击开去。
　　“不！”卢西恩吼道，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身为一个历史教授的缺陷。他不够强壮，没法脱开警卫的钳制。干扰器被撞过了他的脚尖，只需要轻轻一勾——
　　——它被捡起来了。是亚当，即使他看起来晕乎乎的。他迅速把干扰器塞进卢西恩手心，似乎拿东西烫着了他。“烈……风……”他说，摇摇欲坠。几个警卫朝他扑了过去，而卢西恩发誓，他绝对没有看到过亚当被打得那么惨。
　　他闭上眼睛，狠下心来。就像一头被完全惹怒的公牛，他咆哮着冲舞台撞去。他的胳膊再一次被扭脱臼了，但是他不介意。以一个十分狼狈的姿势滚上舞台之后，他举起了干扰器。
　　多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她的脚开始瘫软下去。但是她撑住了，用手按在麦克风架子上。卢西恩匍匐着前进，恶狠狠地把干扰器推到她丰满的胸脯前，同时抓过麦克风。他的话语回荡在人群之中，就像一场春雨，唤醒呆滞的大地。
　　“多琳，她是A-901，半人半机器。几年前，她打死了几个员工，从伊甸的工厂里——”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提醒自己记得掌控好局势，极力激发多琳潜在的残暴天性。而卢西恩成功了。因为他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呼吸的机能——一双钢手从容不迫地压制着他的脖子，同时，干扰器被关掉了。多琳漂亮的脸蛋扭曲了。
　　“住嘴，”她掐住了他的脖子，而卢西恩开始眼冒金星，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咯咯声。起初他病态一样地沾沾自喜，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但是几秒钟之后，他惊觉这是第二次的死亡。恐惧撕裂了他的意识之弦，发出了杂乱无章的噪音。
　　恍惚之间，多琳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钢铁八爪鱼。她在猛烈的风中仰天大笑，残忍地蹂躏着四散而逃的人类。在空中，暴风雨在泡咆哮：“这是一个反机器人分子。你们看到了吗？电磁干扰器。”迷蒙中，那个钢铁怪物用触须高举仪器，四平八稳地继续着，“他在阻碍人类的进步。这样的人，他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一个字都不行。我们要……”她必须闭嘴。她必须——
　　“不，不……”另一个微弱而清晰的声音开口了，遮蔽了风暴的怒火。
　　加在他脖子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卢西恩看见多琳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着。而另一边，亚当手里拿着干扰器，昏迷不醒。最后的真相在他的血肉里鼓胀起来，就像从身体里长出幼苗一样痛苦。他只觉得一片空白……

　　卢西恩恢复自我意识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己家里，双臂酸痛，而亚当躺在他的床上，双目无神。这个情景像碎玻璃一样刺进大脑，连带着一些依稀的碎片。他似乎记得他拖着亚当飞奔，生平从未使出如此大的力气；后面的警车鸣着笛，紧追不舍。他知道他的计划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出现一个黑洞般的疏漏：他只证明了多琳是一个半机器人，而不能证明她是A-901。政客都是一群极度狡猾的家伙。他记得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多琳她在马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似乎她才是受害者。她巧妙地解释“掐脖子”的行为，说这是“正当防卫”。卢西恩知道这是成立的，因为他的攻击在先，而又有整整一个会场的、多琳的粉丝能为她作证。不仅如此，多琳在被塞进救护车之前，还大声指责他“诽谤”，一再强调A-901不存在。这样，就没有人买他的帐了，无异于加强他在世人眼中“疯子”的坏印象……卢西恩把头埋在双手中。而老天却更要通过揭示亚当的真实身份来惩罚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一个机器人？”他嘶哑地提出第一个问题，似乎脖子被掐住了。
　　亚当的身体发出了一阵齿轮咬合的声音。
　　“你知道了。”他说，断断续续地，“我很……我很抱歉。我以为
　　“地狱啊，我早该料到！你的名字缩写是A.I.，你精确超凡的记忆力，你敏捷的身手，你过于完美的道德标准，还有那一句和第一定律几乎契合的话语……地球啊——”卢西恩哽住了。无名的恼火愈演愈烈，在胃部横冲乱撞，让他的内脏全部蜷曲在一起。但不是因为亚当欺骗了他，而是他突然认清自己的结果——他拒绝接受亚当作为一个机器人。诚然，亚当是一个完美的朋友，他忠诚、强大、温和，他不会给予任何反对意见，反而只有无限的耐心和绝对的执行力。而对于一个在唾沫与讽刺中成长的人类，这不恰巧就是他疯狂地渴望着的吗？更何况，他不愿意想象，在那些温和动人的目光之下，是冷冰冰的钢铁齿轮。这造就了一个悲剧性的结果：那些关于亚当是机器人的蛛丝马迹，一直暗伏于他的潜意识里，却被刻意压制。
　　“——可我接受你。”他绝望地说，头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地狱，为什么直到最后的真想浮出水面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想法呢？太迟了，太迟了……
　　“我很高兴……”亚当喃喃道。
　　“你从来没有考虑自己，是吗？你从来都是以大局优先。机器人三大定律！你无法坐视昆西遭受危害，而且你在那场战斗中从来没有打伤任何人。你怎么不——”
　　亚当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我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的正子脑还有两分钟就要自我销毁了，所以我所剩的时间并不多。我必须承认……我是那个叛徒。”
　　卢西恩这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呼吸困难。一种背叛、绝望和担忧的混合情感不争气地在喉咙底下翻涌着，无数针扎的感受在脊椎末端冉冉升起。哦，去他妈的！这比告诉他，“你的理论是错误的”更加糟糕：他最信赖的朋友是他一直以来对付的敌人。他的心，他的情绪，他的一切因此而急剧萎缩，成为一个毫无质量的小点，消失在虚空中。这是最早的。“你这该下地狱的……”他气得无话可说。他气得麻木。
　　见到卢西恩这样，亚当的脸扭成痛苦的一团，“在我说明一切之前，我必须先解释一下机器人的运作原理。三大定律只能在我身上产生强度不相等的电位，而高电位者得胜。一开始，多琳把‘销毁资料’的命令给了我，而由于另外两个定律没有发生作用，因此第二定律强迫我服从多琳：因为即使我清楚她由金属制成，她的大脑依然属于人类。接着，降落的时候，根据第二定律和多琳的指示，我利用身上安装的通讯电路，发布了那个公告，是为了阻止你进入工厂，而好让我一个人进去，完成我的任务。但是你坚持要下去，而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不和你进去，会伤害到你的感情，因此第一定律起了作用，所以我只能答应并且陪伴你溜进工厂。但是“感情伤害”造成的电位依然远低于多琳的强硬指令造成的电位，只要不涉及身体上的伤害，第一定律的电位是无法超过另一个电位的值。我后来的打斗都是利用两个电位的平衡，做到不伤害人类的身体，却又服务于最高点位的目标。为此，我的反应机制是打算把你困在‘审讯室’，并且同时销毁资料。转折点却发生在了这里。你的一番话，让我正子脑的所有电位发生了变化。‘以全体人类利益为原则’，你这么说，在我差点陷入你假造的逻辑空洞之时，把我拉了出来，并且被镌刻入精密的电路流里。那一定是一个深刻的、巨大的改变——它变成了第零法则。根据这个法则产生的电位，轻松推翻了多琳的强硬指令……最后，我自由了。还记得那两个前来的军官吗？他们原本的命令是‘审讯卢西恩，放走亚当。’。第零定律的急剧升高的电位迫使我不得不阻止这一切。于是我再一次利用我的通讯功能，和剩下的权威，把这个命令变成了‘放走我们’。”
　　“但是昆西承认了他是叛徒。不可能是你，不，亚当——”
　　“他不是。我很抱歉那个时候没能阻止你。我的电位告诉我，为了全体人类的利益，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推理得到‘多琳是A-901’的结论——别急，一会儿我会解释这个结论和全体人类利益的关系，现在请允许我说下去——而分析显示只有不介入你的推理，才能达到这一点。昆西的牺牲是必须的，而我可以根据逻辑肯定，他的认罪是违心的。一切他所做的，都是为了他的女儿。”亚当的身体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断裂声。他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痛苦在他的脸颊上刻下深深地沟壑。
　　“现在到达了重点：我为什么决定背叛多琳，以及为什么那个结论与全体人类的利益有关。那是因为我还知道另一个消息。记得《泰晤士报》关于她的报道吗，那些‘行政机器人’？她……她抹除了它们的三大定律。也即是，它们被引入行政系统的时候，就成为了她的傀儡，为了打造一个独裁的银河帝国。”亚当的声音里混入了不少咔哒咔哒的机械运转音，仿佛他大脑里的两个电位正在斗争。他的手指攀爬上卢西恩的手，最后紧紧攥住。
　　“她对我说过这番话，却随后命令我不得声张。但是现在……现在不同了。第零定律告诉我，这才是你所寻求的，最后的，也是毁灭性的烈风——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圣人——我以为我可以活久一些，对你隐瞒这个秘密。我的逻辑无法解释‘隐瞒’这个电位是如何产生的，但是我不想说……我不想毁掉我们的关系。可是我要死了。而我还无法尽我所能帮助你……”亚当开始语无伦次。他颤抖着伸出食指和中指，在锁骨处狠狠地按了下去。毫无预兆地，他的左胸裂开了一条缝，里面是一个贮藏室，静静躺着一块小金属片。
　　“烈风。”他最后说，连带着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并不像之前的两个那样僵硬、易逝，而是真实、永恒的。
　　卢西恩发出了一声啜泣。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那么正确而残忍。亚当，亚当！他所见过最正直、最温和、最棒的朋友亚当……就这么消失了。他伸手去拿取小金属片，知道这就是亚当那个想要让他展示的证据，最后的那一股——也是效力最大的烈风。它利用多琳自己的话语摧毁她的阵脚，而卢西恩可以确定，多琳一切都可以被它扫得干干净净。但是这有用处吗？他会愿意这么做吗？此刻，他只想守着亚当的尸体，把满腔的愧疚倾泻出来。
　　“我原谅你。”他沙哑着嗓子说。事实上他是最没资格这么说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他坚持这个任务的根本原因是为了他的理论，是为了证明他自己与众不同、掌握永恒的真理。他是被虚荣推动的。但是亚当不一样。也许他一开始的理由并不光彩，但是后来他变得高尚、值得敬仰。卢西恩却轻率地在他忏悔的时候责骂他，就像他一开始，骄傲而错误地把布丽姬特、昆西为叛徒一样。亚当比任何一个人都值得活下去，可是，讽刺性地，他是唯一死去的人。
　　只需一阵烈风就能把乌云吹散……并不是每一块乌云都能引起一阵风暴。没错，莎士比亚的本意是正确的，他教导我们要用主动的方式迎战任何困难。但是他忘记补充了一句：烈风也是有代价的。卢西恩一直在寻求最烈的风，但为此他也要付出最高的代价——第一股烈风是以卢西恩的名誉为代价，第二股则是差点牺牲他自身的生命，而第三股，即这一块躺在他手心的金属片，虽然达到了彻底吹走了多琳这朵乌云的效果，却也一并带走了他的朋友，卢西恩。
　　慎用烈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