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莽野长天

2、Chapter Two：伊甸上的变故

　　当卢西恩第一次见到亚当时，就觉得对方是一个过去电影里特工的翻版。这个男人高大俊朗，有一头散发着珍珠般柔和光泽的红发；颧骨很高，一双绿色的眼睛投射出认真的神情。另外，和他说话的时候特别有意思，不像其他人一样，他的目光坚决地黏在你身上，绝不游移。
　　“我们就要到了，”亚当说，他站在“真理号”的控制台上，一丝不苟地操作着，“只需要一次空间跳跃。”
　　“我准备好了。”卢西恩嘟囔着。坐在他对面的是昆西，即布丽姬特所提到的“另一个议员”。他对女儿的感情几乎到了狂热的地步——之所以卢西恩这么认为，是因为与昆西第一次交谈就是：“帕里斯先生！幸会，幸会！我女儿，爱丽丝，可喜欢历史了。她是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女孩，你真该见见她，卢西恩！”因此，卢西恩决定再也不要和他谈到爱丽丝。
　　灯光逐渐暗了下来，两根安全带从腋下伸出，在他的躯干处绑成一个X型，然后是平板的女声，提示空间跳跃就要开始了。几秒钟后，除了肺部有轻微的压迫感之外，卢西恩感觉毫无异样。他想起某一本电子书关于“空间跳跃”的介绍，指明他们只是钻进了一维空间，那里时间、距离和速度不再有意义。他们从一个点进，另一个点出，就到了目的地。
　　此时室内大放光明。他们的飞船顺着无线电波的指引荡入停机接入口，最终稳稳地降落到钢制地面。一个机器人从舱门内滑入，引领他们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在入境的时候，他们通过了银河系里最苛刻的安检，全身上下都被摸了个透，还被清洗了一次。最后他们罩上一件白色袍子，被放到了旅游中心。
　　“我要以公务为由去参观工厂，”昆西提出，“这样我们好碰头，也比较方便获取你要的信息。”
　　“那我们以游客的方式出入。”卢西恩赶紧回应，他巴不得这样——谁愿意听昆西喋喋不休地谈论爱丽丝啊！
　　他们在硕大的大厅磨蹭了一会儿，瞻仰这个几乎完全智能化的系统。除了警卫是人类以外，一切都被机器代替了。游客被接待中心分成若干小股，极其有效率地被运送到旅游景点。卢西恩和亚当排了一会队，才有机会凑近去看接待中心工作的“柜台机器”，他浑身黑色，有一双红色的摄像头眼睛。
　　“请告知您即将前往的地点。”接待他们的那个机器人带着被固定的微笑，声音从嘴部那个凹槽传出。而当卢西恩报出“机器工厂”时，柜台机器的红色双眼亮了亮。
　　“根据五分钟前下达的3A573-89035679I8紧急通知：我们拒绝游客访问。”他拖长了声音，发出滴滴答答的杂音，“因为我们收到来自地球的短讯：将会有人在今日制造动乱。”
　　卢西恩张大了嘴巴。

　　五分钟后，他们拿着“外星旅客游乐园”的门票，坐在景区餐厅用餐。“这真该死，”卢西恩不耐烦地揉皱那张像小型手绢的东西，此刻它正发着蓝光，告诉使用者通向目的地的正确方向，“消息传播得就像空间跳跃一样快。”
　　亚当则试图安慰他。“别担心，卢西恩。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也许可以不去这个工厂，反而去其他地方，也能弄清楚这件事。”
　　“我怀疑这是布丽姬特从中作梗。瞧，我们一降落，信息就来了。”卢西恩带着嫌恶说，“但是不要试图动摇我——她禁止我们去，一定是里面有人搞鬼。我偏要去。”
　　“这不是真的，卢西恩。”亚当试图安慰他，但是后者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假惺惺的安慰。搞不好你会向她告密。”他郁闷地从餐桌边拿出菜单，一边说着气话，一边点了几个当地著名的菜肴。最后他想把菜单递给亚当，但是后者似乎不为所动。
　　“你不吃吗？”卢西恩问，尽量表现出一股轻蔑的神态，为了说明自己还在生气：如果他那么快妥协的话，会显得很没面子。但是当餐桌中间升起一个盘子时，他就没办法再装下去了：里面装满了丰盛的菜肴，从土豆泥到鲜牛排，还有一种奇异的透明果冻状食物。他先试了后者，发现每咬一口，味道都不一样。
　　“我不饿。”
　　“真奇怪，现在可是正午。”卢西恩感觉某一种轻盈如羽毛的东西开始充斥在他的肺部。于是他嘟囔着，缓下脸色，开始切牛排。
　　“我早餐吃的晚。”亚当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非常迅速，甚至不能让人确定那是一个微笑。
　　“好吧。”卢西恩翻了一个白眼。他刚刚吃完土豆泥，手指油乎乎的。他笨拙地在电子账单上面按下了“付账”键，留下一片油渍。亚当皱起了眉头，卢西恩以为他要对自己开始冗长的说教。
　　但是亚当没有。“你的六点钟方向，黑衣男子，他手里拿的是去机器工厂的票。”
　　“什么？”卢西恩嘴里塞满了土豆泥和牛排的混合物。他转过身，单手擦掉嘴角的食物，满不在乎地发出吃吃的笑声，“你在逗我开心，亚当。那个人离我们至少5米远，根本看不清他拿着什么东西。”
　　“我是一个特工，卢西恩。我的视力非常好。”
　　卢西恩正要反驳，亚当却已经开始了行动。他默默地起身，以极其利落的手法解开了白色袍子，露出一身灰色的制服，上面有一条金黄色的流苏——警察的服装。卢西恩挑起眉毛，做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哇哦。”，看着亚当向目标走了过去。那套制服绝对是安全局的标配。
　　“很抱歉，先生，”亚当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当地警察的姿态与语调，“入境处忘记告诉您，机器工厂目前拒绝访问。请把您的票交还给我，我会将您的访问时间向后调几个小时。五分钟后，您可以在旅游中心重新拿回这张票。”
　　那个男子似乎愣了愣，随即问道：“这个通知的识别码是哪一条？”很显然，他要确认这是不是真的。也不完全是蠢材嘛，卢西恩挑剔地想，同时努力回忆起柜台机器说的识别码。然而他只能记住前6位数。真糟糕！亚当一定答不上来。
　　“3A573-89035679I8，先生。”出乎卢西恩意料之外，亚当的反应极其迅速，话语流畅而准确，这让他不得不在心里暗暗敬佩亚当惊人的记忆力。
　　于是，拿着那一张骗来的票据，三十分钟后，他们就站在机器工厂里了。卢西恩忍不住想要询问关于记忆力的事情。
　　“你的记忆力太惊人了，”他说，“就像一台电脑一样。”
　　“我是特工，先生，”亚当告诉他，“成为特工的第一件事就是锻炼你的记忆力。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浪漫喜剧片，《记忆缉凶》？”
　　“啊！我很喜欢里面的男主角，杰克·布朗（Jack Brown）。他能在一分钟内记住一页纸的所有电话号码。”
　　“那是真的。旧时代里也许这不可能，但是在新时代我们已经开发出了足够快的记忆速度。不然你也可以试试。我给你13个单词，你可以记住其中的10个，这是宇宙标准平均值；而在过去，同样的测试，而平均值是6-7个。”
　　“哇哦。也就是说，我们的记忆力都提高了？”
　　“正是如此。”亚当回答，他们早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闪进了回廊拐角，此刻两人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几米开外走廊尽头，在那里有一扇铁门，上面用暗绿色的荧光漆写着：资料室。（密码每周更换一次，如果忘记，请拨打901-437-2267）。一个员工走了过去，他先是输入了指纹，后来又开始键入密码。
　　“8A28EMILY……什么来着？”
　　“8A28EWILYjsk*，”亚当纠正他。卢西恩吐了吐舌头，他只记住了9个，其中一个还是错的。看来他得在记忆力上加把劲儿，不能再拉低平均值了。
　　亚当在他旁边掏出了一张类似聚丙乙烯的纸。它柔软而富有弹性，就像一层边缘泛着白色的空气。“这是什么？”卢西恩好奇地问，伸手想要碰，但是亚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开了手。“别碰，”他警告卢西恩，“这是指纹采集器。我可不想弄混你们的指纹。”
　　“搞什么……”卢西恩正想抱怨，先前因为布丽姬特搞鬼，而不能进入工厂的怨气又回到肚子里了，灼烧着他的肠胃，和刚咽下去的食物。亚当却冲了出去，顺手给自己扣上一顶鸭舌帽，神色匆匆地与那个员工擦肩而过。
　　“抱歉，”他说，“我迷路了——”
　　那个员工瞪他一眼，不情愿地指了指左边，接着关上了门。
　　全程只有卢西恩这个方位能看到真正的玄机。在亚当与那个员工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一团纸舒展开来，在那个员工刚刚输完指纹而放下的那只手上点了一下，就像蜻蜓点水一样。亚当朝他展示那张纸，在上面有五个清晰的、半透明白色的指印，就像漂浮在空气中一样。
　　“感觉就像空气拂过你的指尖，”他小心翼翼折起含有指纹印的纸张，只露出大拇指的印子，“却在按压之后完全固化，记录你手指的细微凹凸。我们只需要把它按在扫描器上，就可以了。”
　　他们又等了令人煎熬的十五分钟，直到那个员工走出来，才闯了进去，确定里面没有人之后再把门反锁。这里储存所有出产机器人的信息，所以卢西恩所期待的是一个超级电脑，必须要输入指定资料号码才能找到想要的信息。为此他还专门带了一个解码器，此刻正顶着他的大腿肌肉，似乎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但是当他们迈入第一步的时候，就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资料库不是电子的。它是纸质的。
　　卢西恩发出了一声哀嚎。诚然这很聪明，杜绝了一切被外界黑进电脑，偷取资料的行径，但是对他们只能是毁灭性的打击。卢西恩绝望地扫过成排的文件，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规规矩矩地排列在铁柜子里。铁柜子外只贴着从A-Z的字母，显然是一种分类的代号，可惜卢西恩根本无法得知这是什么意思。显然方法只有一个：一个一个地找，直到出现一个符合他们标准的残次品机器人。
　　五个小时之后，他们大汗淋漓，而没有一点进展。首先，他们发现资料是按照时间排放的，这意味着残次品的记录是分散的，很没有规律，解决方法有且只有一个个地排除，而这会耗费大量时间；第二，可以说这家公司很完美，残次品并不多，卢西恩在这么多时间里只找到三份，所以搜索工作大部分花的时间可谓是毫无意义；第三，在这极少的残次品中，都没有涉及三大定律的故障，他所见到最严重的故障描述仅仅是“不愿工作，宁愿跳舞”这钟千奇百怪的症状，让人啼笑皆非。
　　更糟的还在后头。在他们近乎绝望的时候，命运当头一棒。随着“咔哒。”一声，门突然开了。两个员工的身影映射在地板上，朝着他们方向走来。卢西恩几乎要跳起来，好在亚当及时按住了他的手腕，否则他们就彻底暴露了。在造成更多的可怕后果之前，亚当把后者拽进一个柜子底盘与地面的空隙里，在那里，他们只能透过微光查看外界的变化。
　　卢西恩紧张得心砰砰跳。有一团火沿着他的血管窜来窜去，带着一股奇异的酸辣感觉。他几乎静不下来，手心拼命地出汗，而当一双脚停在他们面前时，他几乎要尖叫出声——
　　——幸亏亚当的手捂在了他嘴上。
　　那只脚移开了，他们所在的缝隙开始亮堂起来。柜子的底盘上有许多圆形的孔，透过那些孔，卢西恩依稀看见了一些单词。
　　“症状：物理性质的人身攻击。”
　　这回让他安静下来可是绝不可能的了。卢西恩激动而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抽出那一份文件。可是他的手打到了铁板，发出了“哐当”的声响，在寂静的资料储存室简直就像惊雷。那两双脚几乎马上是飞奔起来，掠过一排排柜子，最终准确定位到了他们的地点。
　　卢西恩屏住呼吸。他的手火辣辣的痛，却完全感受不到。他此刻只觉得心似乎堵在嗓子眼，一跳一跳的，每一次就像沉闷的重锤，打在他意识的鼓面上。他的计划，该死，要失败了——
　　在他的视线之内，他模糊地见到其中一双鞋子突然离开了地面，在空气里扑腾了几下，接着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3D影像，不再动弹了。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发出了尖叫，却在说了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和前者一起，被一双干净的手轻柔地放倒在地上，两人都眼睛紧闭。
　　卢西恩想要提醒亚当，他们的救星来了。但是他的胳膊在空气里摸索几遍之后，却愕然意识到亚当已经不见了。那只放倒两个员工的手伸进缝隙里，连带着还有一个温和的声音：“你可以出来了，卢西恩。”
　　卢西恩狼狈地钻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他看到了两句昏迷不醒的人类躯体，不禁背部一阵发寒。“你杀了他们吗？”他战战兢兢地问，眨着眼睛。
　　“我只是让他们陷入昏迷，放心，卢西恩，”亚当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恐惧，语气柔和下来，“醒来之后没有任何后遗症。”与此同时，他抽出卢西恩想要的那一份文件，交到他手里。“机器人A-901.症状：发生在第一定律的故障……”后者扫过粗略而不耐烦地这一页，直到一个地点映入眼帘：“地下室，809号治疗室——”
　　“——走。我们去找它。还有，别忘了带上档案，亚当。”

　　他们顺利混入人群，从升降梯那里一个个地下去。熟悉的白噪音在空气里回荡着，蓝色荧光标码从一条模糊的线逐渐变得清晰，然后是一行硕大的字：地下室。
　　他们被吸进参观平台，企图故技重施。但是，早在他们站稳之前，就被一只手抓住了。
　　卢西恩承认他有点想尖叫，但是那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嘘。”一个声音说，熟悉得可怕；卢西恩扭过脑袋——
　　——“昆西！”他不禁轻声叫道，“你是——”
　　“我是来接应你们的。记得吗？我下了飞机，先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女儿……”
　　“打住，”卢西恩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因为昆西一旦开始讲他的女儿就停不下来，“我不需要知道你是怎么到来的。我们唯一需要的就是找到——A80几来着？”他转过头问亚当。
　　“就是809，没有A。”亚当平静地回答，“809治疗室。你有办法把我们弄到那里去吗？”
　　“你们要去干什么？”昆西狐疑地问。
　　“上帝！”卢西恩不耐烦地回应，“你们这些政客就是这样：整天都在吵吵嚷嚷，想知道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昆西似乎被冒犯了。他伸手抓了抓位于下巴的浓密络腮胡子，棕褐色的眼珠几乎要喷出火来。“我只是想帮忙。”他气呼呼地说，从衣袋里摸出嗅盐，狠狠吸了几口，仿佛这样就能减轻愤慨一般。
　　“两位先生，我劝你们还是冷静下来吧，你看，很明显，任务更重要。”亚当摊平双手，企图缓和他们之间的气氛，“这么做只能耽误我们的时间。”
　　“我只是想弄清楚情况，以便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把你们带到809治疗室。但是，这位书呆子先生，却认为这是政客的劣根性。”昆西不肯就此放手，在这一点上他挺像布丽姬特的，总是要把对手打趴在地为止。
　　“我才不是书呆子，你这个利欲熏心的蠢材！”卢西恩也被惹火了，在他们这个年代，“书呆子”从褒义词变成了最恶毒的骂人话，意思也从“爱好读书的人”扭曲成“怀古不前的迂腐人士”。
　　他们的争吵引起了三两个政客的注意，卢西恩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戳了一下。他的胸膛依然在一起一伏，失去理智的火气几乎烧焦了所有清醒的神智。“走着瞧，”卢西恩低声说，危险地眯起眼睛，“我就知道你和布丽姬特串通一气。”
　　可惜他们连“走着瞧”的可能性也没有了。一个灰色制服的警卫走来，想拉开他们。但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卢西恩的脸庞时，他发出了一声咆哮。
　　“就是他，”警卫大叫起来，与此同时伸手去够皮带里的电击棍，“这个人袭击了我们的两个员工！”
　　在卢西恩能缓过神来之前，他和亚当已经被急匆匆赶过来的、两个穿着灰色制服、有亮黄色流苏的警员反手扣在地上了。他感觉手腕一阵冰凉，同时酥麻感顺着小臂向上爬。电磁场手铐，卢西恩判断，而不像旧时的手铐，新式手铐无法挣脱。
　　“把他们带到审讯室，警卫。还有，梅内劳斯先生，你也要跟我们走一趟。”那个发现他的警员说，伸手钳制住昆西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