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夜上海》离陌沫

21、是否还有明天

　　我坐在病房外走廊边的长椅上，头靠在冰冷的墙上。这个寒冷的瓷砖温度让我的头痛得以缓解。这一层好像都是神经外科的病人，整层楼都安安静静的，偶尔隐隐从某间病房里传出哭声，仔细听总觉得毛骨悚然。
　　刚才方雨婷抱着我哭累之后迷迷糊糊地躺下了。她的身边有家人在，加上病房里的空气让我实在难受，于是便一个人先走出来了。

　　大一的时候有部台湾偶像剧很红，喜欢看偶像剧的方雨婷一有空就拉着大家一起看。距离的男主角得了脑瘤，女主为了让男主接受更好的治疗而下狠心离开。六年后，痊愈的男主角与躲在乡下生活的女主角重逢，却因为手术后遗症而忘记了女主。
　　我记得男主角的名字叫做任光晞，而女主角的名字则是梁慕橙。
　　连我自己都不解的是，非常喜欢写狗血小说的我其实比梁雪琛更不喜欢看偶像剧。和方雨婷一起看剧的时候我经常走神，只记得她真的超级喜欢那部剧，以至于某段时间张口闭口就是男女主角怎么怎么样，甚至想转专业到未来能和男主角从事一样的律师工作的法学系去。
　　还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男主角恢复记忆后质问女主角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做了自以为对他好的选择，却不在乎他手术之后那六年失去了记忆会不会快乐。
　　女主角是这么回答男主角的：“可是你活下来了不是吗？”

　　就算失去记忆，就算过得不开心，只要活着，便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如果可以，我宁可方雨婷忘记了我们，忘记在T大与我们共度的所有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情，哪怕从此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只要知道她还在地球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这样就很好了。

　　方雪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坐下，强打精神对我笑道：“安安，谢谢你今天能过来。”
　　她是方雨婷的双生姐妹，有着一模一样的脸，连发型穿着都很相似。但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能很轻易地区分这两个人，方雪婷并不像方雨婷那样纯粹，我能轻易感受到她对陌生人的客气和疏远，她沉重稳重，不像方雨婷那样那么容易把自己的内心表现在脸上。
　　方雪婷是医学院的学生，据说医生都要修炼一颗坚强地内心去面对病人们的悲欢离合，不知道仍在象牙塔内的她是否在面对自己最亲的家人的时候也已经学会了坚强。

　　我直接问出了我此时最想知道的问题：“雪婷，雨婷的病能治好吗？”
　　方雪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大脑是人体最复杂的器官，不管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脑瘤，都比其他肿瘤治疗风险更高。你知道胶质母细胞瘤是什么吗？”
　　她像我一样把头靠在贴满了白色瓷砖的墙上，眼泪从紧闭的双目里慢慢流下，颤抖地继续说道：“恶性肿瘤会在短期内扩散、转移，胶质母细胞瘤是最坏的恶性肿瘤之一，雨婷已经确诊为胶质母细胞瘤中期，我们能做的只能尽可能延长她的生命了……”
　　在来的路上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但当真的从方雪婷的嘴里确认这个事实，还是全身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幸好现在坐在长椅上，否则我一定会瘫倒在地的。

　　“那……可以她还可以活多久？”
　　“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一年，或者乐观一点两年、三年，或者有奇迹出现，她可以长命百岁，但也有可能……”方雪婷睁开眼转过头，带着浓浓的哭腔道：“有可能第一次手术就熬不过去……”
　　“我真的太没用了，明明是个医学生，却对家人的变化那么迟钝。雨婷是那么开朗的人，什么都想得通，怎么会为了一段破感情变得那样偏激呢。从她第一次崩溃的时候我就该发现问题的。”
　　方雪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起这段时间方雨婷的经历。
　　脑瘤早期会悄悄影响大脑神经，于是让方雨婷表现出臆想症和抑郁症症状。方家人将一切责任归到韩祎身上后将方雨婷带回了家，在进行抑郁症常规脑CT扫描之后，却意外地发现了脑部有阴影。这一切将人打得措手不及，一周前方雨婷除了精神状态进一步变糟糕之外，开始出现呕吐、发烧等异常症状，方家人不得不为方雨婷办理了住院手续。昨天主治医生突然将她转到神经外科的病房，今天上午给了确诊信息。
　　“哪怕再早一个月发现，情况也会比现在好很多，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雨婷，放暑假的时候如果我再细心一些就好了……”方雪婷用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安安！”
　　一阵慌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当梁雪琛和韩祎站在我面前时，我终于也忍不住抱住她们寻求依靠了。
　　“雨婷现在怎么样了？啊？安安，你快说雨婷现在怎么样了？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你知道我们有多着急吗？”梁雪琛把我拉开，双眼通红地看着我，她的双手颤抖得不像话。
　　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管是那个拗口的肿瘤名称，还是方雪婷告诉我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我都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雪婷，”韩祎蹲在方雪婷面前握住了她的手，“你可以告诉我，雨婷她怎么样了吗？”
　　方雪婷大概已经没力气推开之前被方家人认定是害方雨婷生病的罪魁祸首的韩祎了，反而也握紧了韩祎的手：“韩祎，雨婷不好，很不好……”
　　方雪婷又向梁雪琛和韩祎说了一遍方雨婷的情况，说到最后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四个人坐了一排，听完方雪婷的讲述之后空气一下子陷入沉寂。
　　梁雪琛突然自言自语道：“原来在雨婷心中，安安是最重要的，在最痛苦的时候，她只想见到安安一个人。”
　　“不是这样的。”方雪婷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雪琛，你不要多想，雨婷本来也想告诉你的，可是她说你今天下午一般要去当家教，多一个人过来除了让你浪费钱之外也无济于事啊。”
　　梁雪琛的表情变得尴尬，方雪婷又补充道：“总之，你不要多想了，雨婷真的很关心你。”

　　病房门打开，只见方爸爸扶着方妈妈走了出来，二人将房门轻轻带上。
　　我们都站了起来，方家父母看到了韩祎和梁雪琛的瞬间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很快恢复正常，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也来了……”
　　他们在我们刚刚坐着的长椅上坐下，方雨婷的妈妈虽然已经没在流泪了，但是双眼已经肿的不像话，呆呆地盯着地面。
　　事到如今，这一对可怜的父母已经无力去追究到底是韩祎、还是脑肿瘤才是害了他们心爱的女儿生病的“凶手”了。
　　“妈，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雨婷的病需要马上开刀，她的体温已经控制不住了。”方雪婷挨着方妈妈坐下，“爸，你劝劝妈，让雨婷动手术吧。”
　　“医生说手术有百分之五十的风险，雪婷啊，你是学医的，妈问你，如果雨婷上了手术台就回不了了，我们该怎么办呢？”女儿生病，做母亲的考虑的东西一定比所有人都多，方妈妈转头盯着方雪婷一遍遍问道：“雪婷，你告诉我，如果雨婷回不了了，怎么办，啊？”
　　方雪婷低下了头，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家人都不知所措。

　　作为朋友的我们尚且如此伤心，作为家人的他们该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呢？

　　“阿姨，我家里有人认识一个美国的神经外科权威教授。”韩祎突然插进了方家人的对话中，“他临床经验丰富，真的非常厉害。阿姨，让我为雨婷做些什么，好不好？”
　　如果是普通的大学生说出这样的话，难免会让人觉得夸下海口了。但是我们都知道韩祎的家境非常人可比，她说的权威一定就是他们家里人都觉得的权威，那么就是比正常人能找到的专家更厉害的人。
　　“韩祎，如果你能帮帮雨婷……”方妈妈站起来，紧紧抓住韩祎的双手，“只要雨婷能好起来，让阿姨做什么都可以，就算要用我的命换雨婷的命，我也愿意……”

　　因为方雨婷打了针，直到我们回上海前，她都没有再醒过来。
　　医生说大概今天她都不会醒过来了。我们在这里再多呆一会儿也再没有什么意义，于是我们向陷入了沉睡中的方雨婷告别之后就坐高铁返回了上海。

　　我的手机早就在韩祎和梁雪琛到达医院前就没了电，不过有她们两个在身边，比起来时的寂寞好了许多，才刚坐下，我再也撑不住靠在梁雪琛的肩上闭上了双眼。
　　此时我的头仿佛有千斤重，脚下变得轻飘飘的。
　　“安安，你还好吗？”
　　“雪琛，让她睡吧，明明自己还病着，折腾这大半天能撑住她也是厉害的。“恍惚间我感到有人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她们的味道让我觉得安心。
　　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这句：“我怎么觉得她现在的体温比早上高了很多，唉，得快点回到上海才行……”

　　她们的气息依然很近，声音却早已飘到了光年以外。
　　我终于放任自己陷入了近乎昏迷的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