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夫》沈家大院

2、第二章

　　我从小路缓缓踱至住处，月明星稀，只能依稀分辨出桃花婀娜窈窕的身姿。
　　好歹也是大内总管，我的住所并不与别的丫鬟、公公们一处，而是另选了一个离圣上寝宫较近的地方，以便随时伺候着。
　　此时，暖黄色的光照在房间的窗户上，勾勒出一个壮实的人影。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推开了门。
　　里面的人扑了上来，一双大手紧紧地匝住我的肩，急切地问我：“圣上睡了吗？”
　　我一根一根地扒开他的手，慢悠悠地倒了杯茶，轻抿了两口，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在我身后小尾巴似的转来转去的模样。
　　“到底睡没睡啊……”
　　我放下了茶：“典蹴，你夜闯皇宫，好大的本事！”
　　“我……我……哎呀！我就是想来看看圣上，他没睡，我是不放心的。”说罢，他又眼巴巴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圣上现在定是休息了罢……”
　　我摇了摇头，圣上什么都好，就是太不在乎身子了。遇到志趣相投的人，秉烛详谈一整夜也是有的。
　　典蹴的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是因为那个李贡？这么晚仍不离开，难道是圣上留他同下榻了？”只见他双目赤红，转身就要奔向寝宫找李贡理论。
　　我立即拽住了他：“你这是要干什么？真反了不成！”
　　他暴躁地甩开我的手，自顾自地要出去。
　　“典蹴！别以为你是圣上眼前的红人，圣上就可以由着你胡来！你此番若是坏了圣上的好事，轻则逐出京城，重则被杖毙！”
　　我看他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心知这莽夫已经心生动摇，便放缓了语气，婉言劝道：“典蹴，圣上已经够疲累了，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他终于转过身来，嗫嚅道：“但是……我都不曾与他同榻过……”
　　“你不会是爱慕圣上吧？”我不禁脱口而出。
　　本来说这话时也没思量太多，可说完越想越是那么回事：有三品侍郎不当，却偏偏跑来当禁卫军总管；平时脸皮厚得不行，偏偏在圣上面前总是能轻易地涨得通红；一看到圣上与别的大臣要好，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圣上夸他一句，便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没有……福公公真是爱说笑。”他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
　　我抱着胸，上下扫视，一副狐疑的模样。
　　他初始还辩解两句，最后索性不说了，变成了长长久久的沉默。就在我等得不耐烦要赶人时，他突然说话了：“是，我是爱慕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认真得有些许不像他了。
　　一如初见时他朝圣上道“肝脑涂地、牛马为偿”的模样。

　　那时还未立太子，圣上被先皇发派到墉州勘察水灾。
　　路过陈留时，典蹴衣着褴褛，头发披散，拦路冲了出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官爷救我！”
　　随后一小厮状的仆从赶来，拿着长鞭不由分说地抽打。
　　我赶忙上前掀开帘子，呵道：“前方何事？怎的如此喧嚣！”
　　那仆人道：“这是陈留知府的家事，外人不得插手！”眉宇间一股不可一世的傲气。
　　“小小知府霸道如此，成何体统！”圣上在我的搀扶下下了车，缓缓踱到典蹴面前，抬起了他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眼底清明，面相坚毅，倒也是个人物。”随即放开了他，淡淡地道“有什么冤情，不妨在此地说上一说。”
　　典蹴连连磕头：“我父母早丧，与阿姊相依为命，游学归家想好好报答她的恩情，却发现阿姊因被县令玷污了身子，早早地自杀了。我自是气不过，提刀便杀了那杂碎，谁知那杂碎碰巧是县令之子。现在他要捉拿我归案，请大人明鉴！”
　　圣上凌厉地看了冷汗冷汗涔涔的仆从一眼：“真有此事？”
　　仆从张了张嘴，似要辩解什么，圣上一挥袖：“罢，到底这厮也杀了人，此事我也不多加追究了，这人我也带走了。”

　　说起来典蹴的字还是圣上亲自赐的，唤作子禺。
　　子禺。子，有“你”的意思；禺，有“猴子”的意思。合起来便是“你个猴子”。分明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可这呆瓜真以为圣上是认真赐名的，居然傻呵呵地憨笑着：“子禺，子禺，这名字可真好听，我一定好好记得。”
　　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他绝尘而去。
　　世事真是无常。
　　谁也没有料到某一天那莽汉会摇身一变，成为万众瞩目的武状元；
　　谁也没有料到某一天他能真的兑现当初的诺言，效犬马之劳。

　　“福公公，夜深了，我回了。”典蹴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回忆。
　　我拦住了他，想要再说点什么，或是告诉他“帝王无情，这番爱慕注定是无果的”或是叮嘱他“入情太深，小心万劫不复啊”，可是最终，我张了张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回去路上小心，别让人抓到了你私闯皇宫的把柄。”
　　他“嗯”了一声，然后匆匆离开了。我开了窗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隐匿于深夜，成为黑暗的一抹剪影。
　　我抬头瞧了瞧天上的星星，北斗七星闪闪发光，仿佛一件璀璨的银饰戴在黑夜的长发上，相得益彰；又好似误入黄沙的一颗颗珠宝，即使蒙尘，也无法遮掩自己的光芒。
　　其实刚刚我也是有意不劝的——
　　圣上太苦了，太孤独了，一直以来都是他一个人。我刚刚就想，如果是典蹴，那他一定不会让圣上再这么难过。
　　我自二十岁便跟随圣上，今已而立，看着他从默默无闻不受先皇重视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心中是更偏袒他的。
　　乌云遮住了月光，眼前的小路变得晦暗不明，不知会通向何方，风儿有些瑟瑟地吹着。
　　起风了，我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