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外记》monique

55、第 55 章

　　呆坐于案前,紧握着紫薇的发花,沙场上那双精敏的眸子竟也有如此犹疑的一刻. 他不知该如何去见她,亦不知见了她又该如何开口? 望着手上的珐琅珠花,德兰的眼神顿时温柔起来,他记得她配戴它时的娇甜,也记得她发梢弥漫而来的清淡芬芳. 陷于过往回忆当中,德兰的笑容显得凄凉而无奈.

　　倘若确如永琪所言,她真的.... 真的....
　　他的面容瞬间紧绷了起来: 为何不放手一搏?
　　一直想放手一搏的不是?
　　嘴角勃发地微微上扬,仿佛重现征伐前的决绝,德兰眼中突然击射出锐气与斗志,谁说这不像场我存你亡的决战?

　　手里的珠花是他信念的支持,他用指垫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起来,专注中带着戒慎的轻柔,只怕一不小心便抹去了虚幻蜃景. 突然记起那方只用来拂抆朝珠与顶戴宝玉的细丝绒,德兰起身走向门边的紫檀木柜,才拉开最上层的小抽屉,赫然便见一缕刺心的血红.

　　凝凝....
　　突来的揪心让他的决绝几乎就此溃散.
　　"别忘了还有个断肠人在天涯...." 明瑞曾经这么提醒他.

　　两下轻缓的叩门声同时传来.
　　"佳珲?"
　　慌乱地阖上抽屉,德兰应声答道: "是,来了!"
　　匆忙开了门,他只能低头隐藏起还来不及退去的仓皇. 兆惠福晋一眼了然,带着温煦的笑容,伸手便挽住德兰走入房内.

　　德兰为福晋斟了茶: "额娘,请用茶."
　　泪珠似的流苏孤伶伶地残喘于抽屉隙缝间,引起福晋的注意. 缓缓坐下,她酷似德兰的眉眼与嘴角,笑起来同样地教人心暖意定: "坐吧,佳珲,有什么好慌张的呢?"
　　下意识摸了摸才收入腰带里的珠花,也不多做辩解,只是跟着淡淡一哂,德兰便恭谨地落了坐.
　　福晋托起茶盅,开盖望了眼淡琉璃色的茶汤,并不急着品味,却是优雅一笑,抬眼问道: "昨儿个夜里才回来,今天一早便进宫啦?"
　　"是,孩儿进宫拜访了五阿哥,担心明儿个没机会亲口向他道贺."
　　"五阿哥都好么? 恐怕是忙坏了?" 福晋这才饮了一口茶.
　　"也忙得差不多了." 德兰的口气有些感慨: "他与还珠格格苦了那么久,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老三说景阳宫还特意遣人将喜帖送去喀什噶尔?" 福晋与兆惠年前便入京,对于此事并无多悉.
　　目光闪动了一下,德兰轻轻一笑: "那是福尔康寄来的."
　　"哦?" 福晋放下茶盅,沉吟了会儿: "听说同日出阁的另一位格格下嫁到福伦大人家?"
　　"是的...." 令他心痛的事,总是被迫躲也躲不开.
　　见德兰笑得生硬,福晋以为话题挑起了他那件撤婚的心头旧事: "我倒也不羡慕别人,眼前,札兰泰已获皇上青睐成为准六额驸,佳珲也将有个俏媳妇儿了不是?"
　　生硬的笑容勉强还在,他的眼神却更加黯淡.

　　德兰失落的表情让福晋忆起两个月前,傲云与他似乎在乌里雅苏台闹了一场别扭,她语重心长地说道: "佳珲,你要善待傲云格格,像善待你自己.... 不,要更甚于你自己...."
　　再也挂不住矫饰的笑容,那张俊逸的脸已然完全纠结,想到傲云,竟也会引来一阵心慌,他真的不愿伤害她.
　　"怎么啦?" 福晋端详起德兰: "打你今儿个自外头回来,面色就很不好."
　　紧抿着嘴,深锁着眉,郁闷的胸口沉重到仿佛心跳已经停止.

　　"可以对额娘说说为什么吗?" 突然想起去年春末,德兰匆匆返戍的景况,福晋的口气极为不舍.
　　苍白的俊颜下压抑着只想疯狂吶喊的灵魂,他的声音因极度克制而颤抖了起来: "额娘,您幸福么?"
　　福晋一怔,轻缓笑问: "额娘看来不幸福么?"
　　德兰急忙摇头: "当然不是! 额娘是我所见与这皇宫有关的女眷当中,最幸福的一人...."
　　"不然呢?" 福晋的笑容里确有幸福的甜意.
　　沉默了许久,德兰迟疑答道: "孩儿只是想再次确认...."
　　"确认什么?" 福晋露出好奇的表情.
　　他严肃而认真地看着母亲: "这安排来的婚姻,真的让您感到幸福么? 在额娘心底深处,真的不曾遗憾,从未为自己的爱情争取过主导的权利?"
　　福晋淡淡一笑: "婚姻的幸福与否,并非来自于婚姻的形式,而是来自双方的情义. 你阿玛是我最爱的男人,能成为他的妻子,我感到很幸福!"

　　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 "额娘之前.... 不曾心仪过别的男子么?"
　　先是惊讶地瞅着德兰,一会儿福晋笑得更加慈蔼: "接获指婚帖时,我的年纪还小,当然也有青梅竹马的玩伴,当时对于爱情懵懵懂懂,怎会明白这许多. 你阿玛生性笃直,沉默又不爱笑,老实说,初见他那日,晚上我就躲进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因为.... 他幷没有姑娘家所期待梦中情人的柔情与外貌." 见德兰似有千思万虑焦扰于心,福晋放缓语调,定定说道: "虽然如此,我依旧认定他即是缘系此生的良人,半年后,便嫁入了吴雅家成为兆惠福晋."

　　"额娘从不曾想要反抗过?" 德兰脱口急问.
　　一听此话,福晋便明白心思细腻的德兰因何烦虑: "额娘从小骄纵无忌,确实也曾为此大吵大闹过几天...." 她突然站起身,望着德兰忧悒的面容,切切说道: "我很庆幸自己幷未因任性而造成终生的遗憾. 若是错过你阿玛.... 额娘的一生不可能如此幸福."

　　德兰怔楞着,只见福晋缓步走去拉开了檀木柜的小抽屉,箝掐于屉缝口的串串流苏,瞬间获得了释放. 她认得它,雪地里耀眼的一抹鲜红,是恶寒中最温柔的惊艳. 小女儿的情怀她怎会不明白,怎会不怜惜? 福晋将傲云的丝巾,细细折好,望着德兰,口气愈加谆许: "佳珲,不是只有争取来的幸福才叫幸福...." 她将轻柔到几乎不觉重量的丝巾置于德兰掌心,再紧紧地握住他: "有时幸福早已握在手里,我们却无知而残忍地将它抛掷于炉火当中.... 孩子,千万别等到幸福成了灰烬才来痛心疾首,额娘看过太多这样的悲剧."
　　德兰脸色骇然,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握着德兰的手,福晋轻拍了两下: "佳珲,傲云格格天真而单纯,像极了当年的额娘,她的世界从未沾惹上任何人事的丑恶. 额娘看得出她爱你至深,你是她的天,是她的地,为了你她会愿意牺牲一切,包括她自己. 可是,要知道,她是草原上最娇艳的一朵玫瑰,失去了天地,她便只有枯萎凋零一途. 千万别负了人家! 傲云是个好姑娘,你要待她,如同阿玛待额娘那般温柔多情,恩深义重,知道么?"
　　德兰恍着神一语不发,金丝灼红揉进了掌心,只能凭添无边的愁怅与满腹的遗憾.

　　真的就要忘了她么?

　　才要离去,福晋却又回过身来,一语意切言深: "佳珲,你相信人定胜天么? 枝草点露,上天早已安排好了!"
　　上天早已安排好了? 这一切.... 果真早已安排好了? 事实摆在眼前,庸人如何胜得了天意?

　　夕幕忽至,城里的灯火点点追着亮起. 披上大氅疾疾踏出了兆惠府,德兰不是去会宾楼赴兄弟宴,而是行向那个令他初见心动再见伤痛,甚至连梦里也会念着盼着的琼楼玉宇.

　　华灯初上,漱芳斋里喧喧嚷嚷,为了隔日的婚礼,全部的人都忙翻了天. 幽幽身影来到大门前,沉重的步履在此刻欢闹的宫闱中显得格外不搭调. 靛青色大氅随风扬起,他的身影依旧英挺泰定,只是眉宇间锁上了浓重的心事. 叹只叹总逃不开对她的牵绊,如今.... 终该有所了却.
　　氅襬一撂,德兰举步迈入漱芳斋.

　　还在前庭,便看到小燕子捧着一大落杂物自偏厅走出,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德兰立刻冲上前一把接了住.
　　猛见德兰迎来,小燕子喜出望外: "兰将军,是你?"
　　晚一步进厅的奴才们赶来将德兰手上的织锦,绣盒儿和其他不明其详的喜礼一幷捧了去,频频歉道: "对不住您兰将军,怎好让您来做这些重役...."
　　德兰淡淡一笑,还来不及答话,小燕子便抢着抗议: "你们跑哪儿去了? 对不住兰将军做重役苦差,就对得住我啦? 亏本格格还是漱芳斋的主子,真正需要扛活时,竟吆喝不到半条虫."

　　小邓子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捧着一落红红绿绿,溜烟便不见人影. 只剩下老实的小卓子,托着一堆物品杵在那儿支支吾吾地不知解释着什么.
　　小燕子莫可奈何地催促着: "你当是练功吗? 那么重的东西还不赶紧放到后头去,真是的,也不怕闪到腰. 格格我还在漱芳斋你们都这么不经心了,要我去了景阳宫,谁还会管照你们这些?" 才收口没多久,又扯着嗓子喊道: "小卓子,小邓子! 你们等会儿马上给我出来,令妃娘娘要我带人手过去取些东西,别躲着偷懒!"
　　看着小燕子单纯憨直的举止,德兰笑得盈盈暖暖.

　　才想到一旁还有德兰,小燕子转过头来,腼腆傻笑: "兰将军,惹您笑话了!"
　　德兰微微一揖,不做多语儒雅依旧.
　　小燕子伸手撢平了袖子与襟下,眨着眼问道: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咱们好久没见了! 紫薇一直担心你不回来呢."
　　心头一揪,他仍笑道: "昨夜才到,让格格挂虑,德兰罪过了!"
　　小燕子手一挥,旋即提起嗓门长叹: "哎唷,最受不了兰将军这一套礼数,你能不能自在一点儿呀大将军!"
　　这话惹得德兰忍俊不已: "下官向来如此,还请格格见谅!"
　　"漱芳斋已经够亮啦! 咱们自己人,就别再亮来亮去了." 小燕子滴溜溜的大眼睇着德兰,朗朗笑说.

　　小卓子小邓子才回到正厅,小燕子便手指二人,大剌剌地嚷着: "你们俩跟我上延禧宫去,令妃娘娘直来催人啦!" 突然,她像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娘娘特别交代,要带个手艺灵巧的人去.... 彩霞呢? 彩霞!"
　　主子心浮气躁的唤叫,惊得彩霞跌跌撞撞地就冲出: "是,是,格格,出了什么事?" 一見德兰高大的身影挡在眼前又吓了一跳: "啊,兰将军来了!"
　　看她急慌慌的模样,小燕子调皮一笑: "没事没事,随我去令妃娘娘那儿吧! 明月呢?"
　　"在紫薇格格房里." 彩霞指着偏厅的方向.
　　小燕子点点头: "有人陪着紫薇就好,咱们走吧!"
　　彩霞连忙取来皇上特赐的猞猁斗篷,为小燕子披戴妥当.
　　"喔,对了...." 扣上帽儿,才准备踏出门,小燕子又回过头对德兰说道: "兰将军来是为了看紫薇吧? 她正在房里,您就直接进去吧! 过了偏厅再下去便是了. 有明月在那儿,我就不招呼您了"."
　　"格格您请." 德兰缓缓一揖,表面上平静如常,一颗心怦怦躁躁地竟然快要把持不住.

　　小燕子领着三个奴才哗然离去,漱芳斋里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搭在手弯处,凝视着偏厅深处,心底纠结着.
　　再下去便是了? 她就在那儿?
　　双脚不听使唤地越向里走去,他的心跳就越发地杂沓起来. 直到立定于敞开的房门外,便早已无法按捺住胸口阵阵不由自主的剧烈起伏了.

　　那是她么? 他为眼前的景象怔楞着,狂乱的心跳倏而抽止动弹不得.
　　真的是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