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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节 ...

  •   第二节

      这案真办起来并不麻烦。
      当晚他召了段光武,详细商议了,傍晚时分,回广思殿去,却得赵有报,皇后娘娘着人来给殿下送礼。
      却是日间看到的那五个宫女齐来,送了玉佩,白玉发簪,云锦衣,云锦被,谭家墨。
      里里外外都知道这位太子挑剔的东西不多,唯贴身衣物,被褥枕头,定要顶级的云锦,用墨,一定是谭家出。
      中宫时常也有赏赐,却从来没这么郑重地挑他心头好地送,更从来,没派过这么些宫女。
      宁轩心中失笑,也是,太子头一遭在宫内对几个女子驻足,中宫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个时候送如此“大礼”来,其实也算示好,至少这次,给足面子---再顺道塞几个人在这里?
      果然那头里最甜美的宫女开口,
      “娘娘说,不知衣服和不和身----让我们服侍殿下更衣。”
      宁轩打量着她们,抬起头,微笑,
      “更个衣,也用不了这许多人。”
      “娘娘说,殿下觉得哪几个服侍得满意,就让谁服侍。”
      五个姑娘都低着头。
      偏她------低得最低,端着锦盒的手都在抖,脸上都是紧张,仿佛在等着什么让人绝望的宣判。
      这样的神色,让周宁轩莫名的愤怒----作态么?果然聪明,可这聪明,却不是白日间所见的灵透智慧!
      他在那一瞬其实想打发她们都去---此番横竖也不会领东宫的情,明日案子就要雷厉风行地追下去,当然也就没理由要受这个礼----更不必让她借题发挥地顺便安眼线,这自作聪明的蠢女人。
      却也说不上为什么,心却被那女子的伪饰激怒。
      那样清的眼,却来装什么假,做什么态!是为当棋子还是为求荣华?原来还是个蠢的啊!
      那样的怒火,却幻成微笑,亲手接过她手里的盒子,手轻轻抚过她的脸,
      “叫什么?”
      “芳露。”
      “怎么---中宫不讲规矩么?”
      “奴婢---叫芳露。”
      “好,就芳露来服侍本宫,沐浴更衣!”
      那一瞬间,他居然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绝望的神色。
      他就那样地要了她。
      其实----或许只有沈洛川知道,那是他的第一次。
      于是沈洛川一直认定,他必然是真心---至少有部分真心地,喜欢芳露
      不止是第一次。
      还是唯一的孩子的娘。
      他一向极其小心,绝不想有可以为人谋害的子嗣。自己如此两难,哪儿能更增拖累。
      唯独,意外地得知她有了孩子,涌上心头的念头,居然不是曾经设想的---万一有,也不能留下,而是开始为她焦虑,终究是干脆送到心里最安全的沈府,陪着他的亲娘,直到云儿出生。
      但是,他其实并不喜欢她。
      那样的她,是对手送来的眼线,再没有了初见时候的明澈目光,再没有了那让人心里明亮的智慧,象所有宫人一样的低眉顺眼,小心谨慎,动辄请罪。
      这简直让他厌恶。
      那种-----莫名地,被欺骗的愤怒。
      或许,这次皇后聪明了一回?连那番话,都是故意设的,对着他胃口的局?
      他偏不给她名分,哪怕有了云儿。云儿是他的女儿,她这样,原本根本不配做他女儿的娘。
      只是…….一切在云儿突然失去之后,不同了。
      或者是突然的抱歉,或者只是那样深重的无力-----失去先生失去宁豫时候他对自己发誓---等大了,有了本事,决不能再让人伤了自己心爱的人。
      可是----连女儿,都保不住。
      周宁轩,真是自作聪明呵。
      凭什么对她恼怒呢?因为她是个眼线?---一个她自己其实无可选择的眼线?还是因为她想要太子女人的荣华?
      有哪一样有大罪过?----比,保不住自己与她的女儿还罪过?
      凭什么高高在上,又凭什么对她不满?
      在那样的绝望之中,她来了----莫名地,他居然需要她身上那种柔韧的力量,几乎是时刻不可缺少。这女人依然低眉顺眼,却在那种柔顺里,有着坚毅。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的体贴,习惯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但是他和她----除了如此,又还能如何?
      他甚至是胆怯的----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可以是那个依靠---只要他想。唯独对这个女子,他能照顾她爱护她的时候,没有过;之后,再没了照顾她的资格,反一直是被她照顾,依靠于她。
      就这样地,依靠着。
      依靠着。
      依靠到一饭一药,都是从她手上接过来喂到嘴里,方觉舒服踏实。
      周宁轩望着芳露,肋下刀割样的疼痛又起,越发剧烈,疼得他有些眼花,终是渗出汗,伸手向她,
      “再扶我一下……扶我躺下吧。你用药留了情面,可是我身子比你想的….更差。”
      她垂下眉眼,扶着他躺下,他望着她,
      “在你身上,我总是有许多想不懂的----或者是不愿去想。芳露,你怕是我见到最聪明的人了。可是,为什么呢?皇贵妃娘娘虽是你亲姐姐,却对你毫无恩情。为什么,要做她的棋子?”
      “芳露并没有特别聪明。能骗过了殿下----只是殿下太不能信,世上确有女子,不会因殿下的地位与风华,而神魂颠倒。殿下,你说,我为何自从被你要了,就再不是原来那初见的芳露,你说我是故意藏了自己,不给你----不是啊!是因为被太子殿下强要了的芳露,本就再也不是从前了。”
      “我那天多么希望殿下,是我从前想像的那样端方仁义的君子,多么希望殿下会将我们遣回,而后象我猜测地那样办那个案子。那只是一场虚惊,一场皇后娘娘自以为聪明的安排。那么芳露会一辈子感激殿下,仰慕殿下,期待殿下得国,让我大辰,终有个真正仁义的陛下!”
      “但是一切都破灭了。殿下毁了我心中想像的最仁慈温厚的君主,也毁了我的一生。”
      “再有三个月,我就可以放出宫了。在家乡有人等着娶我---那是自小把好吃的好玩的一切藏给我,有人欺负我拼死保护,见我喜欢念书,却是女孩子去不得学堂,他便每日给我讲书。他其实更想学武,但是为了能给我讲,日日拼命念。他考中乡试时候,对我说,全是因为我才能有这功名,要不他便也同其他孩子一样,顽皮胡闹去了。”
      “讲好了不管能不能中进士做官,等他考了那场之后,都娶我。家里也乐意------可是偏就……偏就,宫里来了人,莫名地说服了我的父母,给我安了其他名字,送去做宫女。我那时并不知自己的身世,什么姐姐什么皇贵妃,只是既然已经无法改变,我就重重承诺,不过是宫女,只要 ,不会被宫里主子看中,到时候,是会回去的。到时候只要他等着,我都还是他的妻。”
      “我在中宫,专检碰不到皇上的事物做。管是活多粗。好在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姿色,皇上似乎是向娘娘要过一次,娘娘吃醋,总算惊险过去。我一日日盼,一日日等,就要等到了,却那样晴天霹雳,几年怕的是皇上,谁知最后,居然是我从隐隐约约的听闻中,在脑子里勾勒出来,最贤能最温厚,断不会做强人所难事的太子。”
      “那一日,太子要了我---最初,我还存着万一希望。我想也许太子只是不方便驳了皇后,也许我苦苦哀求,坦言原委,太子定不会为难我。谁知道,原来太子并不是我想像的样子,那样轻慢的目光,时时刻刻在告诉我,我只是个玩物,一个皇后娘娘送来,太子玩过之后,又拿案子打了皇后的脸的,有趣的玩物。”
      “尤其是那日,案子办妥,判了姬青流放,太子回到宫来,特地笑着对我一点点说,那样的讽刺,那样的鄙视,就是让我明白,虽然太子要了我,但是什么也不算。皇后很蠢,而我---自然是更卑贱,更蠢。”
      “太子说我同从前不同了----怎会相同呢?从前的芳露,是当自己是个人,要维护自己的心,全了自己的情。芳露心里有爱,有期待。可被太子要了之后,芳露就只是个玩物。不是我不给,是已经给不出了。”
      “直到有了云儿----自有了云儿,我也出了东宫。同太妃一起,伺候太妃,也被太妃当女儿一样地呵护,那一点点一点点失去的,让我作为人的一切,仿佛都随着云儿在肚子里的长大,再回来了。”
      “太子对云儿是那样的爱----云儿的父亲,几乎让我爱上。是那么亲切那么慈爱,仿佛一切都要放到这小小孩子手里似的。纵然太子依然不把我当作什么,我却有一点喜欢太子了。”
      “可是……那么短呵。你知道她在我怀抱中,一点点冷去,我的绝望么?我早备了药,准备与我的女儿同去。可是我恨!是谁如此狠毒,不放过这么小的孩子!我们都知道是谁,我便要等最疼云儿的----他不是我的丈夫,却是云儿父亲,给他小小的女儿一个公道。”
      “但是没有。他依旧在宫中同杀他孩子的人,虚与委蛇,依旧淡雅地微笑。”
      “那时候,我最最最恨的,是你。”
      “若不是你,我何至于落至如此地步?若不是你,我的云儿何至于那么小就被毒害致死?”
      “我第一次对你用药,便是云儿去了不久。慢慢地,缓缓地,其实你落下了病根,不止是因为太过悲伤,那是我…..用了加重病情的药。”
      “可是,那么精明的你居然….一点都没有防备,你……你身子糟糕成那样,却居然没有怀疑。你那时候夜夜唤我,若我不在身边,便会惊醒,定要握着我手睡。有一日你喃喃道,芳露,找不见你,我怕…你也跟云儿一起去了。那一天,我偷偷在你睡着时候叫你宁轩,然后,象护着云儿一样搂着你睡。那时侯你就象个孩子。无助的孩子。我不能爱上一个害了我害了我女儿的人,却无法再憎恨一个孩子。我停了对你的用药,一点点努力在帮你把身子调理回来。我想也许这一生,我就这么过了,守着这个大孩子,我也并不太了解他。他有时候战无不胜,是最聪明的未来国君,有时候仁义温厚,能够爱民如子,可是有时候,冷血算计,阴冷暴戾……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有过一个女儿,又失去了共同的女儿。失去了女儿的太子,心空了一块,在我这里,就永远是个孩子。”
      “日子就那么一点点过去,我越来越知道了你的才华,你的抱负,你的本事。却很奇怪,始终不能让我象从不认识你时候那样仰视。你在我心里始终是无法保护自己身边人的软弱的孩子。”
      “你娶妻了。我想这对我而言----总会有这一天。但是-----那种,那种屈辱的感觉,再次回来。我终于知道,不同的人,不同的身份,哪怕你心里都没有爱,却可以尊重,维护,给她…….体面。至少在面上,她是个人。可,她的所有地位所有从你这里来的尊重,全是因为她中宫亲侄女的身世啊!中宫---害死我女儿的中宫!”
      “那一天,我其实想结束了自己。这人世太无奈,我再也坚持不下去。我拿了令牌,想出宫去,回去看看家乡地方,然后就离开。我却再遇到了他。-----我明白,这是皇贵妃的设计,几年前把他找到,把他安插在了杨将军军中,在料知我最绝望的时候再让我们遇见。。。可一切的设计,都无法设计出他对我我对他的感情。我知道,在这样下去,就成了皇贵妃的棋子,可是,如饮鸩酒止渴,那么多年里,我想的我要的我盼的,对我爱护对我疼惜把我当一个人,可以为了一丝我的消息一点救我出来的希望,放弃大好前程,甘做棋子……我知道是毒酒,也饮得心醉。”

      听了许久,宁轩此时缓缓抬起手,笑得古怪,
      “芳露,你是在对你的丈夫说------你,在外,偷情?”
      “殿下并非我的丈夫。殿下何时曾当我是妻?!”
      宁轩的手,缓缓抖着垂下,过了许久,点头,再点头,
      “芳露----真有趣,很多年前,你的无意中言语,让我混乱中豁然开朗,多年之后的今日,你----一个小女子,被我践踏了尊严之后,践踏了我的尊严。却终是让我这储君,明白一件必须明白的事-----”
      他一手撑着车壁挣扎起身,居然向她深深行礼,
      “大辰太子周宁轩,谢过林氏若兰,以这十年功夫,让我知道,谋国治国确有取舍权衡牺牲,于谋国者治国者,却丝毫不得对任何一人存轻慢心。”

      芳露愣怔,宁轩缓缓滑坐塌上,
      “他---在白山城中?”
      “是。”
      “确认我已病入膏肓,不过一年之命之后…皇贵妃会放你们远走高飞?”
      “……是”
      “你走吧。”
      周宁轩伏在榻上。
      “你…让我走?”
      “你该对我做的….都做了。我能用到你的,也用尽了。我辱了你利用了你,你也辱了我利用了我。到此为止,再有十里就是丰城。你现在再不走,便走不了了。皇贵妃当知道我能为,如我此时还未察觉,反而假了。如我怒而杀你,便也不是周宁轩了。今后,各凭天命---不,于你我而言,各凭自己罢。”
      芳露默默低头,
      “你是----早知道了?”
      “并不太早---简直比应该的,晚了太多。”宁轩苦笑,“怕是我对自己,太自信的缘故。从不知我的女人---哪怕我不爱她,她却可以….如此地不爱我。”
      “我明白。我其实也想到你在顺水推舟,通过我,让他们确认你病入膏肓,命不久长,在需要你为朝廷做事时放你如此军政大权,也就安了心,不再从背后插刀。你如今,腹背受敌,侯府也已不是绝对依靠。你这次如不放手一博,经此北疆之战,再建新功,收新羽翼,重划格局,确实也是不能为了。”
      “芳露---我们该算什么呢?你这么恨我,却还是帮了我。我其实几次想过,不要以身饲权,想放你走---几次。当时我确实不知还有你……心爱之人的事。我只想,放你走了,放我自己一条生路,不拼性命用北疆之战的契机-----但,放其他人来打这场仗,为大辰,我没一个能信任;而对我自己,其实不走此路,也无路可走。我生为太子,这太子如不能做皇上,横竖,也只有一个死。多谢你,芳露,本是一年命,却又从中放手,为我调理,怕是-----还有两年的光景罢。”

      芳露深深行下礼去,“我无法不恨周宁轩----却无法不认,太子殿下,确会是好君主。如若两年之后,殿下终究不治,芳露始终对大辰有罪。”
      周宁轩微微合眼,挥手,“走罢----谁又知两年后事。或者,若干年后,你当真可见我得国,我却确信你的眼光---我会是好君主。”
      芳露默默转身下车,有人牵过马来,她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却并非白山方向。
      直到她背影完全消失,周宁轩才闭上眼,躺回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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