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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冬椑 ...

  •   -冬椑-
      冬椑在布帛上勾完了最后一条线。她放下笔,将布帛拿了起来,用嘴往上面吹了吹气,然后对准透光的窗户,欣赏起自己的杰作。
      如果能将这东西交给大秦帝国,那她必定会得到重重的封赏。冬椑知道帝国从来不会吝啬于赏赐那些为家国安定做出贡献之人——那会是多少?一万两,二万两,还是十万两?
      她甚至能看到银子在地上堆成一座座小山丘的画面,不禁微微笑了。
      然而再多也没有用,毕竟这副画已经有它的主人了。不出意外的话,它的主人会拿起来细细研究一番,心中勾画出百千条沟壑,然后找上当今帝国的丞相,商量锣鼓进攻。
      而到时那又将是多少条命?几十条,几百条,还是上千条?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东西都比自己的命值钱多了。于是冬椑见那上面的墨迹干得差不多,才小心翼翼地将它叠了起来,揣进自己怀里。
      顶着幻术的冬椑此时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她收拾好行李,四处检查了一下,见并没有什么遗漏,于是带好斗笠,拿起剑,推开了门,破旧的木头发出“吱嘎”一响。
      从里屋走出来,屋主人的孙儿正在狭窄屋室里玩耍。小儿听见声响,抬起了头,见到冬椑背着行李,丢下手中的石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东叔叔,你要去哪里呀?”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睁大了眼睛,脏兮兮的小手在衣服上使劲摩擦,显得有些紧张。
      “叔叔去其他地方,以后便不再这里住了,”冬椑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段时间有劳你和奶奶,再会。”
      说完她拔腿要走,被小孩一把扯住上衣,她皱了皱眉,以为她又要无理取闹了。
      不想女孩只是用大眼睛看着她,沾上几道污渍的脸上竟有些恋恋不舍,“叔叔以后回来了,再来看我和奶奶。”
      冬椑心里泛起一道奇怪的情绪,不禁放柔了声音,“好。”
      她走出大门,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婆婆正端着篓子筛糠。冬椑取出准备好的散钱,结了这小半月的房赁,便又上路了。
      身份所限,她从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太久。保险起见,她也不住城中那些耳目混杂的客栈,只换着地方在不同村落的小客舍落脚,变换着各种面貌。
      起先在众多身份中,冬椑偏爱选了“剑客”这一个。其实她不太喜欢走到哪里揣一把剑——尤其是自己拿剑毫无用处。但起码,不用为自己离奇的生活起居找借口。
      不管用多少表象来掩盖,冬椑觉得自己从任何角度来说都从没脱离过阴阳家。虽然名义上,她已不再被那个地方需要。
      冬椑几乎要感谢阴阳家为自己培养出的好习惯:不多说话,不与人亲近,在与这些纯朴的村民打交道过程中,既无需害怕暴露什么,而每当一月过去该寻找新的住处之时,也不必有太多不舍。
      比如这一次,冬椑仅仅是觉得,自己又该启程了。
      而今天,她还有重要任务要完成。于是在她安置了自己后一个月的住处后,冬椑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阴阳家门口。
      施给自己的幻术让她看起来像弗霜,可事实上,上次那次事故,才是两人第一次打照面。以往交接财物,都是弗霜听星魂指令放在某个地方,冬椑才按时去取;而那次之后,星魂都懒得避讳,直接让两人自己约时间地点。
      自从被月神认出好找一通麻烦,冬椑急中生智解了困,月神就几乎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的伪装只为迷迷普通弟子的眼,让他们无法多长口舌。
      在整个阴阳家中,除了星魂,冬椑大概最怕月神。云中君、大司命之流,见了星魂的婢女也需礼让三分,她自然不怕;东皇太一离她太遥远,也轮不到她来怕;而月神,那种无悲无喜的冰凉感,却让她从心底里感到畏惧。
      有时她会掂量自己的恐惧,究竟对星魂多一点,还是对月神多一点?
      真要算起来,恐怕还是后者。
      冬椑有时觉得星魂并不可怕,难的只是猜透他的喜好与禁忌。虽然刚服侍星魂时犯了不少错,但冬椑聪明,有过一次错就绝不会犯第二次。想从中找出规律是相对容易的,原因是星魂高兴时会表现得很明显,而不高兴时,会表现得更明显。
      记得有一次——那发生在他刚成为护国法师的时候——星魂像所有得到新鲜东西的人一样,回寝殿叙述就职第一天的经过,简直可以算得上眉飞色舞。那时讲的人还小,听的人也还比较小。就因为年少无知,冬椑难得见星魂这么高兴,听得兴起,竟插了一句话——
      ——是什么话她不记得了,她惟一记得的是,星魂当时脸色骤变,好像她在他练功时无意打翻了水——或许比那更严重。他阴沉地垮着嘴角,袖子一甩,冷哼一声就走了。
      这件事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冬椑想,或许那个时刻已经永远地改变了自己,以一种相当不友善的方式。虽然她觉得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变的,但那回事实在太难受,以至于时至今日都还记忆犹新。
      也是从那一次,冬椑知道:星魂从来都有自己的判断。他不需要一个谏言者,只需要一个安静回答“是”或者“是吗”的倾听者。
      少言,冷静,机敏。冬椑自以为正是自己具备了以上素质,才能在八年时光中平安无虞地呆在星魂身边。
      而这,大概也是她和荆天明的本质区别。
      冬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让那个人有胆量一次又一次地顶撞星魂,让她目睹了星魂脸色阴晴变幻最最密集的那段时期。
      而这种行为所招致的惩罚,有时是身体上的,有时是精神上的。前者留下的伤疤或许十天半月能淡化,但后者留下的,恐怕就是一辈子的阴影。真是作死!每见荆天明被自己的固执折腾得痛苦不已,冬椑就暗中大骂。
      可偏偏这样,星魂好像也没完全在这个人身上撒完气,憋着一口恶气不知从何发泄。而这种时候,冬椑往往就变成了替罪羊。
      为星魂少生点气也好,为自己的长寿也好,不止一次,冬椑绞尽脑汁地暗示这人:对星魂,得顺着他的意。也不知道以他的智力到底听懂了没,只是宽心地对她笑笑,摸摸一颗榆木脑袋,气得她想再补上两巴掌。
      说来也怪,荆天明平常对谁都好,见冬椑忙不过来甚至会主动搭把手,也就偏偏看星魂不顺眼,和他说着说着就要忍不住话里带刺。即便在他后来懂事了,不和星魂胳膊拧大腿了,也是如此。
      星魂大概也习惯了,以自己独有的口气和那人相互呛着,非但不生气,还显得挺享受。而每到这时,冬椑就觉得他们是活在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容不得外人干涉。
      记得有一天,星魂从外面回来,面部表情活跃,像刚经历了什么高兴的事。冬椑迎上去,在进行了日常的问候之后,便根据星魂的习惯,开始了常规的伺候。她去外面打了盆水,回来时,听到荆天明阴阳怪气的声音——
      “——有人请你吃糖?笑得这么甜。”
      冬椑手一抖,憋了半天没让自己笑出来。她低着头走到星魂跟前,微微抬起铜盆,绷住嘴角,祈祷星魂不要注意到自己的表情。
      星魂果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因为他正从眼角斜视着荆天明,一边抬了抬袖子,手伸到盆子里,往自己手上浇着水,“‘糖’是有,我为你留了一份,想吃吗?”眼尾上挑,显得十分不怀好意。
      荆天明立刻警惕起来,直起脖子,像一只收到惊吓而毛发乱炸的猫。显然,他还没傻到以为星魂真会好心到请他“吃糖”。“你是不是对我们的人做了什么?”他警觉地问。
      星魂眉毛一挑,甩了甩水,冬椑放下水盆,递上擦手的绢布,“不是我做什么,是有人等不及要做些什么。”
      “什么意思?”荆天明狐疑地看着他。星魂擦拭完后,背起手,“中原各郡已接到皇帝下达的密旨,搜集焚毁诗书,抓捕儒生——尤其是,像桑海小圣贤庄那种不能为帝国所用的儒生。
      “有人曾公然驳斥郡县制,推崇古制,引得皇帝大怒,虽在气头上下了道旨,却是积怨已久。这一回,除了帝国精兵,阴阳家、罗网,人人有份,而今天,我们就一向绝妙的计划达成了共识。
      “不出几日,时机一到,那个曾经窝藏你的贼窝,就会被各大势力捅得干干净净。”
      荆天明脸上顿现被雷劈了的表情,错愕而惊惶地盯着星魂。冬椑磨磨蹭蹭地在周围收东西,仔细听着。半晌之后,他双手紧握,咬紧牙关,“你放心,你们这些走狗自作聪明,最后死的不知道是谁。”
      冬椑心一颤,暗骂他简直不要命了!自己友好的一句话,就让星魂对她拉下脸,现在这人竟毫不拐弯地直接开骂,后果……她僵在那里,想象着星魂即将爆发的阴戾的狂怒。
      可等了半天,迟迟不听有声响。冬椑犹豫地转过头,星魂面无表情地盯着荆天明,目光森冷,后者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然后,星魂伸出手,扣住对方下巴,语调冰凉。
      “对于阻逆天命之人,本不必手下留情。况且,将阴阳家看作帝国走狗,你未免太小瞧于人。你若想生存于世,且记好了:永远不要与天命作对。越是凌驾于世人之上,才能越靠近天理的核心。”
      荆天明顿时没了脾气,表情兀自显得悲哀。星魂松开了手,嘴角上翘,“当然了,天命所定,有的人注定一辈子被踩在脚下,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荆天明歪了歪头,“你在说我吗?”
      “不然还能有谁?”星魂挑起尾音,“不过,人有自知之明,也算难能可贵的品德。”
      “谢谢夸赞,”荆天明抱臂而笑,十分虚伪,“想必,左护法大人是相当有‘自知之明’。”
      冬椑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松一大口气同时,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星魂大人……算是在安慰他吧?尽管,用的是他自己的方式,而他本人可能也没尽注意到。
      只可叹,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曾得到这等待遇。
      当星魂最后失去了斗嘴的兴趣,进了卧殿,荆天明头一扭,不服气地小声说,“大妖怪。”
      冬椑无奈。她真希望这个人内心真的明白,星魂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的。就算出于对这种殊遇的感激也好,也别再时不时地气他一下。
      也不知巨子天明到底知不知道,其实三年间,墨家为他向阴阳家拼命的时候不少。甚至东皇太一都曾托月神暗示过:此时绑住荆天明没有太大用处。而星魂倒好,愣是没理,反倒有几次在战斗中搞得负伤回来。
      荆天明这边也奇怪,像有所感应般,几天都不跟星魂较劲。相反,某天冬椑偶然路过的时候,见他求人问丹房讨一截玉女丹参。拿来之后,自己切成片,泡进水里,趁星魂打坐的时候偷偷摸摸自以为没人注意地放到他面前的地上。
      蹑手蹑脚的巨子走了之后,星魂睁开了眼,脸上大概是冬椑这么多年来所见过的最柔和的表情。
      而为此,她心里在有点小疙瘩之余,对这个人有些淡淡的感激。
      ……其实星魂大人,也不过贪恋一点温暖。
      所以最后,由于种种原因,作死的人并没有死。相反,他还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活得好得很。冬椑对此不太高兴,却又隐约觉得,这是他所应得的理所应当。反观自己,又何尝会在星魂没有要求的前提下做这些多余之事。
      ……其实,人与人之间,不就是一种相互交换吗?你予我温情,我予你关心,相互倚靠着获取温暖。人性之本能,明明再正常不过,自以为高人一等的阴阳家,却管这叫做“凡性”。
      自以为超脱了世俗,穷尽了天理,想尽办法掩盖自己也是“人”的事实,貌似一尘不染、六根清净;要有一天,回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如自我想象得那么超然,该是怎样一种失落和痛苦?
      而每当她看到,星魂对荆天明露出这“不太正常的温柔”的表情时,冬椑就会暗自好奇:星魂心中,会不会也有这样一种痛苦?
      一半的自己爱着所谓神道,一半的自己爱着现世的凡体,他曾经坚不可摧的内心,是否已然天崩地坼?
      而处于阴阳家这样的环境,这种动摇是绝对致命的。
      冬椑有时不太能理解星魂对于荆天明那种奇怪的保护欲。大司命找他麻烦,不可以;月神找他麻烦,不可以;就连东皇找他麻烦,也不可以——甚至说更不可以;而他自己——就全凭他个人喜好了。
      她很多时候会为这样的星魂感到担心——他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极度放纵付出代价的。尤其是当她转头看荆天明——对,表面上他是安静了,顺从了,但冬椑觉得,在内心最深处他根本不曾变过:他还是那个嚣张的、固执的、无所畏惧的墨家头领。但他懂得内敛,懂得养精蓄锐,这样的人不是更可怕吗?但她却始终没有说,就算是在她走的那天——她没有说话的权利。
      冬椑无奈地想,或许星魂这一生只会对两个人没辙。一个人是荆天明,一个人是姬如千泷。
      其实,姬如根本是女版的荆天明,虽然两人的个性没一点沾边。但他们相同的是:如果认准了一条道路,就会目不斜视地走下去。
      ……死脑筋。
      所以就算如星魂这般强势,碰到这种人也只有无可奈何的份。
      冬椑叹了口气。她摸了摸自己怀里的东西,是那块叠起来的帛布。那上面画着的,是现在帝国重点剿灭对象的据点所在地。
      她觉得,这两人很快又要杠上了。不过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这一次,恐怕是要兵刃相见。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
      一面心机用尽,把一个人变成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一面因为责任,却要一再出手企图毁灭。
      有些时候,有些选择会改变人的一生,人一辈子的轨迹、终点、结局。而到那时,他们两人中,究竟谁会更痛一点?
      老规矩,冬椑一路走到星魂寝殿,念了一个专属的咒诀,门开了。却没想到,站在她面前的是弗霜。
      冬椑忽略掉心中一闪而过的不舒服,问道:“星魂大人呢?”
      “大人一早便出去了。”弗霜说。
      “是嘉平节快到了吧。”冬椑说。弗霜点了点头。
      “你可带了大人交代的东西?”
      冬椑点点头,把那张帛布递了出去。弗霜接过,打开看了看,又折好拿在自己手里。
      “稍等片刻,我将药取与你。”弗霜说着,转身进了主殿,打开了某个机关,从里面取出一个冰透的瓶子,朝她走了过来。
      冬椑从她伸出的手中接过药瓶,蹙眉看着里面的药,“为何这样少?”
      “自从上次出事,丹房似乎得了命令,严格控制起‘释云’的出量,”弗霜叹了口气,“想来月神对云中君说了什么,后者又不愿明和大人过不去,才用这种手段限制。”
      “……”
      “这药用了大半年,效果如何?”弗霜问。
      “如今剂量已减为七日一服,未见发作,想来过不久便可痊愈。”
      “既然如此,这些药也能撑一段时日,姑且用吧。”
      “……好。”
      “你的钱物可还够?”
      “暂无短缺。”
      “那还是按老规矩,七日之后见。”
      “……”冬椑复杂地看着弗霜,“星魂大人可曾同你说过,为何拿药给我?”
      弗霜摇摇头,“不曾。”
      “可曾说过,药是作何用?”
      “不曾。”
      “……你也没问过。”
      弗霜继续摇头。
      “你不好奇?”
      弗霜微微一笑,“一点点。”
      冬椑蹙着眉看她。
      “我不问,是因为大人不会说,”弗霜解释,“不仅得不到他的解释,相反,还会受到惩罚。”
      惩罚?
      冬椑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好笑,注视了她一会,最后无奈地垂下眼睛。
      “不过不用担心,你可以信任我,”弗霜以为她不放心,对她笑了,“虽然仅仅数月,但我对大人全心全意。你可以……把我当成你自己。”
      冬椑呆呆地看着她,也笑了,“你比我做得更好。”
      弗霜不带感情地回笑,指了指门,“那不送了。多保重。”
      冬椑点头,转身,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出了这扇门。
      外界白灿灿的阳光洒了她一脸,风却还是带了点清寒和萧条的味道,如同她现在的心情一样。
      想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特别的人,有些话、有些事,只能由那一个人说和做。
      冬椑忽然想,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
      人活在世上,是有属于他自己的位置的。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才有权利得到属于他的荣宠和专爱;而相应的,也必须承受其中的心碎和悲伤。
      不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因为没得到允许和立场,只需看着这一切,亦冷亦静,无得无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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