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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家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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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天,苏锦时躺在床上,天天能听见无线电里散布的“和平建国”纲领。时局更加动荡,人心浮躁。
苏卿云接到电影公司的电话,叫她去领最后一笔薪金,电影公司要解散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天空高而澄澈,夹竹桃玫红色的花开得艳丽。苏卿云跟着何默成走出电影公司,他的神色闷闷的,最为失意。
苏卿云也惘然若失,惆怅得难以排解。他们像难民,一方面要承担命运上的凄艳诡谲,另一方面国家之前途,民族之危亡,使得他们不能慢条斯理得谈一段倾城的恋爱。儿女情长已变得仓促,容不得你多加思考,也许明天我们都不在了。
何默成一直蹙着眉宇,紧皱的,伸手抹不平。苏卿云不敢打扰他的思绪,小心翼翼追随着他的脚步,变得温驯而顺从。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低头凝视着她,神情变得如释重负,商榷式、咬文式地说道,“我们该谈一谈我们的事了。”
他说的“我们的事”,苏卿云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有点晕眩,担心听不清楚或错过了某个字,然而又因为太过紧张,真的没那么听清楚。
何默成说,“现在时局混乱,我母亲希望我们俩早点把婚事给办了。”他盯着苏卿云,将她脸上泛起的微微红晕也细瞧在眼里。
苏卿云不对答,只噙着笑,心情变得很好。
她给远在英国的母亲写了书信,用的是流畅的英文,将这自以为是的喜讯告诉了她。如果没有母亲为自己主张婚事,这段爱情怎么瞧着都觉得带着一抹遗憾的色彩。
她希望陈美珍祝福自己,就如当年她衔着恨、含着痛,真心实意地祝她能幸福。当年她体谅她,现在轮到她来体谅自己了。
苏锦时躺在床上,看着阳台中练柔体操、青春鲜活的生命,轻叹她将自己的花都养死了。这么笨的丫头,连仙人球都能被她养死,以后嫁了人可怎么办?会不会被丈夫嫌弃?会不会被公公婆婆瞧不起?
苏锦时想着,眼眶便泛起晶莹的泪光,当年她收养苏卿云,无非是一个人活着太寂寞了。她不是一个良好的陪伴者,专门跟她怄气,还不听劝,倔得要命。
现如今她要走了,苏锦时念叨,走了最好,省得我生气。她自己说给自己听,叫自己相信自己就是这样认为的。
“我没有结过婚,不知道要为你准备什么。”静谧的夜,星辰点点,湛蓝色像一块景泰蓝。苏锦时与苏卿云在灯下促膝长谈,橙色的光,叫人虚晃地觉得美好。
苏锦时说,“当年你祖母为我置办的嫁妆,我用不上了,你拿去吧。”
苏卿云一时接不上话,愕然惊觉,自己没有嫁妆啊。这世上,有没有一个姑娘没有嫁妆也能出嫁啊。
她打开卧室的窗,轻风拂面,带来尘世的声音。邻居婴儿的哭声,放肆的,淋漓的,她却无泪,眼眶发酸发紧,却就是没有眼泪落下来。
不久苏卿云就收到了母亲的回信,里面夹杂着一张陈美珍和傅言的照片。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西服西裤,一顶英式帽子,安详坐着,干练而沉稳的样子。傅言站在一侧,戴一副金丝框的眼睛,西装笔挺,英俊而潇洒。他们过得很好。
苏卿云翻开信笺,纸上说她结婚还太早,女孩子没有必要提早踏入婚姻的牢笼,应当以学业为重。陈美珍说她可以资助苏卿云去香港念书,拿一张大学文凭是女性之独立,之自由的开端。一个没有学识,谈吐浅薄的女子无立足之地,终将为世所弃,成为旧时代最后的献祭。
苏卿云不曾知道自己是个没有学识,谈吐浅薄的女子,唯一可知的就是她在母亲心里从没有被认可过。
亲情是温情的、残忍的刀子,捅得人鲜血直流。
这种纠葛是隐藏在看不见角落里的伤痕,也许它看起来并不严重,但实际上已经流脓流血了,叫人疼叫人痛,却不能说出来。这是沉重的爱,背对背,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彼此沉下去。
苏卿云嘴唇颤抖着哭泣,无声的,却是痛彻心扉的,不被理解,不被祝福。
去香港的路费与学费,陈美珍给她寄来了。苏卿云叫何默成等她三年,提着一个行李箱,只身一人,没有笑容,登上去香港的轮渡。
她看似平静,其实想何默成拉住她,即便她还是要走,可在这之前能痛快淋漓地哭一场。这悲哀的女性之独立,之自由。
苏锦时是难过的,她劝不住苏卿云。姑姑的地位哪里比得上母亲,她上苏公馆来,把苏卿云远赴香港的消息告诉苏三爷。
苏三爷这几年依旧是威风凛凛的样子,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不过在太太面前会妥协,甚至苏锦时跟他讲苏卿云的事,他都怕被沈眉听见了,闹出风波来。
苏锦时看着他畏妻如虎的样子,想讲了也是白讲,没人关心这事。她收起那份替苏卿云急切的心,跟往常一样,笑盈盈,做个回娘家的姑奶奶,粉饰太平地跟嫂子唠唠家常。
沈眉新得了一点好货色,手上戴着一只水头十足的钻戒,亮闪闪,衬得手白皙。苏锦时搭腔,“这个要有三克拉吧?就算有钱也买不着。”
沈眉笑,“有人请三爷出山,送过来的。”
“现在的人真是要不得。知道要请动金佛,得先讨好了他太太。”苏锦时春风满面地笑谈,一切照旧,一切岁月静好。
孤独的海,苏锦时在轮渡上写下:我一个人走了,想他们一定不会惦记,此刻也许是在吃团圆的饭。我不在团圆此列,我也不晓得我是被归到哪里去了,总没有人记得我。
她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