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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冷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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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一个善于放冷箭的季节,于花好月圆之际给人当头一棒,告诉你它和其他时候一样,不好的事情总会来的。
苏锦时在三月里有了妊娠反应,那时候她和唐老板已经近乎于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了。
然而,面对生平未曾碰到过的事,苏锦时露出了软弱的一面,她叫唐老板陪她去医院打掉孩子,没人想留它。
唐老板叫司机开车把苏锦时送到一家僻静的私人诊所,这事连苏卿云都不知道。
医院的白色基调会让人觉得很脏,夹杂着血肉模糊的人体器官,充斥着死亡与冰冷。
苏锦时坐在一张长凳上,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像幢幢的鬼影。她等着医生给她做堕胎手术,在自己的身体里割上几刀。一贯显得强势的她,在恐惧面前褪化成了一个不知所从的孩子,浑身颤抖,无望地看着身边的唐老板。
唐老板正在看报纸,神情之中没有担心,也没有关怀,那时候堕胎手术的死亡率还是很高的。他镇定地对苏锦时说,“别慌,很多女演员都上这里来,宋医生的医术相当高明。”
苏锦时眼睛依旧看着他,因为是单眼皮,所以比其他眼睛看起来要有神采,又有讥讽的意味,令人有些被看得不自在。
手术室内传来一阵清脆的刀剪与手术铁盘相碰撞的声音。那些冰冷的、无情的器具在人体内纵横捭阖,凉了血,寒了心。如果是生病,苏锦时宁愿病死也不上这儿来,可是她不是生病了,是人生腐烂掉了。
手术室里躺着的应该都是没有幸福的女人。她们聚在一块,把自以为痛苦的毒疮来剜掉,然而于事无补,于事无补的。苏锦时听见一个女人凄厉地尖叫与诅咒,与之同悲同苦,整个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掉进了冰窟窿,冷得叫人窒息。
她咽了咽嗓子,抬起面无人色的脸,想等会自己一定不能叫。她丢不起这个人,宁愿咬着牙把痛苦吞下去。
手术应该做得很糟糕,苏锦时回家的时候,感觉依旧是鲜血淋漓。她惆怅,是什么令她遭受这莫大的痛苦,不是唐老板,是归根于第一个男人。
他让她觉得人生无望。
这人生的病是不会好了,苏锦时想。她卧病在床,苏卿云照顾着,然而她煮的饭实在是难吃。苏锦时为这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丫头担忧着。
在苏锦时养病期间,唐老板一回都没有来看过,倒是他的新欢抖着满身的肉过来探望。
苏卿云看她,数日未见,愈加得丑了。又白又胖,像热带的椰子,头发往前梳,后面就是脸,头发往后梳,前面就是脸,反正都是肉。
苏锦时喊她“张小姐”,没有仇视与敌意,像一个陌生人对着另外一个陌生人,没有一丁点情感成分在里头。
连姓氏也俗气,苏卿云觉着,端来一盘水果,切好了,用牙签插好,精致地摆在客厅茶几上。
张惠梅眉眼不正,带一点搔首弄姿的风尘味,像咸肉庄的女人,长三公寓里的要端庄些。一块烂醉颜色的披肩裹着厚实的肩,说来探望苏锦时,其实像串门,过来坐坐,不咸不淡地说两句闲话。她东瞅西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里头的人款款坐着,云鬓嵯峨,后面头发朝里卷着,一身宝蓝色的无袖旗袍,衬出婀娜姣好的身材,气质是绝佳的。
张惠梅说,“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大抵是看不惯这种小细胳膊小腿,含笑说道,“上海人不一样,喜欢把人养得瘦瘦的,像没吃饱饭。瘦骨伶仃,我觉得这样不是很好看。”
苏卿云与苏锦时一起瞪她,不晓得她什么意思。
“早年在福开森路照的,那时候比现在倒还要胖些。”苏锦时微笑着。
照相的时候她才十八岁,肤若凝脂,轮廓温婉,脸上也是洋溢着饱满的秀气。现如今下巴透出一点点的尖利,那种坦然处之的美感已烟消云散,换成眼底的青晕,单薄的嘴唇,与病态的面相。
张惠梅拿起相框,再次打眼瞧了瞧,惊讶地道,“苏小姐,我竟不晓得你从前是这样漂亮的呀。”她眉眼间带着笑意,说,“我十八岁的时候刚来上海,人家说我像大明星胡蝶。如今也有四五个年头了,也不如从前漂亮了。”
原来她也漂亮过,苏卿云有些诧异。就算搁唐朝,以胖为美,但也不该是这种美法。瞧她跟胡蝶是有一点儿像,脸盘子一样大。
张惠梅在苏锦时面前是有些自鸣得意的,暗暗觉得自己比苏锦时漂亮、讨人喜欢,最好的证明就是广东富商唐老板对自己甜言蜜语。她有意无意地提起说唐老板要带她去香港游玩,浅水湾的饭店已经订好了。
苏卿云觉得她是没照过镜子没有自知之明,也没见过世面瞎炫耀,脑子一定瓦特了。
她仗着自己也是小骨架,不喜欢胖子,然而她父亲、伯父、叔父,却也都是喜欢那路身个子,娶个人高马大的姨太太,吹灯暖床,挑儿媳妇也喜欢身材高挑,看起来健康的,据说是能生。
只有长不大的孩子才需要这种喂奶似的女人怀抱,苏卿云鄙视那种观念。
张惠梅再矫情虚荣地提唐老板的事,苏卿云就把视线朝向窗外,关心着外面的天气,灰蒙蒙的,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苏锦时倒是镇定,恰如其分的微笑,说,“能多出去走走倒是好的。看得出来,张小姐是个喜欢锻炼的人。”
张惠梅走的时候,在桌上留下了一沓钱,回眸那一眼,带着对弃妇怜悯的神色,一种博爱圣母式的伟大。
“这年头,鸡都觉得自己是凤凰了。”苏卿云脸上一种阴阳怪气的神色,苏锦时那种不介意的神气也收拢了,眉眼儿带点寒意。
“毕竟没见过凤凰,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话音甫落,苏卿云娥眉微蹙,拿起张惠梅放在桌上的一沓钱,打开窗户,从上面撒了下去。楼下停着唐老板的车子。
她转头对苏锦时挑眉毛,嘴角一抹揶揄,眼角含泪,带点儿痴狂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