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花而眠》牛尔尔

9、北山长缨004

　　这片林子有很高的树，树叶投下细密的影子。阮寻和北山长缨站在一棵树旁边，北山长缨说完话，站在原地不动，阮寻也不动。阮寻故意不去看北山长缨挥手的样子，狼把她往外推，推得她走了好几步，她低着头缩着肩膀，心里慢慢算着，北山长缨推了她三次，四次——如果北山长缨推她十次，她就自己离开。

　　可是狼没有推她十次，只推了六次，狼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落在阮寻耳朵里很重很重，比训诫索还重。

　　没有等到第七次，她觉得自己已经站了很久，两只脚好像要扎在地里了。她慢慢弯下腰变成原形，转过身走开了。

　　她的尾巴已经变得更宽更蓬松，她没有力气把尾巴抬起来，它就扑簌簌地扫着地。她发现尾巴能够扫掉她的脚印遮掩痕迹，于是任由尾巴越来越耷拉下去。

　　走路的时候心里就难免想事情，她想了很多，后来又想起自己离开家的方向，她很模糊地记得来时的路，但北山长缨走得很快，她并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只知道一路往西边走，要翻过一座山才是她的村子，在那之前要过了封锁线……她想起百索带她穿过封锁线的场景，晚上亮着满山的火焰，每一簇火焰都是一队人族的军士。他们还会不断收缩包围圈，像一张大嘴，把狐族的地界完全吃掉。

　　阮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绕着原地走了一圈，又很想回去看看北山长缨。

　　她就走了回来，可北山长缨已经不在了。狐狸坐在树下，把尾巴盘在爪子上。她无法嗅到，听到狼的一丝踪迹。

　　到深夜她饿了，捉到一条蛇，那条蛇不是妖，她想起会读她心里话的那条蛇，把蛇松开了，蛇在她身上咬了一口仓皇逃走。牙印很深，但是只有小小的印子，几乎看不出来。她去寻找别的猎物，走着走着，脑袋好像很重，身子变得很轻，她的脑袋栽在地上，四只爪子没有知觉了。

　　阮寻想起兰芷，兰芷也会让她变得昏昏入睡，控制不住手脚。她往前追想，明白了自己是中了蛇毒。

　　她想事情总是很慢，想明白的时候，连脑袋也好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团气飘啊飘，她也飘在空中，尾巴晃荡着——她是狐狸村里最不起眼的灰狐狸，被母亲卖了。她想回家看看她们有没有吃到饭，但她和家，隔着那么多的人族，她甚至走不出这片林子，没有主人的妖仆，会被怎样对待呢？她感到自己又变得成熟，是个厉害的会思考的妖了。

　　“嘿……哈……”她发出几声无意义的笑，嘴里忽然被塞进来什么东西，腥腥的，干干的，一根一根，她想要吐出去，嘴巴就被捂住了。

　　嘴里的杂乱的东西让她喘不上气，她想要嚼碎，但牙齿没有力气。

　　过了会儿，嘴巴被松开了，她嘴里的东西被挖了出去。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北山长缨，绿眼睛会发光似的看着她。

　　嘴里很快就被塞进来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慢慢滑进肚子里，她呛了几声，也咽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看清了，也感觉到，北山长缨坐在树下，自己躺在她的腿上。她看见大树的树冠沉沉地耷拉下来，罩住头顶。她肚子上放着一大堆杂草，北山长缨的手在杂草里挑选，抽出其中一些对比着看，然后，北山长缨放在嘴里咀嚼，再吐出来喂给她。

　　杂草里好像有小虫子，正在肚皮上乱走，尾巴挠挠肚皮，用尾巴尖指着小虫子，拨来拨去给北山长缨看。

　　北山长缨停下了收拾药草的手，不客气地把虫子拍掉了。

　　过了很长时间，她还吃了北山长缨带来的烤肉，才慢慢恢复力气，又拉了肚子，吐了几次，才算好过来。

　　她坐在树下活动双腿，北山长缨在火堆对面扒拉那些药草，缺了一根拇指，两只手像是爪子，勾着一些药草放到这边，那边，用树皮装着。过了一会儿又离开，回来时再抱着很多药草，继续分拣。

　　阮寻目不转睛地看着，北山长缨把树皮扔给她：“这些，不能吃，记住它们的样子。”

　　她一根一根拿起来端详。

　　“这些，可以吃，拉肚子，吃这个，中毒，试着这个，这个不管用就吃那个，总有一个管用。”北山长缨说。

　　北山长缨带着她，她左手捧着不能吃的药草，右手捧着或许有用的药草钻进了树林里，那些药草长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吃的是哪个部位，她都一一去找到，记住。北山长缨听不懂她说的话，不知道她有没有记住，过了三天，北山长缨把很多杂草堆在一起，要她把里面一定不能吃的挑出来，能治拉肚子的挑出来。

　　北山长缨也并不懂药草，只是稀里糊涂地乱吃，摸索到的东西教给阮寻，阮寻学得很慢。

　　阮寻很用功，晚上在火堆旁边对着药草发愣，心里头和它较劲，可是白天混在一起的时候就记不住了。

　　北山长缨又叹气。北山长缨抱着胳膊站着，手指非常焦躁地点着胳膊肘，她并不训斥阮寻，也不像之前那样走开，只是她叹气，阮寻感觉胸口很痛。

　　阮寻晚上拿着两把药草钻进林子里，一把治便秘，一把治拉肚子，她对着自己总是记混的几种药草下定了决心。她吃掉一根有毒的，坐在树底下等着自己的反应，是身上长红点——她看着红点，再盯着那株有毒的药草，她记住了，立即把手伸进嘴巴里抠，把刚刚吃掉的东西吐出来，再吃治便秘的药草，趴在池塘边喝冷水。等她吐干净了，拉了肚子，再吃掉治拉肚子的药草。

　　她用身体记住了好几种有毒的药草，北山长缨不允许她试了，拽着她去水边看。

　　阮寻知道自己什么样子，她不停地吃掉，不停地拉肚子，脸黄黄的，眼窝凹陷下去，看起来很没有精神，但是她记得越来越快了，并且记得非常深，一点也不会弄混。她摸摸北山长缨的手臂，从树皮篓子里数出几根药草举起来，点了点。

　　意思是只剩下这些了，北山长缨把药草抽走扔进水里了。

　　阮寻开始变得有点焦躁，北山长缨不看她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开始咬指甲，回过神来指甲已经坑坑洼洼的，她只好变成狐狸，狐狸咬指甲不太方便，可是变成狐狸之后她会不留神转圈圈，也有点分不清方向。

　　有一次北山长缨带着她去猎熊，她走神了，差一点被扑过来的熊撕碎，还好北山长缨迅速把她捞走，熊带着伤跑了，留下了一地血迹。北山长缨叫她追踪熊的血迹和气味，她认真地走着，却又走神了，回过神已经追丢，而且她也不记得怎么回去了。

　　阮寻用爪子刨地，刨出很深的坑，回过神吓了一跳，连忙用尾巴把土扫进去，可过了一阵她还是找不到路，鼻子也失灵了，耳朵也分辨不出细微的线索，她绕回来看见自己挖出来的坑，又把它刨了出来，自己躺了进去。

　　土坑狭窄，没办法叫她再啃指甲，或者乱挖坑，她仰躺在里面，看见了天上的星星。

　　她看着星星，忘记了要去追熊的事情，她不认识星星，看见那些漂亮的光点，心里又想起阿一，阿一喜欢带她看星星，大家也一起看，阿一说，她娘教她看北斗七星，在咱们北州能看得非常清楚，我们就靠北斗七星指引方向。

　　她辨认北斗七星，慢慢平静下来，灰头土脸地走出自己挖的坑，循着星星的指引回到和北山长缨住的石头堆，石头上铺着洗干净的熊皮，有鸟下来吃旁边的内脏。

　　群鸟起起落落，不停地换着位置叼肉。

　　北山长缨卧在它们后面，用爪子护着一大块熊肉，有胆敢靠近她的，都被一爪子撕碎了。

　　阮寻又想要刨坑，或者咬指甲，她瑟缩着跳近一步，又跳近一步，又退回去，把头埋在爪子里看北山长缨。

　　狼微微眯着眼，放下那块肉起身往后挪。

　　阮寻连忙跑着去找北山长缨。

　　一只鸟见机扑向那块完整的肉，北山长缨呵斥：“护好你的食！”阮寻退后两步，扭过头朝着肉去了。

　　鸟欺负她，她还是幼狐，鸟啄她的眼睛，用爪子扯她耳朵上的洞。她用爪子扣在鸟翅膀上，抬腰让嘴巴凑近鸟的脖子，咔嚓一下把鸟头扯了下来，撕下扑簌簌的一丛毛，耳朵却也裂开了，又流出血。

　　有一群鸟吃完了内脏，盘旋在四周，有的落在附近，盯着阮寻看。

　　狐狸撕扯着吃肉，警惕地看着鸟。

　　第一只勇敢的鸟过来扯她的尾巴，从尾巴上扯掉一撮毛，阮寻松开嘴里的肉，回过身已经变成了人，一刀刺穿了鸟腹。

　　然而更多的鸟趁机过来抢夺她的肉，阮寻低吼一声，朝着鸟群奔过去，几刀划伤两只鸟，再跳起来又变成了狐狸，用爪子和牙齿撕咬着剩下的鸟，甩到石头缝里去。

　　鸟在她身上留下了鸟屎和爪印，但更多鸟决定离开，起飞，不甘心地盘旋了一阵就走了。

　　阮寻看着被叼得乱七八糟的一块肉，用爪子踩住，发泄似的咬住它，摆着头撕扯。

　　北山长缨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你很愤怒。”

　　阮寻松口，耷拉着脑袋。她形容不了自己心里的念头，愤怒？生气？还是……别的什么？

　　“这很好，这些死鸟抢你的食物，你应该愤怒，你应该保持野性，这才是妖的样子。”

　　阮寻摇摇头，拖着那块不成形的肉到石头上，放在北山长缨面前。它看起来像一团红色烂泥，上面被踩过好几回。

　　“我，坏。”阮寻说。

　　北山长缨说：“是好的，我们应当一直愤怒，有敌人，战士就会强大，你比我幸运。”

　　她摇头，张开嘴巴咬了咬北山长缨的爪子，却没有真的咬下去。因为动作很慢，北山长缨没有防御。

　　狼看着她艰难地酝酿着半天：“你，不，坏。我，慢。我，坏。我，奋……奋……奋……”

　　她的嘴巴说不出“愤怒”两个字，舌头自己打结了。她低着头。

　　北山长缨咬了咬她的脑袋，不疼。

　　“狐狸，我在这里等死，见白狼之主之前，顺便教教你，打发我没用的时间。你呢，学不会也没关系，我不是最好的战士，教不了你多少，这些东西，不足以让你自保，因此学得慢也不妨碍什么。”

　　狼把那块肉推给她：“只是无论好坏，都不要依赖我，我会死的，那时候，你要逃得很快很快才行。”

　　阮寻想要听话吃东西，但是眼泪流出来，滴到肉上面。

　　北山长缨说：“你多大了？几岁，就叫几声。”

　　她叫了十声。

　　狼叹了口气：“快点长大吧。”

　　阮寻迟疑着又补了一声。

　　北山长缨用鼻尖把肉往她面前拱了拱，轻轻地叹气。

　　阮寻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尖，狼抬了抬眼皮，张嘴叼住她的耳朵，她被按得翻了个身。

　　“不许依赖我，战士只能依靠自己，去。”北山长缨训斥她，她不肯走，北山长缨就迅速走开了。

　　虽然看不见，但阮寻嗅到她在附近，于是放心趴下吃肉，尾巴轻轻摇晃了起来。

　　那天之后，她不再啃指甲乱刨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