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花而眠》牛尔尔

8、北山长缨003

　　阮寻在溪边学着北山长缨的样子收拾痕迹，收拾过后，溪边一片寂静，她变成原形低头嗅着每一缕细微的气息，挖起一些泥土推到溪水中，把泥坑恢复原样。

　　她回到山洞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点微弱的光，她嗅到北山长缨的气息，于是跑进去看。

　　北山长缨在里面生了一团火，尾巴蜷缩起来，闭着眼睛，竖起耳朵又耷拉下去，爪子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阮寻脚步放轻，倒退着走出去，不知为什么找到一只羊，她就宰了剥皮，把皮子清洗干净。阮寻正在溪边干活，忽然嗅到一股陌生的气息，拔刀而起，只看见身后的一棵树渐渐枯萎了，树枝上盘着一只巨大的纯黑色的蛇，幽幽地吐着蛇信。

　　阮寻捏紧了刀，蛇微微往前伸过来，眼睛一斜，退后半寸，口吐人言问她：“你见过兰芷没有？”

　　是个女蛇。阮寻心里想。

　　蛇说：“是雌蛇。”

　　阮寻啊了一声，捂住嘴巴。

　　蛇笑了：“你是哑巴。”

　　阮寻摇头，想要找话给这条蛇说一说。蛇对她没有恶意，她们都是妖族。阮寻轻轻把刀放下，摊开沾着羊血的手，慢慢退后半步变回原形给蛇看了一眼，又变成人拿起刀，指了指岸边的死羊。

　　蛇从树枝上吊下半尺，仿佛这样能更近地打量她，蛇信子离她的耳朵只有不到三寸，阮寻低着头，蛇对着她耳朵上的洞说：“是个奴隶。”

　　阮寻心里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兰芷，兰芷用训诫索穿过她的耳朵，蛇骤然靠近，回过神，阮寻已经被蛇缠了一圈，蛇是什么时候环住她的？正惊诧的时候，一圈，两圈，三圈，长长的蛇身正在收紧。

　　蛇能听见她心里说的话，蛇来找兰芷——啊，阮寻迟钝地明白了，可兰芷已经死了，蛇来找兰芷做什么呢？

　　“死了啊……是谁杀死的呢？”蛇把脑袋搭在她肩膀上，明明整个身子都盘了上来，阮寻却不觉得重，蛇给她留了一块空隙，她想，蛇并不是要杀死她，而是要问谁杀了兰芷，她的手轻轻摸到蛇滑腻的鳞片上，轻轻扭过身子，指了指溪水。

　　“淹死的？”

　　阮寻摇摇头，嘴巴撅了撅，很想亲口告诉蛇，兰芷的尸体顺着这里流下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她越发想要急切地证明自己不是个哑巴，越是用力地想要说话，脑子里就越不知道怎么动用舌头嘴唇。

　　蛇凝望她很久，都没有再问什么话，好像阮寻的脑子里已经被“怎么说话”四个字塞满了。

　　“兰芷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阮寻停了停自己的念头，仔细地回想着“高兴”和“不高兴”的心情，她有点恼怒蛇能读她的心，她想要证明自己是能说话的。可她心里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过了会儿，掀起上衣给蛇看肚子上的创口，蛇说：“是谁给你缝的？”

　　她低着头不吭声，蛇已经读出来了：“北山长缨……这样啊。明白了。”

　　一阵沙沙声，蛇轻轻从她身上抽走，阮寻去抓蛇。其实小孩子的手没办法抓到蛇，但蛇被她抓住了，僵着半截身体竖起来，蛇头朝着她，歪了歪，阮寻在心里问：“你是谁？你认识北山长缨吗？为什么找兰芷？”

　　“认识哦，北山一族是整个狼族最厉害的家族，是狼王的嫡系，有的在后方暗杀，有的在战场上，总之盛产战士，很有名的。至于兰芷，从前参与过对狼族的战争，她那一只暗杀的队伍很厉害，都是散修，偷袭进了北山一族的老家，把家里留守的那些伤残，老人，小孩，婴儿，全都杀干净了。”

　　阮寻很谢谢蛇，她心里有很多话不会说，蛇能听懂她的问题，她想说话。

　　蛇说：“不客气。”

　　阮寻轻轻放开蛇，心里想：“那蛇为什么要找兰芷？”

　　蛇笑着：“因为我给人族办事呀，哪怕兰芷她们是废人了，虽然没有门派做靠山，但也算是有军功的，不明不白地死了，当然要查清楚呀~”

　　“你也是奴隶？”

　　“嗯。”

　　蛇轻轻退开了，阮寻摸摸耳朵，趁着蛇离开之前伸手，只来得及摸到蛇尾划过的那一瞬，她搓着手，把光滑冰冷的鳞片的触感搓下去，回头蹲下继续清洗羊肚子，把内脏挖出来掩埋，扛着肉和毛皮跑回山洞里。

　　她跑得很快，那只羊比她高比她壮，她扛回去很费力气，但是她想到蛇的话，脚上就有了力气。她钻进山洞里，北山长缨已经坐了起来，阮寻把手里的战利品往地上一放，拿起羊皮铺在地上，又拿起之前剥下来的有点臭了的鹿皮铺着，朝着北山长缨拍拍。

　　北山长缨慢慢叹了口气：“这只羊……”

　　“嗯？”阮寻挠挠耳朵，给火堆填了一根柴。

　　“是家养的，还是北边的，不可能跑到这儿来，”北山长缨想要起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重重地坐了回去，“你要烤羊吃？”

　　阮寻点头，北山长缨伸手：：“刀给我。”

　　在阮寻看来很难切割的羊肉，被北山长缨用刀切分开来，那把刀忽然变得那么快，切肉像是在割开水流。羊皮倒着摊开，北山长缨把一块块肉扔在上面，阮寻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只羊变得整整齐齐。

　　“我指头断了，帮我一把。”北山长缨指挥着阮寻用木头搭起一个高高的架子，把羊腿挂在上面。

　　北山长缨竟然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盐。

　　“你该把活羊拖进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喝血，而不至于浪费我的盐。”北山长缨说。

　　阮寻嗯了一声。

　　羊腿在慢慢转动，滴下油脂，肆无忌惮地释放着香气，阮寻担忧地望着北山长缨，后者专注地烤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什么要紧的，我已经没有敌人了，不用费劲了。”

　　“啊！”阮寻忽然抓住北山长缨的肩膀，但紧接着身体腾空，回过神已经被摔在地上。

　　她和北山长缨同时轻轻啊了一声。

　　“你比之前快了。”北山长缨看了她一眼。

　　阮寻揉着被拧痛的胳膊，竭尽所能地比划着。她先指了指羊，拿刀比划着，又伸手在空中弯弯曲曲地画了一道像蛇的印子，用舌头模仿着嘶嘶的声音。

　　“遇到了蛇？”

　　阮寻点头。

　　“你还怕蛇？”

　　阮寻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接下来不比划了，在北山长缨烤肉的时间里，她全神贯注地用嘴唇和舌头配合着，在肉快要烤好的时候，终于吐出了那个字：“妖。”

　　“妖？”

　　阮寻又把空中的曲里拐弯画了出来，重复：“妖。”

　　“遇到蛇妖了？”北山长缨的身体紧绷起来，旋即又轻松了，“那些没骨头的地爬子，和你说话了？”

　　“嗯。”

　　“蛇妖进山……”北山长缨用刀割下一条肉放在嘴里咀嚼着，又割下第二条，在上面洒了一点点盐递给阮寻。

　　“来找我吗？”

　　阮寻掀开上衣，指了指肚子。

　　“找兰芷？”

　　阮寻一边点头，一边又指指伤口再指指北山长缨。

　　北山长缨终于明白了：“蛇妖找兰芷，然后她知道了是我干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北山长缨托着脸不吭声，片刻之后才说：“我果然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软泥鳅们手里。”

　　阮寻学着她的样子起身，北山长缨说：“他们一定有一个放了诱饵，一个跟着你，这么长时间，估计已经找到人把我们围住了。”

　　阮寻龇牙，把刀在眼前挥砍起来。

　　北山长缨说：“还轮不到小孩当战士。我也有我的荣誉。”

　　阮寻掰着指头数着自己的年龄，她很快就要十一岁了，她希望自己是战士，于是她扯着北山长缨的衣角仰脸恳求。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北山长缨的眼里只有五六岁，她体型较小，又不会说话。她希望北山长缨不要扔下她——北山长缨教导过她狩猎，尽管这个过程，彼此没有说过什么话。

　　她感觉自己被抱起来了，她抱紧北山长缨的脖子，狼身上有让她安心的气息，狼身上也有血腥气，但没有兰芷那么多，她熟悉这股杀伐的味道，她自己身上也渐渐有了，她适应并有点喜欢这股味道。后来她知道北山长缨在狼族中并不是最优秀的战士，甚至先天体弱，比其他战士小一圈，还没有荣耀的白色皮毛。兰芷所在的小队们杀到北山家时，母亲把还在训练中的孩子们塞进了密道，把她娇弱的小女儿也塞了进去，叫她照顾好孩子们。

　　一个不优秀的战士培养了一群带着怒火的小孩子，追杀，逃亡，复仇，孩子们一个个高喊着白狼之主的名，接连被杀了。

　　北山长缨搂紧了怀里的异族小孩，慢慢往外走。

　　跳到桃花树下，她听见了蛇腹在地上游走的沙沙声，猛地抬手一击，蛇弯成一团，摔在远处：“啊——”

　　她那一爪子下了重手，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并没有重创蛇，蛇仿佛是故意仓促地扑过来，躲开了要害。

　　目光追到了那条蛇，蛇挂在桃花枝上，像一条黑绸随风飘摇，翘着尾巴惨叫：“啊……好你个野狗——我恐怕是不能完成任务了……但没事，我还可以……我还可以战斗……”

　　北山长缨快走一步，劈断了桃树，树干树枝带着那条蛇滚到山坡下，蛇接连不断地惨叫着，很快就没了声。

　　北山长缨说：“没骨头的族类，蛇族就出不了战士。”

　　阮寻抱紧北山长缨的脖子，她分辨不出蛇是不是真的被北山长缨打伤，轻轻地啊了一声。

　　“蛇族朝着人族投降了，换来了做奴隶的机会。开了个没骨气的头，”北山长缨把蛇打下去之后就转身飞跑，穿梭在林间，“趁着晚上得离开这座山。”

　　阮寻点点头，用脑袋蹭蹭北山长缨。

　　“兰芷给你吃的鸡鸭里，有一种特殊的灵药，能够催生内丹，却也毁了你日后的根基。你这段时间狩猎奔走，强健体魄，将药性散了散，但还不够。十年内不要修炼，只要淬炼肉身，不要吐纳灵气，不要被任何功法诱惑，也不要追求灵力的强大，否则你的寿数会非常短。”

　　阮寻立即担忧地摸摸北山长缨的嘴巴，嘎了一声，皱起眉头。

　　“你担心我？”

　　阮寻很想学会说话，她想要对北山长缨说自己的担心。

　　她总是记得还在百索手下的时候，和她一起总被倒吊在腰间的那只绝食的狐狸。对方总是欺负她，但是她一点儿也不讨厌对方，她只是不会说话，她一直想要告诉那只想要逃跑的狐狸，不要从这个方向走，也不要从那个方向，百索是故意戏弄你的，他在埋伏，不要落入他的圈套，可她说不出来，只能阻止这只比自己大很多的狐狸逃走，但她什么也没能阻止——她看着对方一点点死掉了。

　　“疼。”她摸摸肚子。

　　“缝线开了吗？”北山长缨的步伐慢了点。

　　阮寻摇摇头，她花了一个夜晚的时间去酝酿那句话，等到北山长缨停在一片平地的树林里把她放下来，她才把话捋清楚。

　　手指向北山长缨：“死。”

　　狼面无表情。

　　阮寻按肚子，感觉不对，又往上挪：“疼。”

　　然后指着双眼：“水。”

　　两根手指从眼睛划拉到脸颊上，嘴巴瘪起来，在北山长缨说话之前，她抱住狼的腿：“不，坏。”

　　北山长缨推开她：“不要依赖我，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