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花而眠》牛尔尔

7、北山长缨002

　　此后，就是非常久的寂静。没有人来打扰她，也没有尖叫声和哭声。因此，阮寻一直在沉睡着。在她再睁眼的时候，肚子上多出一道缝合的伤口，用灰色的线缝合起来，疼痛迟到了，这会儿追了上来，她轻轻翻身，痛得很要命，但她还是站起来了。
　　山洞很深，地上有血迹，已经渗到石头缝里去了。尸体不在这里。

　　她想起兰芷死了。阮寻看见兰芷的刀在一块石头后面，她捡起来，那把刀沉甸甸的，刀尖干干净净，好像没有刺过她的肚子。她对着光看那把刀，拿着它，扶着墙喘息了一会儿。

　　循着光往外走，地上有拖拽的痕迹。血迹和衣裳擦破，她偶尔能看到兰芷的几片衣裳。
　　阮寻花了一点时间走到山洞外面，外面是白天。山洞下面很陡，有一棵歪脖子的桃花树，树干被人踩过很多次，树皮都掉了。但花还坚强地开着，伸出两枝。阮寻把刀插在地上，坐在地上蹭到桃树旁边，再踮起脚把刀拿下来。从桃花树下走过去，有一条被野草掩隐的小道，她轻轻趴着嗅了嗅，闻到非常非常微弱的血腥气。
　　她走上那条路，一会儿坐下慢慢过，一会儿小跑，一会儿还要爬，肚子疼得厉害，但血腥气越来越近了，她忍着疼从两块大石头后头绕过，路就停在那里。

　　道路尽头，是一条小溪，溪边有一块大石头。有一个女人赤着上身蹲在那里，用草秆沾水擦洗大石头，石头被擦得黑漆漆的。
　　阮寻停住了，溪水潺潺，女人的胳膊上有很结实的肌肉，身上有很明显的肌肉块，但腰那么细。下半身穿着一件很普通的黑色裤子，上衣随意挽在腰间。

　　很长时间，女人都没回头看，可她知道阮寻在旁边站着，也明白阮寻知道。等过了一阵，石头上的血腥气变得淡淡的，几乎马上要被风吹走了，女人才扔下手里搓烂的草秆，把手浸在水里。
　　阮寻慢慢往前一步，又走了一步，女人回过头，阮寻往后退了一步，把刀横在眼前。
　　她紧紧握着刀，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一酸，刀已经在女人手里了。

　　女人一头灰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捋到后面，露出非常凶狠的绿眼睛。阮寻抬起头，女人把刀抛了几个来回，捏着刀尖递回来。
　　阮寻比划着，却不知道怎么说明白才好，女人转身把上衣披上。

　　“我叫北山长缨。”女人突兀地自我介绍，阮寻不知道是哪四个字，她低头看刀刃，锋利的刀刃倒映着自己的脸。她举起刀，又指了指溪水，啊啊了几声，北山长缨额前落下一绺头发，在碧绿的眼睛前晃来晃去，那双眼睛打量着她，过了好长时间，北山长缨慢慢叹气：“你竟然是个哑巴。我不该报上我的姓名，他们都不会记得。”
　　北山长缨走了，她的身影十分矫健。阮寻没有见过速度这么快的人或者妖，如果北山长缨被百索抓住，百索眨眼，狼就会把他的喉咙咬断。阮寻看见北山长缨往山林深处去，片刻间就消失在层层树影中。

　　阮寻握着刀坐在溪边，溪边的大石头上有草叶的气味，遮盖了原本有的淡淡的血腥味道。她从气味中辨认出兰芷的气味，血腥气在兰芷身上像一件衣服，现在脱掉了，兰芷也不在了，她摸着肚子，伤疤的缝线歪歪斜斜，像野兽一口咬了下来。
　　她回想着关于兰芷的事情，又想到自己耳朵上的洞，她从一件事想到很多件事，关于自己和兰芷的事情就是那么多，想了大概一个时辰就结束了，她还想再继续想想想，但脑子里只剩下了阿一，赵寡妇，还有其他人。阮寻就站起来回到山洞里去，在回去的路上幸运地遇到一只反应很慢的松鼠，填了肚子。

　　山洞深处没有光，她躺在自己原本躺过的地方，那里有淡淡的血斑，更多血流到石头里，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躺了很久，睡了一觉再起来，她适应了山洞里的光线，渐渐看得更加清楚了，由此找到更多东西，鸭子的毛，兰芷身上抖落下来的药渣，还有几块很漂亮的石头，她把它们放在山洞角落里，捂着伤口爬出去，蹲在草叶中间觅食。

　　有时候她能够抓到小鸟，山鸡，有时候它们都很警惕，跑得很快，她只能挖一些蚱蜢吃。山里的动物好像慢慢熟悉了她，知道她肚子上有伤口，有好几次，有两只漂亮的山雀故意来啄她的肚子，她伤口有点裂开，躺在原地一下午。

　　狩猎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和吃谷物的大胖耗子不同，山上的猎物们有时候也会吃彼此，它们和阮寻争抢猎物，她能吃到的东西越来越少，每天只能吃很少的东西。她听到有人在喊叫，喊兰夫人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出幻觉，躺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但声音越来越近了。

　　她找到一条很隐蔽的小路，轻手轻脚地追着那些声音，离得不远也不近。
　　有好多人上山来，是衙门的差役，也有镇子上的人，阿一也在其中，扯着嗓子喊，狐狸，兰夫人。阮寻慢慢往后缩着，离这些声音越来越远，却还是偷偷看着，他们是上山来找人的，狐狸只是其次，兰夫人和药铺老板忽然消失了，本来只是一件普通的案子，那个被阮寻咬了两次的坏家伙出来说兰夫人是修真者，别找了。

　　修真者消失的事情就很大了，药铺的伙计说药铺的老板也是修真者，但失去神通已经很久了，不应该不告而别。于是衙门的人就出来找，各个地方都在找，这是一件大事。

　　阮寻不知道它有多大，只知道大家脸上都很焦急，恼怒，过了半个月，她听到有人说什么，大人物，什么迁移，什么清理整治，总之是蓝城的大人物下达了一道命令。这个命令和兰夫人等人的消失有关，但是又不完全是她们的事情，现在这个命令和其他人都有关系，他们必须得搬家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阮寻远远地跟着，她饿极了，没有力气再跟下去了。
　　大家都叹着气下山，阿一在队伍的最后面走着，偶尔回过头看看。阮寻默默地目送着她们走了，等天色完全黑了下去，她往山洞爬回去。

　　山洞口放着一对斑鸠，两只被咬死的野兔。阮寻嗅嗅，没有嗅到北山长缨的气味，她把东西拖进山洞里吃，感觉力气渐渐涌了上来，她自己也努力捉到了一只断了腿的野兔，她吃这只野兔的时候嗅到了北山长缨的气息，她用爪子拨动兔子的腿，兔子腿是被咬断的。

　　北山长缨并不出现，阮寻却总是能吃到被咬断腿的猎物。狼把自己的气息遮掩得很好，阮寻找不到她，但是野鹿，兔子，山鸡的断腿上总是会有狼的气味，阮寻记住了。

　　在兰芷的家里吃鸡鸭也是每天吃肉，但总是会觉得腻味，在山上捕猎，就不觉得腻。她伤口慢慢好起来，有时候会自己爬树去叼红果子吃，野鸟来啄她的脑袋，她就用爪子挥舞过去，她的动作比鸟要慢，鸟总是盘旋在她头顶，她拿它们没有办法。
　　过了几次，她没有再遇到北山长缨咬断腿的猎物。但总是遇到莫名其妙冲到她眼前的其他猎物。

　　正在走路，就会从天而降一头野猪，野猪朝着她嘶吼，她拔腿就跑。第二次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只山鸡，但没有瘸腿，看见她就跑，她知道北山长缨想要她去追，她去追，没有追到。第三次，还是一只山鸡，她还是没有追到。
　　天上就不再掉猎物下来了。

　　阮寻嗅着北山长缨的气味，可北山长缨不会被她找到，她想，或许狼走了。
　　以前阮寻挑选猎物里面最弱小的去追，她只能追到这样的猎物，北山长缨不再给她扔猎物之后，她自己找到了最大最壮跑得最快的山鸡去追，她记住那只山鸡的窝，等山鸡一跑，她就在后面追，后来山鸡换了个地方做窝，被阮寻找到了。

　　阮寻趴在旁边，山鸡被堵住，用翅膀拍她，她闪开。山鸡趁机跑，她就追在后面，然后，超过了它。山鸡掉头跑，她也折返，又超过了它。阮寻知道现在自己能跑过山鸡了，用爪子按住它，它哇哇乱叫，阮寻看着自己的爪子愣了愣，山鸡跑走了。

　　溪水潺潺，倒映出狐狸的身影，她举起爪子看，又舔舔毛，一直吃肉跑动，她好像长大了一点。

　　她去嗅野猪的气味，那只野猪比她大很多圈，跑起来轰轰隆隆，像一块巨石滚落。阮寻故意去咬它的后腿，它追她，她在前面拼命地跑着，大地也轰隆隆地颤抖着，阮寻忽然扭过头，野猪跑得无法刹车，冲着她撞过来，阮寻灵活地绕开半步，压低身子，狠狠咬了它的前腿。她来回跑，野猪不肯追了，但她反复去咬伤口激怒它。

　　一来一回，许多个来回，阮寻分不清是把野猪累死了，还是流血死了。她一头倒在野猪的尸体上，狠狠地扯了两口战利品，享受地咀嚼着。太阳从树叶缝隙照进来，她伸开爪子和尾巴去够阳光。
　　阳光被人影挡住了。

　　北山长缨的腰上挂着新鲜的两颗人头，断了一根拇指，血不停地往外冒。

　　阮寻抬起头看她，舔了舔她沾满血的手指。

　　“你还活着。”北山长缨的声音不悲不喜，阮寻凝望着满身血污的狼妖，用头蹭了蹭她的腿。

　　北山长缨绕开狐狸，朝着溪水走去，阮寻变成人形跟在后头。

　　狼妖把人头放在溪边，用石头垒起来，把手上的血滴在石头上。狼妖低着头默念着什么，点了一把火把人头和石头烧了，把灰烬扫到溪水里。
　　“白狼之主，北山族长缨报了仇，参与屠杀北山族的所有散修，如今都死了。愿敌人的灰烬顺着洁净的水源流到您的安息之地。”

　　北山长缨跪坐在溪边，结束了她冗长的低语。
　　这次她没有清理痕迹，任由沾血的石头散落在一旁。

　　阮寻攥了攥胸口，又拿出兰芷的刀，把它放到北山长缨脚前。

　　“坏。”她说，然后她把这把刀往石头堆里踢了踢。
　　北山长缨淡淡地看着她，又看着水面，往后躺下去：“兰芷拿这把刀杀你，你不觉得坏。现在却觉得她坏吗？”

　　阮寻靠着北山长缨，狼妖挪开半寸。阮寻指了指脑袋，又指了指嘴巴啊啊几声，酝酿好大一阵，终于说出来：“慢。”
　　北山长缨没说什么，把石头一块块踢进溪水里，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