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花而眠》牛尔尔

15、书痴001

　　阮寻坐在棚屋里发呆，阿一已然抬步出去，要跟她新认识的朋友们提前预告阮寻的到来。

　　阮寻盘着腿等着那些朋友们的时候用指甲刮了刮棚屋上掉落的土渣，给猎物做陷阱的时候才用这么脆弱的土呢，如果下一场大雨，人会被埋在里面。她起来走出去，像是巡查领地一样看了这片地方聚集的土棚屋，有几家似乎用石头堆起来简陋的房子，泥土的气味告诉阮寻，它们刚建起来不久。

　　这里是雁城，却不怎么见到大雁飞来，阮寻抬起头望着天，似乎忧愁的地方天气也是忧愁的，阴云密布，不知何时会突然下雨。狐狸巡视着这片地方，偶尔见到几个人，都穿着破旧的衣裳，脸上是愁苦的面容。

　　如果这一片棚屋是一个小的村子，阿一的棚屋就是其中最破最小的一间，阮寻想起城外的河边有不错的石块，如果她要长时间照顾阿一，一定要把窝建造得结实一点。

　　过了一个时辰，阿一身后带着四个小孩跑过来了，每个人的手指甲都有厚厚的灰。他们跟在阿一身后，阿一大老远地给他们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狐……胡妹妹。”

　　阮寻眨了眨眼，抿起嘴巴，看着这几个小孩。

　　第一个是瘦高个，瞎了一只眼，人们叫他天元，今年已经十四了，因为瞎了眼，性格也有点傻，和阮寻似的不太吭声，但据说很会下棋。

　　第二个是个小矮子，阮寻仰脸看完天元之后再找她，脖子低下来的幅度很大。她叫地灵儿，灵儿是连着读的，大家就叫她铃儿，铃儿，卷着舌头叫得脆生生的。

　　第三个是罗锅，驼着背，费力地仰着头看阮寻，长得有点怪，看着阮寻就嘿嘿乐，说她长得好看，阮寻摸了摸差点秃干净的后脑勺，狠狠地摇头，罗锅嘿嘿地笑着：“害羞，她害羞。”被阿一踹了一脚。他就瞪着阿一，阿一举起拳头挥了挥，他低下头嗫嚅：“我就是，夸夸。”

　　第四个是个女孩，比阮寻高一个头，脖子上挂着一副有泥点的水晶眼镜，镜框上还有两撮突兀的彩色羽毛。与其说她是阿一的跟班，不如说是阿一硬把她拽过来的，走在队伍最后头。面色苍白，头发乌黑，眼底也乌青，像是许久不见太阳，阴惨惨的一个人，若不是唇色红润，真要叫人担心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症。

　　“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是书痴，整日里不是做工就是看书，也是落难来的，傻愣愣的，也不懂保护自己，叫人打了也只捂着书箱子，也不知道看些什么书。还是我们几个去救她，她也不说句谢谢，哼。不过也不倔，我说听我的，她也听的。”

　　书痴阴沉沉地看看阮寻，阮寻冲她点头，书痴挤出僵硬的微笑，低下头给眼镜哈气，再掀开两层衣服，用最里面的软布擦擦。

　　都认识了，原来这些都是没了家人的小孩。

　　有的是和家人失散了，比如天元，也说不上来父母是谁，一着急就糊涂，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有的就从来没有父母，比如罗锅，甚至是雁城本地人，却没半个亲戚，四处晃荡着，看见阿一威风凛凛地和大人对峙，就巴巴地靠上来，被阿一踹一脚就喊一声舒服，是个讨厌鬼。

　　最大的是天元，今年十四，其次是书痴和罗锅，十三，然后是阮寻，十二，阿一是十一岁了，最小的地灵儿也是十一岁，生日比阿一小一点。彼此介绍过了，各人的棚屋也都看过，和阿一的差不多，低低矮矮的，书痴的有所不同，上头开了个洞，上面盖了一把破伞，据说晚上月光比较亮的时候她就把伞拿掉，借着那点光看书。

　　大家的棚屋都挨在一起，一块儿建的，像梅花花瓣聚拢着，晚上还能听见罗锅的鼾声。

　　阮寻跟阿一挤在一起，罗锅想讨好阮寻，给阮寻许诺说，过两天就去玩泥巴找树枝给阮寻搭棚子，阿一冲他挥拳头：“她跟我住。”阮寻没有意见。

　　清早起来，会有一些地方需要做活，但需要的人就那么多，去得晚就没有了。小孩子没有力气，人家一般不肯要，但阿一很有耐心，不停地磨啊磨，时而软声撒娇，时而嚎啕大哭，最多的时候也谈条件，说现在我们六个小孩子，你只需要给我们三个大人的饭食就好——对方就答应了，可真到了领饭的时候，她就有了安排。

　　有时候她故意叫罗锅跟天元假装打架，罗锅拿走天元的饭，天元再去领饭，因为被打了可怜，又长得高看着干了不少活，就能补领一个大人的饭回来；有时候她叫地灵儿冲做饭的人撒娇帮忙，矮个子的小孩嘴巴甜，多拿两个馒头偷着给同伴；还有时候自己同人谈条件说，你给我多一个馒头，我帮你干一件事，帮你照看孩子，或是捡干草，每天绞尽脑汁地多拿两个馒头，大家就都吃得半饱，不至于太饿。

　　阮寻来了，因为掉头发掉得厉害，又担心人家发现她是狐狸，阿一不肯叫阮寻去坑蒙拐骗，自己生生地挨饿，要给阮寻分一半。

　　罗锅本来就瘦得像个弯下来的勺子，也分出三分之一给阮寻，阮寻吃了罗锅给的东西，罗锅就贴在她旁边不停地说她漂亮，她就不吃了，偶尔也分出来给地灵儿。

　　天元没有这个意识，拿到多少吃多少，阿一给他多了或者少了他也一概不知，还好阿一总是很仗义，从不给人作假。

　　倒是书痴，拿到食物之后也并不着急吃，揣在随身的兜里，馒头也成了干馒头，人家也只啃了一点，越发眼眶凹陷。阿一每次都提醒书痴，吃点吧，书痴直愣愣地看着书，听见声音，从兜里随便拿出个什么放在嘴里啃一口，好像是替阿一吃的。

　　罗锅撺掇着地灵儿，偷偷把书痴的袋子拿走，换成装着石头的袋子。

　　书痴扶了扶眼镜，翻到下一页，地灵儿推推她胳膊：“书痴姐姐，该吃东西了。”

　　听了这话，书痴的目光也不离开书，左手去摸兜子，抓出一块石头放在嘴边也不着急啃。

　　地灵儿和罗锅瞪大眼睛等着书痴啃石头，书痴张开嘴好像要吃东西了，但看书看到入神处，这张嘴就半天没合拢，石头也没吃下去，给罗锅急得恨不能推她一把。

　　还是阿一看见了，瞪了这两个促狭鬼一眼，从后头抢走了书痴手里的石头扔在一边：“书呆子，别看书了，你可不准饿死了。”说着把书抢走，书痴啊呀一声要抢回来，这才看见大家都围成一圈看着她，默默摘下那张扬的花羽毛眼镜，揉揉鼻梁，再去摸自己的食物袋子。

　　天元把那两个小坏蛋递给他保管的袋子递回去，书痴掏出干硬的馒头放在嘴里啃着，右手去够阿一手里的书。

　　阿一不还给她：“你吃完我再给你。”

　　书痴认命，默默地啃着不好啃的馒头。

　　地灵儿忽然朝着阮寻惊呼：“胡姐姐，你捡石头做什么？”

　　阮寻用衣襟兜着石头，连带着险些被书痴啃掉的石头也捡了起来。大家都朝着她看，她比划着感觉表达不明白，把怀里的石头倒在阿一的棚屋前面，把一块石头堆在另一块石头上面，又指指棚屋。

　　“你要盖房子？可是我们只是暂住在这里，总有一天……”阿一话最快，说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瘪了嘴巴，“这里不让盖房子，这儿只是暂时划给我们这些逃难的人的，盖了也会被拆，之前有人盖过。”

　　阮寻摆弄着石头看着，没有放弃这个念头，但她也不知道这地皮归谁，该找谁去要。

　　罗锅建议说：“明天上工的时候，问问监工的差役呢，他们或许知道这片地方怎么办。”

　　这建议出来，地灵儿跳起来拍着手叫好：“我早就觉得棚屋太低了，下了雨还会漏泥点子，咱们明天一块儿问问吧。”

　　天元听懂了，举手，大家等他说话，他酝酿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我不会盖房子。”

　　阮寻也不会，她会搭窝，也会做陷阱。她心里想的是人的房子和狐狸窝大概差不多，或者自己在村子里的时候也是住的大屋子，似乎比人住的简单点？可她只知道形状，并不会盖啊！此刻大家都看她，她又不会说话，又不会比划，甚至阿一也期望地看着她，阮寻咬着腮肉苦思冥想，半天弄不出个章程。

　　阿一叹了口气：“哎，我有办法，我这两天也转转看，找找有什么地方盖房子的，我去学一学。”

　　阮寻摸摸阿一的脑袋，阿一当众被她摸了下，登时涨红了脸：“没大没小，我是老大。”

　　之前阮寻不太爱承认，但是她现在心里认可阿一是很好的朋友，阿一从来不会觉得有什么难事，想到了就想尽办法去做，爱交朋友，才十一岁呢，能使唤比她大的孩子，还能让罗锅这个讨厌鬼服气听话。

　　阿一刚从阮寻手里钻出来，就落到书痴的手里了。书痴抓住她肩膀，阿一扭头。

　　书痴抢走她手里的书，细心抹平书页褶皱，仔细地抚摸着封皮看见没有缺损，轻轻松了一口气，把书揣在怀里。

　　“我会。”

　　“什么？你会什么啊，你吃了没有？你多吃些，别再放得那么久了，等夏天来了容易放臭的，”阿一操心地絮絮叨叨，对书痴不动声色地抢走她手里的书这事儿有点介怀，叉着腰哼哼唧唧，“你看你像个鬼一样走路都没声儿，吓我一跳。”

　　书痴擦擦眼镜，上面的羽毛跟着一阵阵摇晃：“石头房子，我知道怎么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