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花而眠》牛尔尔

13、阮寻006

　　要到三个时辰之后，阮寻才能知道是谁让北山长缨和她分开了。

　　现在她还不清楚，只顾着奔跑，她先是跑得很慢，以为能趁着北山长缨不注意而扭头看一眼。可是当她跑起来，她意识到原来后背也是长了眼睛的，她的后背“看”到北山长缨在看着她，视线像蜘蛛丝一样黏在她背后。

　　她不敢回头，于是拼命地往南边跑。她跑得很快，但仍然嫌不够，下意识想要弯下腰变成狐狸，可她记得北山长缨的教导，于是忍着，用这两条很短的腿，用自己不习惯的身体不停地往前挣。

　　风好像有形状，她跑得越快，风的形状就越发清晰，风会抱住她，尤其会抱紧她的胳膊，她的腿，阮寻感觉喉头有血，呜咽着往前，直到她感觉不到后背的视线。

　　南边，就是逆着河不停地往上游跑，她跑昏了头，只知道大方向没什么问题。

　　跑着跑着，两条腿动不了了，她希望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于是继续往前，被石头绊倒，趴在了地上，那是一片布满石头的平地，石头中潺潺流着清澈的溪水。阮寻感觉自己跪在碎石上，她把脸埋在胳膊中，想起北山长缨。

　　阮寻的记忆十分复杂，她总是弄不清楚人们做了什么事，自己跟在各种人的背后蹒跚地走着，然后那些人都会消失。

　　她很想北山长缨，她不想要出来过节，吃好吃的东西，北山长缨给她买的吃的，她没有吃很多，因为她感觉到对方身上很悲伤，悲伤不是从话语中传出来的，悲伤是眼神，像雨水一样淅淅沥沥地落在自己的眼睛上，于是她也跟着下雨了。

　　即将十二岁的阮寻感到自己又长大了，长大是一个明悟，每次“长大”她都会收起自己的眼泪，进而明白一些什么，这次她明白了无论是谁都无法在自己身边停留很久，就像一餐饭一样总有吃完的时候，有的好吃有的难吃。

　　她用舌头舔了舔石头缝里的水润润嗓子，胸口起伏得很厉害，她就闭上眼睛，等待两条腿听她使唤的时候。

　　忽然有人喊她：“狐狸，回头。”

　　她动弹不了，也想起自己的回头关乎北山长缨的故事，于是一动也不动，把自己和石头融为一体。

　　那个声音很轻柔，是个温柔的女声。阮寻抱住脑袋，从胳膊肘留出缝隙给那个声音。

　　身边忽然下雪了，阮寻看见石头缝里的水渐渐结冰，冻得她鼻尖通红。她仍然脸朝下趴着，感觉到雪逐渐凝结成一团，石头上出现一个模糊的白影，白影蹲下来，用手按在她后脑勺上，冰凉而轻盈，像一簇雪。

　　阮寻不吭声，那雪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从水结成冰，冰面上又覆盖出的雪可以知道，雪下得很大很大。

　　那人也半晌不说话，过会儿，手指点在她后颈，她被这冰凉的感觉刺激到，缩着脖子，那人就趁机钳着她的下巴，把她扔到了石头上。

　　白发蓝眸，那头发披散着直到腿弯，像纯白色的丝绸，那双蓝眼睛里似乎烧着幽幽的火焰。

　　是赤雪派的白玉长老。阮寻记得的，她默默退到石头后，把匕首藏在掌心，警惕地看着对方。

　　对方笑了：“我并不在这里，北山长缨把我引到了很远的地方，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的幻影。”

　　阮寻并未放松，仔细地查看着这人，的确朦朦胧胧，像是被雪融化了，边界泛着透明，好像很快要融入天光之中。

　　“我还不是化神强者，若我再强些，这里就是实体了。”那人捻起一绺白发在手中把玩，目光望向空中某处，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阮寻瞥一眼，又继续盯着她。若她现在是原形，此刻一定会奓毛膨胀成一团灰球，所幸此刻不是，她觉得自己很是沉稳，没有暴露出恐惧。

　　然后，她终于找到机会，将全身仅剩的力气迸发出来，欺身而上，匕首插在白发女子心口。

　　匕首划过的地方，像是一颗石头扔进了湖水中，水面泛起雪白的涟漪，身形渐渐消散。那人的脸还留着点愕然，又看看她：“是兰芷的刀啊……”

　　阮寻并不迟疑，在她说话间，已经在心口，脖颈，小腹，各补上两刀，气力用尽，跌在地上。

　　白发女子只从破碎的心口取出一枚鲜艳欲滴的红果，那红果还未来得及递过来，就渐渐消散了。

　　阮寻想起那是自己扔过去的，伸手抓了一把，竟然真的碰到了那残存的半个红果，但也只是一瞬，那冰凉的结实的果子便如同雾气一样散去。

　　白发女子只剩下残存的半张脸，微微笑着，依旧吐出话来：“若有一日你走投无路，来赤雪派找我……我会帮……每个狐妖……实现愿望……”

　　阮寻愤然地指着她：“你！人！”

　　对方并不理会她，只微笑着，静静地闭上眼，最后一丝长发也消散了。

　　雪渐渐融化，冰也融化成水，缓缓流淌着。如果不是结冰的衣领上沁出的凉意，阮寻或许会以为那个白玉长老的出现只是一个幻觉。她静静地躺了会儿，终于有力气站起来，走出这片石头堆。

　　这里是哪里，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北山长缨怎么样了，她一概不知。只知道自己饿了，刨坑找到几只倒霉的耗子嚼了，继续往南走。饿了的时候，就随便抓点什么来吃，蛇虫鼠蚁一概不挑，有时候看到见过的药草，就摘一把放进北山长缨留给她的钱囊中存着。

　　走着走着，她感觉到棉衣让人燥热，她就把衣服脱下来洗，在石头上搓来搓去，棉衣变得薄了一层，再穿上就没有那么热了。她没有回头，她心里反复地想着和北山长缨发生过的事，她想要记住北山长缨，如果有机会，她要把它写出来，告诉更多人。

　　她想着关于北山长缨的一切，感觉自己实在想不出更多细节了，又走了两天，棉衣已经被洗成了单衣，枯树都长出新叶，有的花已经开得很灿烂了，泥土也变得很容易刨。阮寻决定不听北山长缨的话，她掉头走，她想要见到北山长缨。

　　她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绕了一个小村庄，沿着这个小村到镇上的路，到了一片很大的小镇。

　　镇上有一群小乞丐，她一进去就被当做乞丐中的一个，被人推搡了一把，叫她去“西边滩涂”滚着去。她就去了那里，看见十来个像她一样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小孩，有的比她大，有的比她小，一帮小孩子听着一个大孩子的，每天散到各个地方去要饭，被各种人赶出来。

　　但也有运气好的，拿回来很多好吃的，于是就交给最大的那个孩子来分。

　　阮寻刚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不肯接纳她。最大的那个男孩，瘦瘦高高的，眼神阴沉，指挥大家用石头砸她，她就离得远了一些。去其他的地方。她并不打算留在这里。

　　可晚上她睡在野地里的时候，那个男孩忽然用脚尖踢她，她其实早就醒了，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踢过来的时候她就滚到一边起身，随时准备逃走——她不打算伤人，她知道妖族伤人会被衙门注意到，她没办法对抗衙门，连兰芷都要交罚款。

　　他蹲下，手里拿着一张干饼，放在她睡过的草叶子上：“你吃这个。”

　　阮寻退后一步，并没有理会他。

　　“你跟了我吧，我已经十五了，等你长大一点，就给我做媳妇，有我保护你，不会有人欺负你，大家的食物，我第一个分给你。”

　　阮寻立即站起来拿起一块石头比划着，对方连忙大喊着：“那是帮规，帮规，我不是故意想要扔你的，可我作为老大不能破例。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扔你了。”

　　阮寻并不真正明白“媳妇”的意思，她只明白个大概，在这个“大概”中，她想起北山长缨说起人与妖不能通婚的事情，生不出小孩的！而即便是妖，不同种族也生不出小孩！

　　她只觉得害怕又庆幸，对方并不知道她是个狐妖。

　　举起石头震慑着对方，对方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又靠近她：“你也没有家了，我也没有，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这些——”

　　石头已经扔了出来，阮寻纵身跳到他身上，踩着他的肩膀跃了出去，几个呼吸就已经跑出几十步外。

　　她趁着夜色离开了这个小镇，离开之前，去了成衣铺子拿了一套看起来自己能穿的干净的衣服，不知道给多少钱合适，抠抠搜搜地拿了一点点放在柜台上，用石头压着。

　　村落围绕着小镇，小镇围绕着小城。小城的晚上关闭城门，她睡在野外，洗旧衣服的时候洗破了一个洞，破洞和破洞手拉手，她把衣服拎起来，破洞都连成一团，彻底撕开了，她把衣服撕碎了扔进水里，顺水流走。

　　干净的衣服叠在岸边，她赤脚踩在水里擦洗着脏污的身体，人类的身体格外麻烦，很容易脏也很容易破损，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变成狐狸了，于是耐着性子洗完，坐在岸边等风把身上的水珠吹走，吹的时候，她感觉身上痒痒的，抓了下，身上的绒毛在往外掉。

　　人类哪有那么多毛，可是手上的细小的汗毛都在掉，她轻轻一搓，它们就往外走了。她吓了一大跳，摸摸头发，连头发也在掉。

　　她十二岁了。

　　到了换毛的时候，母亲曾经说过的，她们灰狐狸一族就要经历这种不好的时刻，换毛会很丑很难看，灰狐狸会变成灰白黑杂糅的秃毛狐狸，要半年才能换完。等全身的毛都换完，现在的毛色会再浅一点，从灰黑色，变成灰白色，这意味着狐妖就快要成年了。

　　换毛期过去之后，母亲说，狐妖会经历类似人的时刻，身体会发生很多变化，但具体是什么，母亲没说，阮寻也不知道。

　　总之，她真正地长大了。

　　她穿好衣服，腰间挂着钱囊和刀，对着水面照着，一张干净的看起来不像乞丐的脸，于是枯坐着，尽量不让自己一点风吹草动把头发吹掉。

　　月光照在她身上，她总觉得肚子很热，曾经被兰芷割开的地方也很热，疤痕微微发烫。北山长缨总是在月光下修炼，阮寻想起北山长缨叫自己不要修炼，默默退到阴影中，闭上眼睛。

　　城门开了，查验不太严格，她就进了城去，城里和她想得很不一样，街上也有躺着睡觉的人，他们好像没有家可以去，睡眼惺忪地被人踢起来，偶尔还有人说什么，难民这样的话。大家都像乞丐，只是有大人也有更小的小孩，他们不乞讨，起来之后就去做工，有的是建屋子，有的是洒扫街道，中午的时候统一在一个很大的房子前面端着碗领粥喝。

　　有房子住的人脸上也是灰扑扑的，大家都没有笑容。

　　阮寻跟着人群乱走，发现大家都有事可做，自己被孤零零地剩在原地。

　　她想，她还是出城从野地里走吧，野地里即便随时可能莫名其妙下起雪来，但对于一个不太会讲话的妖来说，还是野地方便。

　　从领粥的队伍后头猫着腰悄悄穿过，打算出城而走，刚直起身，嘴巴就被紧紧捂住，她一个趔趄一挣扎，头发被身后的人扯下一大把。

　　阮寻捂住后脑勺，趁着这个空隙奋力往前跑出去三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