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花而眠》牛尔尔

11、北山长缨006

　　阮寻穿着偷来的棉衣坐在树下，冬天的山上光秃秃的，食物也很稀少，她吃得也很少，每天半饥半饱的，她很适应这种饥饿，饥饿让她很平静，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满脑子只有空空的肚子，北山长缨不再和她一起狩猎，北山长缨早出晚归，在她睡前才出现一次，身上或多或少地带着点伤，阮寻啊啊地关心着，北山长缨却不说，只是一次次地把她按在树旁对着那个身高的刻痕看。

　　阮寻踮着脚想让自己和北山长缨一样高，但她还是那么矮小。

　　有一次她饿得有点受不了，又追丢了猎物，慢慢踱步下山，远远地看着村子。

　　村子里劈啪作响，她以为是烧起火，凑近了一点，看见人们的家门口都贴着红色的纸，人们也穿着新的衣服，脸上喜气洋洋的，最破败穷苦的房子，烟囱里也会冒出烟，窗户里也飘出饭菜的香味。她趁着夜色巴巴地看进去，看谁家的剩菜多一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这一天都不睡觉，点着灯互相说着话，也不准小孩睡觉，她蹑手蹑脚地离开，第二天早上她下山来看，人们起得很早，互相从自己的家里出来，去别人的家里说着话，交换食物。

　　北山长缨说那是人族在过年。

　　阮寻啊的一声回过头，北山长缨越过她的肩膀看村子，背着手站着，脸上很严肃。阮寻不知道什么是过年。

　　山里的野兽大都冬眠，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也都瘦得可怜，北山长缨很快就消失了，阮寻知道她在暗处看着自己，狠下心咬断了一只山鸡的脖子，就地撕扯着吃了起来，北山长缨才走出来，赞许地拍拍她的脑袋。

　　阮寻知道北山长缨想让她不要犹豫，不要心软，于是她能感觉到狼在附近时，就忘记自己的念头专心捕猎，又快又恨，北山长缨很高兴，虽然脸上还是冷冰冰的，阮寻却知道她很高兴。

　　在“过年”过去十几天之后，阮寻被狼用鼻子拱醒，鼻子还呼吸着冰碴子，有点冷，她蜷缩了一下，翻身起来，北山长缨拍拍她的脑袋叫她变成人。

　　她迷迷糊糊地起来，脸上还沾着睡觉的口水，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擦着。北山长缨走在前面，掰断一截枯枝四处敲敲，下山的时候再扔掉。阮寻也学着她的样子去折树枝，拿着也不知道干什么，等北山长缨一扔，她也迫不及待地扔掉，摸摸腰间的刀，拽拽衣裳。

　　下了山，穿过一片松林就能看到去村子的路。阮寻望望天空，还是白天呢。她拽住北山长缨的袖子，左右打量。

　　北山长缨却不进入村子，沿着小路继续往前。

　　渐渐遇到了人，先遇到一辆驴车，车上用稻草捆扎着酒，驴子喘息着。赶车的人戴着皮帽子，抬起帽檐和北山长缨打招呼：“过年好，姑娘，赶集去？”

　　北山长缨嗯了声，那冰冷的脸上竟然还能有些客套的笑容：“过年好，您还挺早的。”

　　“都卖完了。”赶车人喜气洋洋的。

　　北山长缨说：“那真是好事。”

　　“镇上来了贵人，出手阔绰，您快赶路吧，不然一会儿东西可都叫人买走了。”

　　“什么贵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说是西边来做生意的，要进蓝城的商人可太多了，跟这条道走的不多。”

　　几句话后，赶车人和北山长缨分别了，似乎因为“过年”，赶车人给阮寻塞了个小小的红果，冲北山长缨夸她，说这孩子长得好俊俏，阮寻脸红了红，捧着红果想要说谢谢，可嘴巴笨也说不出来，求助地看着北山长缨。

　　北山长缨摸摸她的头，阮寻蹭蹭着北山长缨的手掌。

　　又遇到了买东西的母子，挑担子卖柴禾的老妇，还有一些，北山长缨那么厌恶人族，竟然都和他们打招呼，客客气气地说话，脸上带着点笑，虽然别过脑袋的时候笑容就没了，可那笑着实是有点陌生。

　　她们要去“赶集”，是镇上过节的时候，这个早集就更加繁华。镇上到处都挂着灯，据说晚上才热闹，阮寻听着路过的人们说话，把红果藏在袖子里，紧紧拉着北山长缨。

　　北山长缨先带着她在人群里走了一遭，然后就去了客栈。阮寻知道客栈，百索带着她住过。进了房间，她老老实实地蹲在椅子旁边，用手抓住椅子腿，方便一会儿人来把她的手臂和椅子腿捆在一起。

　　北山长缨问她做什么，她疑惑地抱住椅子，又反应过来北山长缨手上没有训诫索。她站起来，爬到桌子上躺下。

　　狼大踏步地走过来，俯身把她扛在肩头，扔在床上，盖好了被子。狼一扭头，她就跳起来，拽着北山长缨的手往床边拖，狼猫着腰看她，她拍拍床铺，自己跳下来，指指桌子，又探手扶着北山长缨往床上坐。

　　“我下去买点吃的，你在这里等我。”

　　她就等着，外头靠着街道，传来热热闹闹的叫卖声。她拖着椅子坐在窗边，支开一条缝往外看，下面有卖包子，糖葫芦，炸面人，煮馄饨，还有卖萝卜，梨子，豆腐，走来走去，吆喝声摞在一起。阮寻的窗户下正对着的是炸糕的摊子，肥白的米糕在油里打个滚，变成个圆滚滚的口袋，在黄豆面上又滚一遭，就包起来放进了客人的手里，这是甜的，还有切开两半，里头夹了萝卜丁，辣子油，也是香香的，她用力皱着鼻子吸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关窗。

　　窗子还没关上，阮寻抬眼。

　　街道对面也是一个客栈，对面也开着窗。

　　阮寻绝非有意乱看的，可对面的人实在是有点奇怪，那人不扎发髻，也不佩发钗，明明一张十分年轻的脸，头发却都是白的，眉毛，睫毛都是白色，像是在雪地里不撑伞地站了很久。

　　那人手中捧着一杯茶，茶杯上还升起白气，叫人觉得她很冷。

　　对面的人起先望着街道，然后抬了抬眸——幽静的蓝，叫人怀疑她是不是看不见东西。但那双蓝眼睛望过来，阮寻知道她在看自己。那人先是面无表情，然后放下茶杯手搭凉棚，眯着眼仔细地看她。

　　阮寻没来由地一阵惊慌，这人明明眼神不太好，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被看透了，好像无形的尾巴露了出来，她颇不自在地把窗户关上，只剩一道缝的时候，她偷偷看，那人又转过眼，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她紧拽着窗户，犹豫着，好奇地将那条缝推大了一点，露出一只眼睛往外望。

　　窗户里的人静静地端着杯子不动了，过了会儿，似乎想到什么，露出点笑，又转过头朝着她看，举了举杯子致意。

　　阮寻把整张脸探出窗户，摇摇头，她没有杯子。

　　蓝眸白发的女子托腮，将手中茶杯伸向窗外，朝着阮寻的方向一泼。

　　阮寻赶忙闭眼，没被茶水泼中，只觉得鼻尖一凉。她伸舌头舔了舔，是水，睁开眼，白发女子笑着伸出手掌，接住了一片雪花。

　　什么时候下雪了？阮寻的脑袋转来转去，明明街上人们都没有异样，地上也没有一片落雪，她慢慢伸手，雪花从头顶扑簌簌地落下，落进了她手里，冰凉松软，渐渐融化。她呆呆地看看白发的女子，女子朝着她勾勾手。

　　北山长缨还没回来，阮寻犹豫了一会儿，冲白发女子摇摇头，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人家给她的红果子，朝着对面的窗户扔了过去，白发女子像是接住一片羽毛那样接住了它。

　　她觉得对方很容易亲近，对方好像不太像人，但也不像北山长缨那样有妖的气息，她分辨不出来。关好窗，她坐在椅子上等北山长缨，过了一会儿，北山长缨带着一些吃食回来了，有烧鸡，炖肉，猪蹄，荷叶馍，肉包子，还有一根糖葫芦。

　　阮寻拉着北山长缨到窗边，推开窗指着对面。对面的窗仍然开着，白发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啊……人，”她比划着脑袋，“白……白……”

　　继续焦急地手舞足蹈：“雪……雪，冷。”又碰碰鼻尖。

　　“西地来的商户，做的香料生意，委托了北州西地交界的赤雪派护送。你见到的是白头发的人吗？”

　　“嗯。”

　　“应该赤雪派的白玉长老，听说去年才换了个年轻的小丫头。”

　　阮寻才把“白玉长老”“赤雪派”记住了，忽然意识到什么，两只手捧着北山长缨的手：“坏？”

　　“那些门派，没有一个好东西。”

　　阮寻抿起嘴巴，北山长缨瞥着她：“赤雪派没有对狼族动过手。”

　　眼见得狐狸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北山长缨轻轻补充道：“她们全灭了北州白狐一族，没有一只逃脱。”

　　阮寻默默地拖着椅子坐在桌子旁边，撕开油纸包推给北山长缨。

　　“门派，都是修真者，修真者要炼丹，炼器，手上都或多或少，直接间接地沾着妖族的血。而那些普通人——”北山长缨指了指街上行走的人，“或许有人不恨妖，也或许有人干净。但门派啊，你就不用心存幻想了。”

　　北山长缨看着面前被拆好的烧鸡，又望了望外面：“吃完休息吧，晚上逛花灯。”

　　阮寻抬抬眼皮，把手上的鸡脯肉撕成细丝放在北山长缨面前，随意挑拣了一些吃吃，钻到床上靠里闭着眼。

　　北山长缨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外面，在对面的客栈上分明插着赤雪派的雪花旗，耀武扬威地宣告这里来了尊贵的修真者。

　　她轻轻探出窗外，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头顶掠过一道灰影。

　　从对面敞开的窗户里进去，桌上只有一个空茶杯，北山长缨端起来嗅了嗅，放回原位。

　　“我正愁怎么进蓝城，你就送上门来了，”屋子深处凭空出现一团雪，雪中走出一个白发的女子，拖着椅子坐在了窗边，望向对面关紧的窗，“你的悬赏不便宜。”

　　“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会战斗到底。”北山长缨说。

　　“嗯哼。”

　　“但你应该不想这会儿和我打吧？”

　　白发女子微微笑：“什么时候狼族的愣头青也会讲条件了？不妨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