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西洲曲（番外篇） ...
-
汪山谷的真身是一条小金蛇。
其时他神智未识，混沌不明，懵懵懂懂中被一伙捕蛇人叉住了七寸，拼死挣扎，耳中还听得那群人呼来喝去：“快快！老庄！这可得难得一见的金线蛇！捉了就发了大财了！”“别喊！我叉住这畜生了！”“小心它的牙！”“看它肚子！肚子上那一点点发光的莫不是纯金？……”
一声声人语纷杂，落在他耳中只是嘈乱。他急迫地扭着身子，却被死死掐住了七寸。
汪山谷心头升腾起绝望——不是没见过被捕去的同胞，斩头，血扑地喷洒一地，顺势刺啦一声扒下皮，那种血肉淋漓，兀自扭动的细长身躯，不死不休。
甚至死了还不肯休。
他不想死，和那些未曾成精的同类不同，他感觉自己的血，已逐渐变热起来。
只可惜还未能幻成人形，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汪山谷岂止有热血，他连蛇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那把雪亮的刀堪堪落到他头上的时候，突然响起一把清亮的嗓音：“住手！”
这声音脆里含着冰，像春日窈粉桃花一瓣瓣飘下来、落在薄冰未破的河面上。
泪眼朦胧中，汪山谷第一次看到昆仑山上的苏青承仙子。
身处生死关卡，他居然也呆住了，恰逢一缕阳光打落在她额上，似有露珠，欲坠非坠地悠悠晃着，映得一张脸美得不像人间风景。
他想：她可真是好看极了。
后来他才知道，她确实不是凡人。而苏青承救他，纯属那天心情上佳。
那天她吃到了平生最甜的一颗蟠桃，因为桃子太大了，她分了两顿才吃完。后来从兜率宫回昆仑山时，她感知到汪山谷的气息，便起了个善念，出手救了这即将成形的小金蛇。
救后，小金蛇对着她点了数下头，苏青承看他如此知恩，一时兴起，好事做到底，索性给了他一颗太上老君送她的金丹。
她想，左右他是要成精的，不如渡了他这一程。
喂了小蛇金丹后，她便飘然离去。汪山谷看着这小仙子的背影，心里登时生起一股说不出的柔肠百转来。
后来的事简直顺风顺水，破春那日，他比自己预想的更快幻了形。
小金蛇也曾临水自照，俊秀少年，眉色漆黑如夜，一双眸子亮晶晶的，里面隐了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层层心事。
盛夏的荷一叶叶绽放，他只觉心如莲子，被命运一双手肆意剥弄。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小金蛇决定去找那个救他一命度他成形的仙子。
他爬过很多座山，走过很多里路，趟过无数条河，夜晚的星星落了满肩，白日的阳光奔腾出千丝万缕金线，他只是走啊走，走啊走，直至更深露重的深秋，还是没能打探到小仙子的下落。
但因了沿途种种善行和本事，却被天宫里统领八万天河水兵的天蓬元帅留了心，将他招上天庭，封作军中副帅。
天蓬元帅问他：“你成形已久，可有姓名？”
他想起初遇那日，苏青承眼里盈盈的光，像汪了一潭碧水暗流，不禁道：“我，我姓汪。”
天蓬亦有他的率性，并不深究，只是拍一拍他的肩，唤一声“汪副帅”，自此，天庭八万天河水兵，便认了这位少年汪副帅。
入天庭后，小金蛇不是没见过各色莺莺燕燕，红鬓绿颜，也不是没人芳心暗抛，许他一个鸳梦成真，但不知怎地，他都一一拒了。有时闲了，天蓬与他饮酒，也打趣道：“小汪眼界颇高，这满庭芳草，竟无一人是你能看入眼的？”
小金蛇腼腆笑笑，只是不语。
近一段日子天庭疑似有变，天蓬催他训练水军，他也不知为何，隐约闻得一只猴子不服天庭欺瞒，反下界去，自己扯了一杆“齐天大圣”的旗子，据山为王，和天宫对着干。李天王带上先锋巨灵神，哪吒三太子及十万天兵前去降他，竟被打得一败涂地——当然天上是没人敢公然提起的，别看托塔天王收拾不了那个叫“孙悟空”的猴子，收拾起他们倒是令行禁止毫不打绊。
汪副帅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对那猴子却万分羡慕，羡慕他的本事，他的叛逆，他的不屈……这羡慕里，还掺了那么一点他不好说出口的敬仰。
这日他照旧召了水军练习，一群铁甲盔衣里，他忽地看到了路过的苏青承。
一下便呆住了。
自此便入了魔障般，他日日打探她的来历消息。
所谓爱情，不过是一场脱不得身的魔障。毫无因由。毫无道理。这世上有多少事能辩得清楚分明，唯独爱情。
唯独爱情。
他知道了她是昆仑山玉虚宫里最清丽的仙子，元始天尊最宠爱的小弟子，天赋异禀，得天独厚……她种种种种，一字一句，都扎进他心里，逐日生根发芽。
可他自惭形秽，不敢上前和她打一个招呼。
苏青承倒觉得挺好玩，这少年和她一说话便脸红，黑鸦鸦的眉翅一闪，又暗下去，眼睫如帘子般遮了万种心事。
怎么看都不像个能统领八万水军的副帅。
但是他待她极好，愿意听她说话——青承仙子在兜率宫这么久，和其他人聊起来不是修道便是成仙，闷也闷死了。
但是这少年不嫌她烦，她说什么他都爱听。认真地听。
于是汪副帅渐渐听出来，苏青承心里有个人。这人英勇无匹，盖世无双，只有在说起他的时候，青承仙子的眼睛里才会闪着他又想看到又怕看到的光芒。
那种光芒，和他看苏青承的一模一样。
聊的久了，苏青承也问起他的来历，他嗫嚅半晌，道：“……我还没有名字。”
苏青承哈哈一笑，道：“你那么好，总是听我讲心事，也不会嘲笑我，嗯，我给你取个名吧——你叫山谷好不好？你就是我的山谷，愿意包容我，又愿意帮我保守秘密。”
他暗暗想：我有名字了，我叫汪山谷。
苏青承随口问：“你为什么姓汪？”
他没敢说，是因为你的眼睛。
汪山谷不懂怎么劝青承，每次青承逼他：“山谷，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或是问，“山谷山谷，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他憋了半天，道：“我不会讲故事，给你唱个歌吧！”
苏青承愣了一下，拍手笑道：“你还会唱歌呢？快唱快唱！”
于是他开始唱，唱“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唱“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他歌声不大，但如淙淙流泉，而他们面前的云一堆堆卷成轻柔波浪，绵软得心都醉了。
汪山谷觉得，这一生，如此便也值得了。
即使她心里另有其人，只要肯坐下来听他一句句唱歌，他便也值得了。
直至那年寒冬，孙悟空打上凌霄宝殿。
汪山谷本是率了兵前去御前救驾的，其实他也自知实力难与这猴子一拼，只是职责在身，去与不去，本就由不得他。
但他还没和孙悟空缠斗两下，就瞥见了围观一群仙人里的苏青承。
她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只在那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身上，半刻也不曾离开。
汪山谷对自己千百遍说过不计较不计较，却第一次亲见她看着另一个男人，目光如醉。
他这才知道，想象和现实，永远不是一回事。
登时心如死灰，竟连猴子挥来的一棒也未躲开。
直到这时，苏青承的目光才转向他。
他看她的最后一眼，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了。
终于还是修出了眼泪，他还以为以一条金蛇之身，永远不会知晓眼泪的滋味。
热热的，在眼眶里汇做一条河。
苏青承看到他的那一瞬，脸上终于变了颜色，一片煞白。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片雪花悠悠浮在汪山谷颊上，触到他温热的眼泪，瞬间就化了。
她可能永不再记得，那年春天、她一念之仁救下的那条金蛇。
而他阖上双目，想：她可真是好看极了。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西洲曲（番外篇）
